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之夏》五只鸭

4、chapter 2 初雪·上

　　六年前。
　　自那次约谈后，周予怀已有多日没回学校，自然也没有见到叶允。
　　他很担心叶允。周予怀知道叶允容易陷入内耗循环，容易多想，他害怕叶允调节不好自己的情绪，导致影响他自己的正常学习生活。
　　叶允可是他心尖上的人，周予怀并不希望他因为自己变得消极，一蹶不振。
　　但是周予怀的手机已经被父母没收了，自己也被锁在房间里“反思”，相当于和外界断了所有的联系。周予怀所能看见的，听见的，只有桌前一扇窗所带给他的一切只有林立的高楼和无尽的寂静。
　　他的父母除了在饭点给他开房门送餐，其余时间都没怎么出现在周予怀面前。
　　周予怀记得他的父母知道他是个同性恋的时候，那张一阵青一阵白的脸，那一句又一句的指责和喊骂。
　　他从不知道亲人能说出如此难听的话语。
　　周予怀心里终究是难过的，但是愤怒远远超过了难过之情。
　　因为父母多把矛头指向了叶允。
　　于是周予怀开始为他辩解，最后落得了软禁的下场。
　　快一月了，浮川市的温度仍有下降的趋势。
　　“不知道啊允有没有穿好衣服，这种天气一定特别容易着凉……”周予怀看着一张叶允的照片。心神似乎飘出了窗外，漫游到了叶允身边。
　　当日晚上，周予怀被自己的父母短暂地解放了出来。
　　“予怀，我和你爸爸打算全家一起搬去北淮市西港区。你爸爸公司总部在那边，而且那里的教育资源也比浮川市好，我们明天就准备动身，你把衣物和学习用品带上就好了，其他“杂物”就别带了，北淮市都有的……”母亲尤其把“杂物”二字说得很重，似是意有所指。
　　“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扯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远离叶允吗？”周予怀想。
　　可是他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服从。
　　“我已经订了机票，明早就飞你今晚准备一下吧。”父亲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语气。
　　父亲把行程告诉了周予怀后，便和母亲离开了客厅。
　　闭门声响起，大厅只留下周予怀一人。
　　室内陈设讲究，灯火通明，此刻却只有一片寂静，冷清得可怕。
　　周予怀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在一次次重重的闭门声后的孤独。
　　自周予怀记事以来，他就很少见到父母的身影。
　　在他的印象，父母是两位工作狂人，总是只身扎入工作堆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父母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关心周予怀。他们见面的次数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上屈指可数，聊天记录没有什么关心的话语和家常的问候，只有一条条转账记录和寥寥几句简单的表面问候。
　　这点从周予怀小时候起就已心知肚明。
　　于是周予怀被送到了外公外婆家抚养。
　　虽然外公外婆家在浮川市川和区的一处小村庄，没有城区那么现代化，但是山清水秀，早上可以伴着轻柔的日光和小鸟的和鸣起床，晚上可以望着满天繁星，听着蝉鸣入睡。
　　周予怀在那里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无忧，最快乐的时光。
　　直到周予怀一路靠优异的成绩直升上高中，他的父母好像才记起他们还有一个成绩优秀的孩子，于是在周予怀上高中的时候，才把他接回父母所住的浮宁区。至此，周予怀有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自己最亲爱的外公外婆，因为学业繁忙，平常的聊天都只能隔着一块冷冰冰的电子屏幕。
　　回到浮宁区不久，周予怀步入高中生活，升学压力逐步增加，但周予怀的成绩却仍雷打不动名列前茅。即使这样，他的父母仍然不会分给他多一点的关心和注意、依然是每日早出晚归。一家人能完整凑在一起的时刻大概只有吃晚饭的时候，而且这晚饭极为沉默，如果不是同处一屋檐下，可能都不会有人认为这是一家人。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人，但家里的每个人都只管好自己的事，像是完成自己的任务一般，更别提会在家中聊上什么日常。
　　所以周予怀更愿意和外公外婆待着，一起度过那些宁静却美好的时光，至少他能感受到一些真正来自亲人的温暖。
　　同是三个人住，外婆家里是和谐的，美好的，而在浮川市城区，他只感受到一股怎么极力掩盖都盖不住的死气沉沉的气氛，如同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
　　这种感觉持续到他遇见叶允，于浮川市第七中学。
　　在机缘巧合之下，他们成为同班同学，甚至同桌。
　　叶允热情，开朗，像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不断温暖着，照亮着周予怀充满黑暗和清冷的曾经。
　　有一次下课，周予怀被迫讲了一个冷笑话。那是周予怀少有的感到一丝丝尴尬，因为他不善交际，讲出来的笑话很冷的同时再配上他那张冰山似的脸，众人陷入沉思，教室里陷入了一片可怖的沉默。
　　直到他听到声旁的一丝泄出的轻笑。
　　他转头去寻那笑声的来源，他看到叶允倚在墙上，一双微弯的笑眼对视上周予怀。在暗笑的叶允被发现后也只是带着笑意和其他人解释这个笑话，然后众人才恍然大悟。
　　“周予怀的笑话怎么和他本人一样这么冷啊…….”有人冒出来一句话。
　　“我不是……”周予怀刚想开口替自己辩解一番，结果被旁人先了截去。
　　“挺好的！我喜欢！”叶允故作兄弟般拍了拍周予怀的肩，替他解围。周予怀怔住了，扭头看向叶允。叶允那双含着笑意的双眼对上了周予怀微微瞪大的双瞳，随后笑了起来。
　　周予怀心头一热，虽然只是玩笑话，但又感觉心里好像被人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温暖。
　　他记住了那句话，也记住了叶允的那个笑。
　　他觉得叶允笑起来很好看，散发着青春和阳光，有种别样的魅力。
　　于是周予怀动心了。
　　当然，动心的理由不只是因为叶允能理解周予怀话里的意思并帮他解围，更多的是叶允本人。
　　叶允像一颗不期而至的流星，携着温暖与希望划过周予怀的心间，虽然一颗流星的光很微弱，但足以驱散周予怀心间的黑暗。
　　叶允给周予怀的世界劈开了一道裂痕，那道裂痕之外，是充满未知的，崭新的未来。
　　俗话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像周予怀这样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的，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经过周予怀的深思熟虑后，他写下一封情书。
　　他的语文不算好，不太懂得如何用修辞，所以那封情书很简短，但却表达了周予怀心中最浓烈的喜欢。
　　出乎他的意料，叶允接住了他的这满怀的喜欢。
　　直到那日他才知道，叶允也喜欢他。
　　也许那句“挺好的，我喜欢”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话。
　　于是周予怀度过了他在浮川市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因为那段日子里有一个人，那个人叫叶允。
　　“周予怀，你还没在浮川市过夏天吧？”在阵阵寒风中，叶允牵着周予怀的手，一双透亮的眼睛望着他“我和你说，浮川市川和区的夏天很好玩很热闹的！我最喜欢的夏天了！到时候我带你去川和区逛！刚好我家就在那边，我给你当导游！”叶允说话时带着笑，像是对夏日的无限憧憬。
　　“好，我陪你一起过。”周予怀对身侧之人笑笑。
　　于是他们牵着手走了一段小路，因为是冬夜，街上行人甚少，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
　　“周予怀。”叶允忽然唤他的名字，周予怀转过头，还没回过神来，叶允就已经碰着他的脸，微微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得逞后的叶允朝着怔住的周予怀露出了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此时的叶允脸上已在悄然之间染上一层绯红。
　　随后，周予怀一把抓住叶允的手腕，将它拉到路灯的背面。路灯的光撒不到那里，只留下几片阴影。周予怀把叶允抱得很紧，然后吻着怀里的少年。
　　在无声的冬夜里，两位少年交换着喘息和心跳。
　　然后就变成了如今这样。
　　周予怀明日就要动身前往距离浮川市一百公里开外的北淮市，这意味着他可能以后都无法再见到叶允了。
　　周予怀希望他最后见到叶允的模样是开心的，笑着的，而不是沉默的，不舍的，绝望的。
　　这让他怎么能忘记，如何能释怀？
　　周予怀把一些衣物收好，塞到行李箱。翌日，父母过来检查他带的东西，看到里面没有一样东西和叶允有关后，他的父母好像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开始搬行李。
　　临走之际，周予怀把那段日子叶允写给他的纸条，信件全部折好塞到了一个小铁盒子里，放到了这个房间最隐秘的角落里。然后他又偷偷往自己的衣服里塞了一张他的照片——那是一张在阳光下的背影，但却是周予怀唯一能带走的念想。
　　然后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锁上了房门，像是给自己和叶允的曾经种种上了一把永远解不开的锁，离开了浮川市。
　　他锁上房门的那一刻，好像万箭穿心，心脏痛的不行。鼻子一酸，想是有什么要夺眶而出，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约莫六个小时后，周予怀来到了北淮市西港区。
　　北淮市位于秦岭淮河之北，气温比浮川市再低几个度。一下飞机，周予怀就感觉自己已被股股寒流包围。
　　这是一座十分现代化的城市，处处都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给周予怀一种自己还在浮宁区的错觉。周予怀的新家便坐落在市中心附近，是一个名为“青竹轩”的高档小区。当他打开自己的房间门，他就望到在房间上方一个挂着的摄像头。黝黑的镜头从高往低俯视着周予怀，似是要吃透他的一举一动。
　　这看起来像是父亲一贯的手段。周予怀想。
　　然后他就在监视中开始了在北淮市的新生活。
　　周予怀进了北淮市第一中学，他的成绩在近一个月的折腾下仍能保持中上水平，稳定下来后甚至还在慢慢向前移动。
　　周予怀的父母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看到自己的孩子终于变“正常”了，但却没有丝毫减弱对周予怀的控制。
　　北淮市学校的竞争很激烈，这点只有周予怀自己知道。所以他在无数个他人早已熟睡的夜晚，挑灯夜读，才勉强稳住了自己在新学校的成绩。
　　每当周予怀感到快要被无尽的压力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就会在被窝里躲着，偷偷拿出那张叶允的背影照，用手指轻轻拂过叶允背影的轮廓，幻想着这个背影后是一张怎样灿烂的笑脸。
　　思念在作祟，扰得周予怀好苦。
　　将至1月，北淮市早早入了冬，气温却仍有降低的趋势，天气预报更言或有落雪。
　　像往常一样，傍晚，周予怀踏着黄昏撒下的缕缕金黄，穿过一条条车来人往的马路，正准备往家里走。
　　忽然，天上飘下几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片，周予怀伸出手，接住了这几片渺小的雪花。
　　“下雪了！你看！”身旁一对青年男女惊呼道。
　　雪开始慢慢下大，铺天盖地的雪花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金黄色的光，像是要给大地披上一层的轻纱。
　　“这可是我们在一起后看的第一场雪！我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那个女生面露欣喜之色，挽起了身旁男生的手，就在街边静静地观赏着这场初雪。
　　“永不分离吗？”周予怀喃喃道。
　　然后脑海里浮现出叶允的脸庞。
　　“要是叶允在身边就好了……他应该想看雪很久了……”周予怀想。
　　周予怀站了一会，随后转身，冒着大雪，朝着暮色茫茫走去。身后是落日，任凭余晖把周予怀只身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