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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 ...

  •   这好像还是女人在交谈以来第一次情绪激烈地说这么多话,她说“折磨自己”的时候我忽然愣了一下。就是在这发愣的一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忍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来了,又因我的低头直接落在了桌子上。
      一张纸从桌子对面递过来给我,我继续低着头对这张纸说谢谢。等我莫名其妙的眼泪不再继续了,我已经用了八张纸,每张都从完全展开的状态擦起,然后对折又擦,直到无法再对折,变成了潮湿的方块堆叠在桌角。我喝完了两杯水,一杯凉的,一杯温的,眼下是第三杯了。
      “谢谢。”我的声音不太好听,“一直没有问过,我该怎么称呼你?”
      “张子淼。弓长张,了多一横的子,三水淼。”女人,不对,张子淼说得很详细。她的名字男女莫辨,甚至更倾向于男性的取名。
      “张,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也许有些冒昧,但我很好奇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的意思是,这里并不是官方机构,更不是盈利组织,你的经济来源肯定在别处。”
      张子淼看起来并不介意称呼问题,对我略显冒犯的问题也耐心作答。
      “你怎么称呼更舒服,那就这么来。称呼只是在你这里区别我和别人的一种方式,你甚至不需喊我的名字,只要你看到我,我明白你在看我,那也是你对我的称呼。”
      她顿了一下,“抱歉,话越说越多了。明明来这里是你要诉说,现在反而是我一味在展示我的观念了。这可能和我的工作有关系,我是个职业病人。”
      我以为自己没听清,又或是理解出错,重复道:“职业病人?”
      张子淼点头。她声称自己每周四去拜访一个固定的心理医生,每周六日在神像前等待别人往四面八方祷告。其余四天里,她早上十二点前起床,晚上十二点后入睡,在酒吧里写诗,在桥洞下写诗,在算命摊前写诗,无时无刻不在写诗。
      “那听起来你应该是一个诗人,而不是职业病人。”我反驳她。
      然而张子淼对这个身份很执着,她似乎把“病人”和医生的决断完全挂钩了。
      “我每次见心理医生时就在祈祷,希望他宣称我的病早就治好,现在的一切只是我的臆想。他是个很年轻的医生,嘴唇有些厚,思考时喜欢微张着嘴。我就常常盯着他的嘴唇看,指望里面吐出几句能够缓和我心情的话。然而祈祷是没有用的,他始终没有宣布我可以不再治疗。”
      我没有试图问她为什么看病,了解得太多对我只是徒增负担。我连自己的生活都处理得一塌糊涂,平白看见别人的混乱也只能加剧痛苦而已。张子淼是职业病人,我也是病人,病人都是自私的。
      傍晚刚走进来时,我所看见的女人是平稳沉静的,客观地观测和记录别人的祈祷。随着太阳掉到群山背后,夜幕,黑幕悬起,隐藏的秘密就像鬣狗吞咬后吐出的骨头残渣,星星点点地扎出来。女人被虚幻的狂热激成了张子淼,张子淼对我来说不再具有吸引力了。
      我只是问:“我以为你相信神灵,相信命运。这岂不是和祈祷无用论是背离的吗?”
      张子淼盯着我看,她的目光真是冒犯,不顾一切地想把自己撕开在我面前,甚至还想把我摧毁掉。“两者并不矛盾。我无比信任言语的力量,因此我无时无刻不在写诗,无时无刻不在祈祷。我只是祈祷得不够诚心,可我不知道怎样才是诚心。”
      “我说什么别人都信,我为了不让他们失望,只好背地里祈祷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周一到周三,还有周五,我常在天桥的凉亭下支一个算命摊,别人走过来我就对他说话。他想听的话全部写在了他自己的脸上,我就对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一点点读出来他需要我读出来的东西。”
      我感觉张子淼的狂热更甚了。她在一条钢索上漫步,走得这么漫不经心,明明知道自己再多走一步就可能走错,走错就要掉下去,再也翻身不了。
      “那你在我脸上读出来什么?”
      算命这种事我很擅长参与。往年庙会我去求签,开始只求学业,后来求事业,求爱情,也对着月老求过,“让晃晃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不需要其他人了,就她吧”。可能是祈祷得不够诚心,愿望实现了一半,还有一半是神仙欠我的债。
      无数次我跪在红彤彤的神像及一堆更鲜红的猪头前,把头磕到蒲团上,随即拿起签筒左右前后摇晃,掉下来一根我就捡起。解签的人给我翻书,告诉我这是中上签,中签,下下签。说来好笑,我求签求了十多年,从来没摇出过上上签,所以我从来没相信过。
      张子淼端详了我半天,说:“你们确实不是朋友,你需要的朋友不是那样的。你只是很爱她,你声称你很爱她。实际上你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让你爱,这个人刚好是晃晃而已。我之前就问过你,你真的找不到任何她的联系方式吗?你没有回答我。可是沉默就是一种回答,这种道理你很明白。”
      “你平常给人算命时也这么说话吗?”我忍不住笑了。
      “那倒不是。一百有一百的说法,两百有两百的门道。这样免费甚至倒贴给你算的,肯定是另外一种代价。”张子淼同样笑起来。她笑起来很轻快,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扬,是别人一看就想亲近的温和笑容。
      我问:“那我接着说我的故事?你想听什么?”
      “说说你们没有交集,你是怎么做到爱她的吧。”张子淼说。
      “你要是坚持认为这是爱,那就算吧。”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本身并不承认,而且爱这种东西好虚幻,无法证实,无法证伪,至少和无关紧要的人缺乏争论的必要。
      接着我给张子淼讲了我和晃晃在食堂遇见的情形。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我的生活很单调,对于每天换种口味以保持新鲜度的饮食习惯无法彻底认同,因此往往固定去某几个档口,又固定吃其中某几样菜色,连座位都会集中坐在某一侧。不过我不至于一三五吃这个,二四六吃那个,因为过于严苛的习惯也会让生活在守序中失序,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
      晃晃很快摸清了我的生活规律。她会坐在我位置的不远处,一般是我背后,偶尔是我对面。她的视力不算好,但日常很少戴眼镜,但看向我的时候会戴。最初我并不知道,但我发现了这个细节之后,甚至开始过于敏感——只要她戴着眼镜,她就必然清晰而专注地只看我一人。光想到这一点,都让我浑身发麻,有股电流从颈椎走到脊椎,不慎就会燃爆,让我粉身碎骨。
      她在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看着我。这种微妙又诡异的联系成为了我们交流的基础。晃晃收拾餐具后会走过我身边,看我今天吃了什么菜,然后总结一句“你很习惯吃某某家的某某菜,口味确实还过得去,我也不讨厌”。有时候我觉得晃晃是实验员,而我是她的实验品,她需要无时无刻旁观和监测我的一切。
      张子淼微微皱眉,显得有些困惑。“注视所带来的热度影响了你的激素分泌,使你达到了危险的快感?”
      这时候我又需要用爱来反驳她了:“不是注视,而是目光之后的爱。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和事物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我的眼里,我并不想看,所以转瞬即忘。只有爱能够让视觉暂留,与晃晃的一秒会比三秒还长。”
      大约是我的反驳太没有根据,张子淼沉默了很久才问:“除了这种类型的观察,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别的交集吗?”
      “偶尔写信,更多时候发讯息。无论我说什么,她都能有出其不意的回复,令我措手不及,渐渐把失序的危机忘掉了。其实我能很清楚地回忆起,是从哪个片刻,我和晃晃再也不能回头,回到篝火燃起的郊外,只做牵手跳舞的陌生人了。”
      张子淼问:“那么是哪个片刻?”
      “梦。”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完全没有犹豫,“从我梦见她在我身边的那刻起,我就再也无法忍受她只是个陌生人了。晃晃说我把虚幻的梦看得太重,我总把毫无关联的事情强行贴合在一起理解,从而让事情变得复杂又糟糕透顶。我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她说得没错。”
      “先暂停一下。”张子淼示意,然后压低声音,柔和地发问,“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叙述里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是你情绪的夸大和放纵?晃晃在其中不过是个配角。”
      我有些恼火:“起码我记得她对我说过的话。”
      “那又如何?”张子淼略带嘲讽地看我,“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明白,难怪需要来这里祷告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祷告是没有用的,起码对你这种人没有用。
      她这段话好熟悉,晃晃几乎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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