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之夏》五只鸭

3、chapter 1 再会

　　叶允再见到周予怀的时候，已经是六年后的事情。
　　公司说有个来自北淮市的合作方打算在江夏省这边投资个项目，那边派了个很年轻的代理人过来谈合作，姓周，听说也是江夏省人。之前在这边读过两年书，还非常喜欢打羽毛球。于是便将谈合作的地方设在了西岚省浮川市。经理想着叶允是浮川人，在那里长大，便将这次合作交给叶允，说是锻炼自己业务能力的同时还能回家里看看。
　　叶允接下了。翌日，他打包好行李回到了浮川市。按照合作方给的地址，谈合作的地方是浮川市浮宁区公园内的一个小小的羽毛球场。
　　“隔壁明明就有个体育馆，为什么非得挤在这个小公园里？”叶允疑惑道，“而且现在是夏天，不得热蒸发？”
　　“合作方可是北淮市的龙头公司，和他们合作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能他喜欢和广大市民们挤一块，一起感受大自然的温暖吧！你一定要好好干啊小叶！能否振兴我们公司就靠你了！”身旁的助理故作语重心长般拍了拍他的肩。
　　“知道了！”叶允把尾音拉得很长：“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干的！”他微微向助理翻了个白眼：“好了，我先去会会那个周代理，你待会整理好资料直接过来就行。”叶允拿着球拍下了车，往公园走去。
　　盛夏的风是热烈的，携带着阵阵蝉鸣。树木青葱，阳光肆意倾洒。叶允穿过片片青绿的树木，耳旁是孩子们的笑闹声，脚下的石砖路印刻着树叶的轮廓，几缕阳光透过叶子打在他身上，带来微微的燥热感。叶允想起来他之前也很喜欢来这里打羽毛球，他也曾像如今这般走在这石砖路上，谈着公园的景色。可自从他离开后，叶允再未踏足过这个公园，也不再拿起这副羽毛球拍，直至今日，时隔六年，他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花草树木都还在公园里静静地生长着，但上次陪叶允来公园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须臾间，他已走到那个羽毛球场，助理也带着资料赶到了他身边。户外虽然炎热，但羽毛球场已是座无虚席。身旁的助理接了个电话，然后领着叶允走到了角落的一个球场。他望到了那个角落里有两个人在等着了。其中一个人身形十分高挑，他正侧着身子打电话。叶允忽然觉得那个侧影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脑海里却怎么也浮现不出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记忆。
　　“叶允！这位就是那个北淮市的周代理了。周先生，这位是叶允叶先生，是我们公司的项目代理人。”助理向叶允介绍道。
　　“你好，我叫周予怀，是北淮市公司的代理人。”
　　周予怀转过身，向叶允伸出手。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你好，我是叶……”
　　叶允话还没说完，双眼却是对上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是周予怀。
　　“周予怀？！你怎么…….在这里？”
　　叶允的声音带着阵阵颤抖。
　　曾经日思夜想的人就这样站在了他的面前。
　　叶允是错愕的，甚至是惊慌的。
　　难怪这个背影带给他的感觉是那么的熟悉，那是他看过无数次的背影。叶允怎么会忘记周予怀的背影？只不过六年未见，周予怀的背影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渐渐地变得模糊，即使曾经叶允试图去记住他，但也抵挡不住时间漫长，世事变幻。他原本以为在那次不告而别之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那张熟悉的脸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周予怀忘掉了，但当叶允再次看到周予怀时，建立许久的心理防线在瞬间崩塌。那些早已被自己深埋的情感，如带刺的藤蔓顷刻之间缠绕住他的心头，割得他生疼。
　　重逢明明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怎么他却觉得万般难过呢？
　　曾经想见到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怎么却想逃跑了？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只有耳边蝉鸣不止，夏日的微风不息。
　　叶允的思绪回到了六年前的某个夜晚。
　　当时的他和周予怀同是浮川市第七中学的高二学生，他们互告心意，表达了自己最直白的喜欢。就在六年前的那个冬夜，树林寂静，空气沉默，昏暗的路灯照在小道上，叶允鼓起勇气，微微踮起脚，像是蜻蜓点水般吻了他心尖上的少年。下一刻，周予怀也抱着他，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细细地吻着怀中的少年，喘息声融于寒冬无声的夜晚。
　　但是他们不知道，那日晚上，周予怀的母亲在那条小道的对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和另外一个男生拥吻。
　　于是他们被老师和校长相继约谈，周予怀的母亲一口咬定是叶允的问题，尽管周予怀一直在解释，但叶允却出乎意料地沉默。
　　这次约谈以周予怀的离开而告终。
　　约谈结束以后，叶允的母亲接受不了自己儿子是个同性恋的事实，她近乎疯狂。叶允是单亲家庭，他从小就懂得母亲含辛茹苦照顾他长大的艰辛，他也从来不负母亲的期许。
　　但这次他让他的母亲近乎绝望。
　　他喜欢周予怀，但他更爱他的母亲。
　　于是他像是自暴自弃般当着母亲的面把有关周予怀的一切统统销毁，照片，联系方式，甚至是周予怀送的一切东西。自那以后，叶允生活中有关周予怀的一切像是消失了一样，好像自己从来都不认识周予怀这个人，更没有和这个人谈过恋爱。他和母亲也都默契地避开这件事不谈，像是某种忌讳。
　　等到叶允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周予怀的桌子已经空了。
　　他就这样消失在了叶允的世界里。
　　叶允起初表现得也很平常，就像只是和陌生人擦肩而过一样，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他想照常一样吃饭睡觉学习。好像周予怀从来没有闯进他的世界。
　　直到叶允在某天看书的时候找到了一张残余的照片——照片上的周予怀难得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很是好看。他翻到照片的后面，后面是遒劲的字体：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叶允想起来了，这是周予怀写给他的。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不舍和难过在这一秒反噬。
　　叶允怎么可能会忘记周予怀，他们曾无数次相拥，无数次牵起对方的手，无数次共享过同一频率的心跳。叶允怎会忘记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去亲吻周予怀时的心跳，还有周予怀在他耳旁的呢喃：
　　“叶允，我真的好喜欢你”
　　叶允和周予怀都曾以为他们可以相依为伴，一起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冬。可是总是事与愿违，他们的故事却在隆冬之际画上了短促的句号。
　　叶允没能等来那个有周予怀的盛夏。
　　他开始自责，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导致周予怀的离开。是不是只要那一个晚上，他克制住自己，周予怀就不会走，母亲也不会生气。他们是不是也可以等来有彼此的热烈夏天。
　　他其实很想告诉周予怀：高二下半学期的夏天真的好苦好漫长。
　　六年后的盛夏，叶允再次见到了周予怀。
　　上次见面之时，你我皆是青涩之少年，不谙时间之珍贵。直至人走茶凉，离别降临至你我之间。
　　再见故人之时，六年恍若隔世。
　　“小叶？叶允！”助理的拍打让叶允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中的球拍袋子攥出了褶子，叶允的眼睛胀痛得厉害，似是有什么无声的东西要夺眶而出。
　　“哎别拍了我在呢！”叶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望向面前的故人。
　　“你好周先生，好久不见。”
　　然后叶允也伸出手，握住了周予怀。
　　“原来你们认识啊！”周予怀身后出现一个声音。
　　“嗯。我们之前是高中同学”周予怀的声音依旧是记忆中的那样好听，带着细细的温柔。只是比之前稍微低沉了一点，像雪山上的汩汩冬泉。
　　“既然你们认识的就好办啦！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一点很快就可以谈拢的！”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拿着球拍从周予怀身后走出，她杵了周予怀一下，但周予怀并没有理会，深黑色的双眼只是注视着叶允。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叶允都是心不在焉的。几次都因发愣而导致没接住对面的球，又或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打了。他仔细打量着站在他对面的周予怀，过了六年，他的脸部线条变得锋利了许多，人也变得高挑了，挥拍时的手臂隐隐浮现出浅浅肌肉的线条，很是好看。叶允又看向周予怀身旁的那个热情的女生，她和周予怀默契得可怕。有一刻他甚至悲观地认为他们是男女朋友。
　　也是，周予怀看到他应该也蛮生气的。毕竟是他的一时冲动而导致周予怀被迫离开。而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揣测他的情感取向。
　　那些负面情绪又像汹涌的潮水席卷而至，直至淹没叶允，让他不得喘息。

　　晚上六点，双方公司的部分高层相继而至。叶允也换上了比较正式的西服参加饭局。路上，叶允看到周予怀和那个女生正和别的人交涉，一举一动之间都不禁让叶允感到莫名的钝痛感。不少人说她和周予怀郎才女貌。那些话如同一次次重重挥下的鞭子，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无论何时，他的喜欢促使着目光总会习惯性地追随着周予怀。
　　今日如此，明日亦然。
　　饭局上的气氛还算融洽，合作谈的出乎意料的顺利。叶允一边陪着各位负责人谈天说地，一边钻着空子推动着项目合作的完成。桌上觥筹交错，叶允已经不记得他喝了多少杯酒。他感受得到周予怀多次投来的目光，但都被叶允一一避开。叶允看到周予怀，会想起多年前无数个相拥，无数次和心爱之人十指相扣，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以及那个仓促的告别。
　　叶允没有喝酒的习惯，但此刻愁苦和苦涩萦绕心头，让他感到无名的烦躁和难过。
　　于是这次他没有拒绝谁的劝酒。只是笑笑，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就像电视上那些事业有成的人一样。酒的辛辣从喉咙蔓延至全身。他好像听到那些高层在夸自己，说自己年轻有为，有气概。不知怎的，叶允忽然想起来母亲在自己小时候问自己长大之后想要变成怎样的人。
　　“我要变成像电视上的那些大人物一样！然后让妈妈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记忆里的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然后他长大了，做了一件让母亲几乎绝望的荒唐事。
　　他花了将近两年让母亲相信自己的孩子不是同性恋，他原本以为母亲已经放下这件事了。
　　直到叶允上大学时，母亲查出乳腺癌晚期。
　　在母亲生命的尽头，他听到母亲临终的话语：
　　“啊允，你不会再喜欢男人了吧？”
　　母亲的话是带着几分坚定的试探。
　　叶允怔住了，随后回了句“不会”。
　　然后母亲阖上了双眼，病房里除了仪器的响声，是万籁俱静。
　　叶允才发现，他和周予怀的事一直都是母亲心中的心结。甚至一直困扰着母亲，直至生命的尽头。
　　过去种种让叶允选择逃避，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他已经对周予怀早已没有感觉了，他在心里不断重复自己以后再也不会遇到周予怀，再也不喜欢周予怀了。
　　可是天意让他们再次相遇。
　　汹涌的爱意卷土重来，破土而出，肆意生长。
　　叶允面对周予怀，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饭局持续到了深夜才到尾声，叶允已经醉意上头。助理因为有急事中途就草草离席。不一会儿，饭桌上只剩下周予怀和喝醉的叶允。
　　叶允头晕晕的，看什么都是重影，耳边听到的话也好像也不太真切。他好像看到周予怀把他抱起来塞到了一辆车里，他不知怎的就到了周予怀的酒店。
　　眩晕感不断加深，他时而感到轻飘飘的，像根羽毛；时而觉得自己身上有千斤重的石头。导致周予怀也花了不少力气将喝得烂醉的叶允带回来，周予怀的衬衫领口甚至被叶允扒开了几粒扣子。
　　“走……”叶允的声音已经沙哑到快要听不清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感觉自己胸口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塞满，就快要涨出来了。
　　“你醉成这样，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周予怀的声音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说着就要把叶允抱到床上。
　　“周予怀。”叶允突然叫住他。
　　“怎么了？是不舒……唔…”
　　兴许是醉意上头，让叶允久积于心间的情绪在顷刻之间有了发泄的机会。
　　周予怀看到叶允突然抓住他的领口，用力地往前一拽，他和叶允的距离刹那间被缩短，然后叶允吻住了他的双唇。
　　那是个极具报复性的吻，叶允吻的毫无章法。但周予怀没有躲，只是借着身高差微微向他低头，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像给小猫顺毛一样轻轻抚摸着叶允的脊背。
　　“为什么不躲开？”叶允问，然后眼泪开始滑落。
　　周予怀一边用手替他抹去咸涩的泪水，一边耐心地说道：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躲开。”
　　“周予怀，对不起。”叶允的声音带着浓烈的鼻音“我们和好好不好？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叶允已经泣不成声了，他原本想告诉周予怀：
　　其实我真的好想好想你，浮川市的那个夏天真的好苦好漫长，那些没有你的日子，真的好煎熬。
　　不过他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但是这些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都淹没在了自己的抽噎声中。
　　周予怀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说：
　　“好。我们和好，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
　　叶允的清醒在这刻消失殆尽，后面的事情他已经记得不太清了。
　　其实叶允不知道，周予怀当初被父母带离至一百千里开外的北淮市，被迫将有关于叶允的一切抛弃在浮川市。他只偷偷留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叶允的背影。
　　这张背影成了周予怀在北淮市继续顶着各种压力继续生活的动力。他害怕自己会忘记叶允，他不想让叶允被埋没在时间的洪流中，就算是自己的房间有摄像头监视着周予怀，他也总会把自己闷在被窝里，借着一点点光亮，一次又一次默念着叶允的名字，然后盯着照片上的背影想象着叶允转身时的脸。
　　然后周予怀成年了，考上大学，有了自己的工作和稳定的经济来源，开始挣脱来自父母的束缚，他用了整整六年。
　　于是在偶然之下，他看到自己的公司旗下有一个在浮川市的项目，一时兴起去跟进了一下，然后他翻到了项目书的最后一页，他看到了浮川市那家公司的代理人的名字。
　　是叶允。
　　命运的天平倾向了周予怀。
　　然后他不顾一切阻拦，临时踢掉了项目代理人，回到了浮川市。
　　曾经的遥不可及变成了现实。
　　周予怀终于有了和叶允共度盛夏的机会。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酒店，叶允在迷迷糊糊之中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周予怀的脸。周予怀吻了吻身侧之人的脸，然后他微微笑道：
　　“啊允，早上好。”
　　他们终于等来了有彼此的盛夏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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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第一章！欢迎大家来批斗【九十度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