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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 ...

  •   我们认识的第二年,晃晃的心理疾病加重,抑郁和焦虑整日疯狂混合又难以抑制。她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时话就更少,简单的交谈都会令她疲倦不堪。那段时间她极少留讯息和我说话,我尽力找话题,她往往隔好多天才能回复出只言片语。时间在我这边游走,在她的生活中仿佛停滞了。
      小时候冬天我家窗玻璃上会结冰花,往往并不成型,只是扭曲四散地覆盖在玻璃上。等到人们开始注意,冰花就即刻消散,脆弱得不堪一提。晃晃依附在命运的冰结之外,在炎热与酷寒的缝隙中强自拒绝融化,却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变成泪花。
      可是眼泪迟早会干涸的。
      晃晃在见面时花更多时间盯着我看,好像眼神急需一个落脚的地方,而我向来合适做被观察的对象。那种凝视我,又飘忽地穿过我的灵魂去看任意一样东西的眼神,令我毛骨悚然。
      也许是我想要逃跑的心情过于急切和外显,有天晃晃罕见地笑,轻灵得仿佛回到最初我认识她的样子。
      她就这样笑着说:“你怎么还和我待在一处,我的眼泪迟早要把你淹没了……你学会游泳了吗?我不会放你走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想争辩说自己不会游泳,但又明白她指代的不是实际含义,从而只能沉默。晃晃就看着我的沉默,看沉默从我的额角爬下鼻梁,颤巍巍地挂在我的唇边。如果我愿意伸出舌头,我就能舔到沉默的味道。
      晃晃伸出手碰我的嘴唇,她的手好凉。她亲吻我的时候,舌头变成了引信,火药挤在我血管里从容地流泻,将我由头到脚都燃炸了。这不是她第一次亲吻我,却是我第一次在亲吻中感到了可怖的崩坏,即晃晃带着我驾驶一架冲向山顶而必然会坠毁的飞机,我们必然会在硝烟和火光里烧得粉身碎骨的。
      我在那段时间里看见了命运的虚影。命运是轮回,要我在相似的梦境里一遍遍辗转,要我在晃晃的眼泪里一遍遍产生罪名又洗脱,释放我也流放我。我早知道我在晃晃看来是片荒原,她踽踽独行良久,只是无处可去才不离开的。
      晃晃想看我,我就坦然让她看着。晃晃说话,我便答复。晃晃开始不可抑制地流泪,我拿出准备好的纸巾递给她。晃晃亲吻我,我就回抱她。然而纵使这样,她的状态也没有好转,甚至更加割裂。每次我看见她与别人亲切友好地交谈,对所有任务都游刃有余;晚上和我躺在一起时又痛哭,蒙上眼睛对自己无声尖叫。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盯着我看,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处,我是她痛苦的根源。但她没有提及任何指责我不堪的话,擦掉眼泪后她去洗脸,拿毛巾把脸上的水渍一点点擦拭干净,坐到我的身边。
      最后她只是粲然一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明白。”是了,我想起来了,就是这句话,和张子淼形容我的话一样。
      以前我没有问过晃晃为什么这么说,现在面对张子淼倒是能很轻松地问出来。
      张子淼说:“你是个矛盾且自欺欺人的人。你知道晃晃的痛苦起码有几分是因你而起,但只要她不说,你就装作无事发生。你声称为她做过什么,可那些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你拽着她岌岌可危的情绪恶劣伸展,试图证明她的韧性和忠诚,哪怕这部分你深知自己不配得,却还是接受。”
      张子淼想到另一个细节,于是又问我:“你道歉过吗?”
      “为什么层面?”我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太宽泛,我无法作答,又或许是我不想作答。人总是很难面对自己的不堪,我只是个普通人。但我是个很好的普通人,因为我已经与自身的恶劣因子和谐相处,接受自己的逃避。
      既然说到这种程度,既然我在一个天知道是哪的地方忏悔和祷告,那我就不惮于说得再多,再残酷与冷漠一些。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既然晃晃向我伸手,果断决绝地相信我会喜欢,那她就要担负之后发生的一切。晃晃认为事情是无可动摇的遗迹,不明白每件事情在创生的瞬间又湮灭,比如她给我的惊喜就像宜城的天色一样谢幕。她诡秘而剔透的气质就在无数次眼泪中磨灭了,我无法再感到被吸引,张子淼卸掉平和温热的假面后也是如此。
      我早知道我对人的热情就是一只画着丑陋笑脸的热气球,不被树枝扎破,也会因为升空而涨裂。我没有掩饰过这一点,那么晃晃应该早就明白,我从骨子里就是个冷漠的人,并非针对她,而是对所有人都如此。我从未在她哭泣时说过多余的话,因为我再多说一句,必然会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哭?”我连自己的眼泪都无法忍受,凭什么让我去忍受别人的脆弱?
      在晃晃的话变少之前,她曾对我说过好多好多。从小到大的经历,她的幸福和不堪,她所喜爱的朋友们,风景和美食,梦想和文学。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能有这么多话说,好像她把自己的心脏一点点剖开了,能倾倒的东西全部给了我。我的生活对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是一个谜团,我连自己都看不清,竟然有人试图让我看透她。没有人承诺过看过一丝一缕就要看到底的,就算是演出也可以中途退场,我只是想走而已。
      晃晃说:“因为太晚了。”这句话她在不同情境下翻来覆去地运用。因为认识太晚了,所以要说足够多的话弥补时间的空隙。因为接近太晚了,所以离别成了近在咫尺不得不面对的东西。我和她应该在夜幕里相识,在日出前告别,这样比露水还短暂才不至于困扰我多年。
      晃晃什么都明白的,只是从来不想明白什么。
      有时候我为她痛苦,为她布满刀痕和咬痕的手臂痛苦,为她明明醒来却不愿意睁眼痛苦。然而痛苦和痛恨只差一个字,我哀怜她,爱怜她,也忍不住怨恨她。我讨厌一切痛苦的东西,晃晃如果足够爱我,她就不应该让我看见她的一切,因此她并不爱我,那我不爱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话在我的牙齿和舌头间解构又重构,我的脑子发昏,最后也不确定到底对张子淼说了其中的多少。我把冷掉的水一饮而尽,看时间才发现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夜幕落下就不会更黑,日光灯的炽白永远是同样的热度,时间就在我昏昏然的吐诉中被研磨殆尽。
      张子淼问:“我很好奇你们最后的告别是怎样的。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如果你想走,那请便吧。这边回城的路都有夜灯,但还是开慢点好,不过我想你起码不至于疲劳驾驶。”
      “不差这一会,况且我回去后除了怀想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在这起码你会听我说的话。”顺着张子淼的问题,我开始检索记忆里告别的场景。其实不用细想我就知道答案,因为答案根本就是虚无。
      毕业前夕,大家都有各自的去向,很少在学校碰面。有次回来打印资料,正好碰见了晃晃。她那时候已经很瘦了,我看见她的第一刻就很想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是不是又像和我呆在一起一样,闭着眼睛捱到天明而一言不发。也许我被她传染了,我怎么也有这么多话想问,但最终我一句话都没有问出口。
      她好像一束骨瘦嶙峋的花,我要把她抱在怀中才好。痛是有些痛,可还是能够忍耐的。但是我知道这样做不合适,我这两年来一直任性,可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想不明白的。迟来和不来,难说清哪一种更好,哪一种更坏。
      她收好资料,帮我的那份一并装订好,收进我的背包里。她看着我,问了明明是我该问的话:“你看起来脸色很差,最近过得不好吗?”我摇头,说:“还可以。”确实还可以,我找到了合适的工作,论文在稳步推进,和家人朋友保持合理融洽的沟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她说得好对,她总能猜到我不可能说出来,不可能承认的话。我就是过得不好,越按部就班走上别人期待的生活,越想在脑海里把一切都毁坏弄糟。我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看着天花板,看墙角没有修好的空调,从吊灯的这个弧线看到那个花瓣的流线型,不论看什么我都平静不下来,然而我只是躺在那里。
      以前晃晃会和我躺在同一张床上,侧身看我。我在看书或者手机,她伸手来碰我的睫毛,弄得我有些愉悦,又难免烦躁。她在我沉默的时候抱着我,用手撬开我紧咬的牙关,拦住我意图锤墙的手。后来晃晃在旁边哭,常常是无声流泪,我等待她哭完,等待她过来拥抱我。
      晃晃的手很软,眼睛也软,就是这种过软的东西让我无法尖锐地把自己和旁人全部摔碎毁灭掉。连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的问话也软,我的生活与她毫无关系,就算我过得不好,那又怎样呢?那是我应得的,我的代价。
      印完资料我要离开学校,恰好和晃晃同路。她和旁人约了见面,于是我和她站在学校附近的车站等公交车。第一班过来的时候,晃晃看了一眼,对我说她刚吃完午饭,怕上车会吐。隔了一会第二班开过来,晃晃低着头看自己的鞋,慢悠悠地踩自己的影子。我提示她车已经到了,她拍拍我的手臂,只说是太挤了,等下一班吧。第三班来得格外慢,我和她站在车站的站牌下接近半小时,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等车的人。
      “就送我到这里吧。”这回没有等我说话,晃晃站起来,走到第三班公交车敞开的门前,回头对我笑,“再见。”我当时只是点头,朝她挥手。我不知道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此后我但凡做梦梦见她,结局必然是如此。
      有次梦见她骑自行车同我告别。午后的风干燥而炽热,她身上是沐浴露清凉的香气,头发随意地扎起。我跟在她的自行车边奔跑,可是跑着跑着就好累,我扶着膝盖喘气。晃晃在我身前一段距离处停下车,单脚点在地上,回头冲我笑:“就送我到这里吧……再见。”中间她好像还说了好多话,可我每次梦醒就忘得一干二净。
      还有次梦见同她在大桥上散步。远处的钟楼响起钟声,晃晃就说这是十二点了。她脱下外套递到我的手中,然后纵身跳进桥下的茫茫水波里。我惊惧地大叫,向桥底下一路狂奔。她从水下游上来,头发湿漉漉的,像水草贴附和缠绕在我的手上。午夜的月亮好明亮,晃晃在月光的清辉里轻松地笑:“就送我到这里吧,再见。”彼时她几乎全身都要淹没在水里,我对着她大哭,她却再也没有一颗眼泪了。好像眼泪是个恒定的东西,我和她共享眼泪的用量,以前她替我哭,现在该轮到我了。
      好多年来我一遍遍回想晃晃当时说“再见”时的一切,她的神情,语气,动作,穿的衣服,当日的气温和风速。偏偏我越想越不分明,只记得她是笑着说的这句话,甚至猜测她是不是在和别人告别,因为她并未喊我的名字。
      “再见?”张子淼的声调微微上扬,似乎有些诧异,但很快又点头,“这是一个很完整的结局。”
      我延绵多年的梦境在叫嚣不是的,这不能是结局,但我表面上只是点头。
      “那么,故事就说到这里吧。张,有缘再见。”我站起身,坐久了腿有些发麻。
      张子淼送我出门,我的车就停在不远处。这边的夜灯确实足够明亮,仿佛一轮轮月亮悬挂在路上。暗处的人家传来细细簌簌的狗吠,起初只有一处,后来四面八方突然都响起了。我回头看,张子淼倚靠在门框上,透过她瘦削的身形,我还能看见神像的虚影。
      这个身着白袍的女人忽然向我挥手:“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驻足等她提问。
      “我忘了问,你的名字是?”张子淼说。
      我看着她在暗夜里越发恍惚的面庞,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篝火边。
      “黄晃。”我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是我写到一半就想好的,“我”是也只能是“黄晃”。
    这是我写给黄晃的结局,也是我为自己祈祷的五六年的回声,即我和往事同故人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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