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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祂 ...

  •   “你来这儿,一定是有话想说。”
      女人身着一袭穿旧的白袍,赤足跪坐在地上。她的面前是一张方桌,桌上是一包抽纸,两杯白开水。
      “你想和我说,还是和祂说?”
      我进来后视线就一直定在女人身上。她的年龄,似乎从三十到五十都有可能,让人忍不住猜想。不,其实年龄并不重要,只是她平淡而神秘的气质和晃晃好像。
      经女人提醒,我才注意到女人的背后有一尊颔首低眉的女神像,泥塑很粗糙,但莫名很美。
      神像后是弧形的整扇落地窗,一半贴着透明彩纸。傍晚的霞光披在洁白的女神像上,像淌了条五彩的河。
      我继续看向女人,“和你说吧。”
      故事不长,最初我能讲上一天一夜,现在大约能在落日前说完了。故事说得太多次,里面的眼泪就会被删薄。书总是越读越薄的,最后能像蝴蝶的羽翼一样飞走。
      我常以为任何事情都有开端和结束,如同线性的长索,只要我一路回溯,在匆匆的流水中总能找到锚点。晃晃说不是这样的,我所尽力分清的因果,不过是经纬交织里最飘忽的一道。
      “我……我认识了一个人,在两年前认识她。但我好像并不认识她,她已经走了。”
      “走了?”
      我停顿了一下,解释道:“她离开我的生活了,我无法找到任何她存在的痕迹。”
      “我和她是同学,同班同学。按道理说,我应该能留下她的很多联系方式,她的照片,甚至有心的话还能偷偷记下她的身份证号码,家庭住址。你知道学校信息收集的程序并不严密,记下一些有关她的信息是很容易的事情。”
      “可是我找不到。”
      “她换了联系方式,和所有同学都失去联络,户籍住址只是一串她出生却再也不会回去的空洞文字。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早就想好会有这么一天,会需要孑然一身告别所有人,因此连照片也没有留下——她不喜欢照相,有意识避开镜头,合照里没有她,更别说单人照片了。”
      “不,还是有的。”
      我的手指在手机边缘滑动。我偷偷拍过她,她疲倦的睡容在夜灯下很模糊,却是我现在能抓住的一切证明了,否则我会怀疑自己不过是做了场太长的梦,梦醒之后连怎么喘气都忘了。
      女人将水杯向我推了一点。我抿了一口,又尝试做了几次深呼吸。
      “我需要问你一个问题。”女人看着我,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平静。
      在我的沉默中,女人继续开口:“你真的一点都找不到吗?”
      “真的……”这个词我也无数次问过我自己,可是我敢给出答案吗?
      没有继续思考,我知道任何思考都会让我走入陷阱。“我先继续说下去吧。”我习惯性地去擦手心的汗渍,和往常一样,越擦越粘腻。我只能摊开掌心,试图让风从指缝间穿过。
      晃晃说我是个遇事迟疑不决的人,一边想着把所有事情都安置妥当,一边又残忍地背弃所有人的期望。我追求的完美不过是一重又一重的陷阱,我早晚会把自己困在里面的。
      她说的对,我确实软弱,哪怕反复提示自己要坚强,要坚不可摧,最后也会在拼命抓住的如丝缕的安慰中脆弱得丢盔卸甲。我想让一切都完美,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都只是为了保存我不堪一击的心脏。
      又忍不住想到她,不过我本来就该说她了。
      那就说吧。
      “她叫晃晃,日光晃。晃是明亮闪耀的意思,让人眼花缭乱,而一晃即逝。名字很适合她,哪层意思都很契合。之前说过我和她是同班同学,但我并不是在班上认识她的。班级不过是一个无聊但有功用的集体,我不在乎同班的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她当时也只是这些被我标记成‘以后不会再见’的人之一。”
      女人的声音响起:“抱歉这样插嘴,但是所谓‘以后不会再见’,这种太决绝太冷漠的定位,往往是做不到的。”
      我朝女人微笑:“没关系,我来就是想聊一聊这些事情,你能插话反倒说明你认真在听,我很高兴。我当时是太幼稚了,以为心里想什么,最后就能做到,成为来去无牵挂的人。”
      “大一升大二的暑假,学校组织军训。军训的最后一天是篝火晚会,当时我们都在郊外的军训基地里。偌大的平地,没有树荫遮蔽,抬头就是漫天的星星。教官生了火,布置了简单的围栏,我们围坐在火堆外。四周好安静,我还记得火星爆裂时的脆响,时隐时现的光亮刺激我的泪腺。”
      “然后就和组织活动的正常流程一样,会有积极活泼的同学上去展示才艺,唱歌,跳舞。教官领着我们温习前些天学过的军歌,和隔壁队伍的对唱。我不是个非常善于融入集体的人,我和这种喧闹热情的氛围总是隔着一层隔膜,所以我安静地坐在队伍中,偶尔跟唱两句。”
      “最后一个项目是围着篝火自由活动,我就是在那时候看见晃晃的。她摘掉了军训的帽子,头发有些散乱,但是眼睛好亮。她看着人群中央燃着的篝火时,有一簇火苗好像跳跃了出来,溅到了我身前。身边的人大都三五成群,显得我一人格外醒目。晃晃走过来,朝我伸手。”
      “我们当时并不熟悉,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用心看过她长什么样子。一般不熟悉的人会礼貌地问,‘要和我一起吗?’或者之类征询的话,但是晃晃不是。她就看着我的眼睛说,‘和我一起吧,我知道你会喜欢的。’她常常用肯定式的语句,偏偏我也从来不想拒绝她,从第一次就如此。我拉住她伸过来的手,站起来,走进人群里。”
      女人适时问道:“你们从这以后就开始熟悉,逐渐成为了朋友吗?”
      “朋友?”我下意识地摇头,却又不能彻底反驳,“我不确定你说的‘朋友’是什么概念,但晃晃和我的任何一个朋友都不一样。我不知道是我们相处方式的特殊,还是晃晃本身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看来我们可以先讨论一下对朋友的定义?”女人背后的光影更为昏黄,神像的脸开始模糊,阴影恰好垂在她眼下,仿佛氤氲的眼泪。
      女人似乎察觉到我注意力的转移,轻声问:“需要我把灯打开吗?再过一会儿,天该彻底黑了。你是这儿的人吗?这个城市天黑得总是很快,好像你闭上眼睛,再睁眼,一块幕布就彻底落下来了。”
      女人在我的同意后起身去开灯,白光驱散了夕阳含混的晕影,使我从刚才对晃晃的回忆中清醒不少。她坐定后,我接着回答:“我不是宜城人。我的家乡,大学,工作地,都和这里无关。可能只有在一个和谁都无关的地方,我才能坦然说出一切吧。”
      “祂能看见你。”
      我沉默了片刻,“我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你可以把我看成一个无神论者。”
      “祂是一种代称,你不相信有神,那祂就不是神。你看,这只是个平常无奇的塑像,是我们的目光为祂塑造了意义,否则祂只是万千塑像中无甚特别的一尊而已。”女人微微侧身,示意我看那尊女神像。
      我问:“那祂是什么?”
      “你以为祂是什么,祂就是什么。你对祂的注视就是祂对你的意义,你们的联系就是一种命运,如同风过琴弦。暂且用命运代称吧,我不清楚你是否相信命运,但我无法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形容了。”
      女人说得很诗意,诗意往往飘忽。
      但是她是对的。因为我不相信神,但我相信命运。
      “刚才说到哪了?”我刚问出口就想起了,“朋友的定义。你觉得,一般而言,朋友是什么样的呢?”
      女人思考片刻,略带犹豫地回答:“你的重点是‘一般而言’,但我也只能给出我自己的看法。朋友应该是会共享时间,一起做同样的事情,某方面有同样的喜好,可以分享和承担彼此的情绪。”
      我点头,事实上这和我认知中朋友的普遍定义相差无几。我每次试图把既定的标准往晃晃身上套,她就突然变得狡黠又慌张,从我以拥抱掩饰的陷阱里逃脱出去。
      “我和晃晃在同一个教室上课,我坐在这个角落,她坐在离我好远的那个角落。在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我们几乎从不交谈。我们从不会约定一起吃饭,一起去某个地方玩,事实上这种要求从来没有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过。我们也没有共同的喜好,我甚至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好像什么都不喜欢。”
      “毕业后我找过好多共同同学,希望他们会有晃晃的联系方式。他们很诧异原来我和晃晃的关系这么近,却从来没有人发觉,甚至我自己也怀疑是否如此。”
      我越陈述,晃晃的脸就越模糊。但她的头发缠在我的指尖,似乎将要一直缠绕着我。我每次回忆到最后,都会定格在多年前我离她近在咫尺的片刻。我靠近她的脸,她直视我的眼睛,深切又安静地凝望到我的心脏和骨髓里。她的眼睛好漂亮,我在她的视线中好像被由头到脚洗净,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剔透,如此……脆弱。
      女人的声音拉回了我逐渐混沌的记忆。“那你为什么一直记得她?正如你所说,你们从未进入彼此的生活,从未像朋友一般了解彼此。她于你如同一个陌生人,你为什么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并多年来一直折磨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离别是一个永恒的命题。
    我对离别的预感远胜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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