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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叔叔!您还在这里呀?”
      黄衣女孩又跑回来了,手里拿着杯奶茶,兴冲冲的——老远就大声对我说——没了先会的垂头丧气,昏暗的巷子像是变亮了点儿。
      “哦,还在——我也是找人,还没有找着。”我的态度变得热情。
      “刚才我弄错了,我表妹应该是在3号楼——就是这栋。大叔,您可以陪我上去吗——我怕老鼠,老鼠又窜出来,会吓死我!……”
      我点了点头,向她走去。
      “叔叔,您真好!”女孩似乎忘记我刚才对她不礼貌的话语。
      我在前,黄衣女孩跟着我,一块走进楼道,一层一层地爬楼。女孩自语道:“哎呀!表妹是5-1还是7-1哟!我这脑筋,我自己都不喜欢,老是记不住楼层…..”黄衣女孩瞥我一眼,又说道:“叔叔,您可别误会,当我是个傻大姐,我在A市外国语大学读大二,我背英语单词可厉害了,在班上成绩冒尖——但就是记不住地址、楼层、门牌号,还有什么舅呀,叔呀,姑呀,姨呀,婶呀,婆呀之类的,经常把二婶叫成二姨,闹过不少笑话……”
      “这没关系——错了,我们接着再找就是。”
      “叔叔,您脾气真好——您年轻一点,就像我爸爸了。”
      “哦,是吗。”
      我俩气喘吁吁地爬上5楼,站在5-1门前,黄衣女孩咚咚咚地敲门。一会,门开了,一个老头瞪着我俩说:“你们找谁?”黄衣女孩忙说:“错了、错了——对不起啊!……”拉着我就往楼上走。
      在7-1门前,黄衣女孩又举起了手,犹豫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咚咚咚地敲门,可敲了半天,不见有人来开门。
      “叔叔,这屋子里没人,我又记错了。唉,表妹到底在哪里呀?她先是不接我的电话,然后关机,所以,我觉得她出了什么状况。我今天必须找到她,不然怎么对得起三姨……”
      “上面还有两层——我们去8-1还有9-1看看?”
      “大叔,我想哭,就哭一会——只流泪,不出声——可以吗?……”
      “嗯……”
      我微微点头。黄衣女孩接着就泪珠下滚,梨花带雨了。我没说安慰的话,只瞥了一眼。不到两分钟,她就抹去了眼泪,说:“好了,我好了——我们上楼去8-1和9-1看看……”
      女孩一把拉住我胳膊,我正转身——门开了。开门的是个短发女孩,穿白T恤、牛仔短裤,脸色发暗,眼神朦胧,她没有看我们,就转身往里走。黄衣女孩跟着进去,叫:“沈洁!我是贺琳,我是贺琳!……”
      我们跟着那女孩进了里间,看见屋子里床上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都脸色灰暗,床头柜上有注射器。
      “哦,这里没有沈洁。叔叔,我们走!”
      我本想留下来看看,可黄衣女孩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上到8楼,贺琳就冲去敲8-1的门,嚷着:“我是贺琳!我是贺琳!沈洁快开门,快开门!……”
      贺琳不停地敲,门咚咚咚的响,但没人来开门。贺琳敲了好一会,扭头对我说:“大叔,这屋子里可能没人,我们上楼去9-1看看。”
      贺琳在前,我在后,贺琳上楼就去敲9-1的门——门咚咚咚的响,仍然没人开门。贺琳没打算离开,歇一会敲一会。突然,门里传出争吵声,争吵声越来越大,争吵的人来到了门边。贺琳敲得更急了,门终于打开,但只开了一半,开门的是个高个女孩,她转身嚷道:“你快出去——这门会被敲破——烦死人!……”
      “沈洁!你在这儿!……”
      “这儿没有沈洁,你们快走!”跑到门边大嚷的是个穿绿衣的女孩,中等个子,裸露的手臂上有明显的针孔。
      “沈洁!我是贺琳呀,我是你姐姐,我来找你?……”
      “我不姓沈——这儿没有姓沈的——你快走!……”
      “沈洁,为什么说不认识我?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是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是来找你的,你同我走,离开这里,好不好?……”
      “要说你俩出去说,别在这儿吵,烦死人——我要关门了,我要睡觉!……”
      沈洁要关门,高个女孩也帮着关门,贺琳则使劲推门,贺琳渐渐后退,眼看抵挡不住。我站在门外,有些犹豫该不该帮贺琳。
      “叔叔!您帮我呀,快伸手!……”
      在门即将关上的一刻,我伸出了手,门被缓缓推开。屋里两个女孩突然松手——门打开了。
      沈洁转身跑进了里间,贺琳尾随进去。我进屋站在外间,拿出烟来抽。高个女孩瞥我一眼,伸出手说:“给我一支吧。”我递了一支给她,她接过烟凑了拢来,我打燃火机,先让她点燃,然后自己也点燃。
      里间的门突然被关上了,大概是不想我进去。
      眼前叼着烟的女孩是椭圆脸,齐耳短发染成棕黄色,刘海处有一撮挑染成红色,像火苗;脸化了妆,眼影很浓,嘴唇很红,像刚饮过血,夜间会吓着人;穿褐色T恤,红色牛仔短裤,白色凉鞋;年龄20出头,给人很强的叛逆印象。
      女孩深吸一口,突然扭头朝我喷出烟雾,烟雾还未从我脸上散去,她就说:“我叫潘红云,我俩玩一次——如何?我不宰您,不会要您很多钱,就200块……”我盯着她没吭声,把烟雾吐向旁边。“您别误会我是专做这个的小姐——若您点头,这是我第一次做业务——因我兜里没钱了,嘻嘻嘻……”她耸了一下肩,然后不笑盯着我。我仍没说话,不知道怎样去拒绝她。“沈洁昨天做了第一次,丁莉前天做了第一次——她们都没钱了。哈哈哈,我们三人前途不妙呀!……”女孩怪异地笑着,撩了一下头发——火苗扬起又落下——她又瞅我一眼。
      “你们不想明天?”
      “明天?为什么要去想明天?我们——只活在今天。您不是吗?哈哈哈……”女孩又瞅着我说:“明天——您是不是可以帮助我?您这闯入者,是来帮助我的吗?”
      “我愿意帮你,但不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您要送我进戒毒所?那我会恨死您——真的!”
      “进戒毒所有什么不好?”
      “去戒毒所,会让我比死还难受,那就是下地狱!谁强行送我去戒毒所,谁就是恶魔!您想成恶魔?看来,我怎么说您都无法理解,只有您来吸,吸了之后您就不会用这种腔调同我谈话了。哈哈哈……您不要认为我吸了会后悔,我没后悔过一分钟,而是觉得我做得很正确……”
      女孩又朝我脸上喷了一口烟雾,然后又咯咯咯地笑着。我透过烟雾,见她对我抛媚眼,然后又把烟放进嘴里,狠吸了一口。我无动于衷,冷眼瞧着她,再对我喷烟雾我也会冷静对待。
      “您若真是想帮助我,那就答应我刚才的提议。要不我去您家,做您的女人,您把我绑在床上——绑三个月,对三个月——让我死去活来,让我大喊大叫、流屎流尿,那样我就能够回到从前的样子了……您大概会觉得我是爹娘死的早,没人管教,吃百家饭长大,从小在社会上混……若是那样,您就大错特错了——请再给我支烟,好吗?”
      女孩把手里的烟头扔掉——盯着我。我伸脚踩灭了烟头,然后给了她支烟,照旧给她点燃。我没有抽,手臂交叉在胸前,看着她。这次她没有再朝我喷烟雾,手指并不熟练地夹着烟,朝旁边喷了一大口,然后回头说:“让您猜十次,您也猜不对我在家里是什么样子。哈哈哈……”
      我仍没吭声——若真猜,可能也猜不对,我何曾研究过女孩的类型。让她讲,我充当倾述对象,我没露出丁点的不耐烦。
      “您知道吗?我在家里可是妈妈的乖乖女,妈妈是我的上帝,我的主宰。我打幼小,就没有天真可爱的样子,也没有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天都没有过!妈妈说什么对就是什么对,比如,妈妈说小孩不该贪玩,我也认为不该贪玩;妈妈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比如,妈妈说不嘻哈打笑才是好小孩,我就整天不苟言笑;妈妈让穿什么衣服,我就穿什么衣服,比如,妈妈让我穿深色衣服,我不喜欢也不吭声地穿上。我总是逆来顺受,从不逆反。妈妈是小学文化,她把通过读书而崭露头角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把我当做她人生的延续,她向往而未实现的目标由我来实现。我从三岁开始认字、数数,四岁开始背唐诗。妈妈在人前夸我认得好多字,会背好多唐诗,在人后直接称我小天才。在家里,她从不让我做家务,一丁点的家务都不做,到十几岁都没扫过一次地。另一面,她不让我玩,从童年到少年,我没有一个小玩伴。每天放学后在家接着学习,我全部时间、精力都用在学习上。老是看书,老是做练习。可老天不作美,我天赋不高,再怎么努力,成绩都不够优秀。十年寒窗,终于迎来高考,我高考落榜。妈妈脸色极难看,连连叹气,但她没骂我笨,也没惩罚我。她叫我补习再考,说来年我一定能够考上。我心头非常感动,暗下决心,第二年一定要考上。妈妈在生活上对我更加照顾,让我吃得更好,天天守在我身边,陪着我熬夜。我也更加努力,补习了一年,可仍然没考上。妈妈仍只是脸色难看,只是不停地叹气,仍然没骂我,又叫我补习,来年再考。妈妈虽没骂我,但我忽然发现她变老了,眼角的皱纹多了。而我呢,内心崩溃了,知道我永远都考不上大学。我不能告诉她,不知告诉她会出现什么状况?也许她会把我杀了,或是她把自己杀了。
      “我又开始补习,天天做各种习题。我非常痛苦,但看见妈妈那张脸,我就把想说的话吞下肚去。虽然我天天做习题,但知道能力并未提高,来年仍然会名落孙山。慢慢的我开始恨妈妈了,不知这颗仇恨的种子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也许是前两年,也许是十岁的时候,也许是八岁的时候,也许是更早——三岁开始认字的时候。我觉得她是冷酷的狱警,而我是悲惨的囚徒。她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长久囚禁着我。
      “突然一天,我开始幻想:幻想她的时光倒流,她变回到小孩,是我的好朋友,同我一块跳橡皮筋,捉迷藏,玩布娃娃;我幻想她是我姐姐,天天带着我在楼下玩,同小朋友一块做游戏,一块疯跑,天黑了也不回家;我幻想她是我的闺蜜,我俩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个人隐私都毫不保留地交换;我幻想她是我的同学,我俩相互调侃,相互嘲讽,相互骂脏话,一块捧腹大笑;我幻想她变成天使,不再管我的学习,不要求我参加高考,任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幻想她变成慈母,痛爱我极了,带我出去旅游,我们乘飞机、坐轮船,在世界各地游玩……
      “后来,我的幻想变了,幻想突然一天,她变得像隔壁90岁的张婆婆那样老,手无缚鸡之力,走不动路,要我搀扶着她走;我幻想她摔伤了腿,躺在床上下不了床,要我倒水给她喝,做饭给她吃;我幻想她突然变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不能动,我站在她面前叫她她都不知道;我幻想她突然脑子坏了,不知道我是她的女儿,她要赶我离开那个囚禁我的家……
      “后来,我的幻想又变了,幻想她是束缚所有小孩的魔鬼,我虽仍是小孩,但我是争取自由的勇士,代表所有小孩向她开战。我们手握利剑,展开一场殊死搏斗,从地上厮杀到天空,从白天厮杀到夜晚,杀了365天也没有分出胜负。后来,我在厮杀中渐渐长大,我长成了巨人,终于把她杀死了,除掉了这个囚禁小孩的魔鬼。但是没人理解我,警察要捉拿我去法庭。我开始逃亡,逃到天涯海角,但仍然被捉住。我走进法庭,站在被告席上。但我不认罪,我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法庭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我说服,但法官仍然判我死刑……
      “后来,我不幻想了,我开始实施我的复仇计划……您再给我一支烟好吗?”
      女孩又向我伸出了手,我竟没觉察到她的烟已经抽完。我很快拿出烟来给她,照旧给她点燃,我没有点烟。
      “我们坐下好不好?”我对她说。她没回答我,就转身去沙发坐下,我也去挨着坐下,然后我点燃了烟。里间的房门仍然关着,没一点声响,不知道贺琳同沈洁谈得怎样,可能谈得不错。
      “我说到哪里了,哦,我开始实施复仇计划,想等她背对着我时用木凳砸她的头,想等她弯下腰时用木凳砸她的头,想等她疲倦时用木凳砸她的头。总之,我想砸她的头,把她砸晕、砸伤、砸死都行!叔叔,这不是幻想,是我那时满脑子里装的东西,是我的行动计划。当然,我没有实施。有一天,在她上厕所时我突然跑了,跑出了那个囚笼似的家,我变成了自由的小鸟。当我回头看时,我觉得我挺弱智,我早就该跑了,五年前就该跑,十年前就该跑,去做那么多的幻想,真是幼稚可笑。
      “妈妈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有算到我要长大,没有算到有一天我会逃离那个家,没有算到有一天她会鞭长莫及——她没有算到的事情太多了!哈哈哈……
      “我小时候没算到我会获得自由,没算到会让妈妈后悔莫及,没算到会让妈妈痛哭流涕,没算到会让妈妈捶胸顿足!哈哈哈……我逃离了家,以为妈妈会报警,警察会满世界找我。结果妈妈什么都没有做,不但没报警,连邻居都不知道,好像我仍然在家里埋头苦读,备战高考……
      “我跑出来了一年,给妈妈打过两次电话,只说我很好,没听她说话就挂断了电话。我现在仍然讨厌她、恨她,因为我这辈子毁在她的手里。高考落榜,以前我认为是自己天赋不高,现在我才明白不是这样。我的脑子在幼小时被磨坏了,在心智还没有发育全之前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繁重的学习压抑了我的个性,压制了我智力的发展。可妈妈不知道这是错误的,反而以为是促使我成才的必由之路。赢在起跑线的人,大概率会在终点线前倒下,这有前因后果的逻辑关系。
      “妈妈的阴影,现在至今仍然笼罩着我:醒来时的我,我是自己的主宰,但在睡梦中,妈妈仍然是我的主宰。也就是说,妈妈仍主宰着我的夜晚——我未来的夜晚仍归妈妈主宰——我不知何时才能摆脱妈妈,这是多可怕、多悲哀的状况!我常常做噩梦,梦见我被妈妈抓了回去,被一根链子系着,仍然天天伏案学习,准备一年又一年的高考,一直考到我生命结束……所以,此生我没法摆脱妈妈,没法打败她,更是杀不死她!……”
      “你是不是过于悲观了?有些东西不能一下子摆脱干净,得慢慢来。而且,你表现出来的反叛过于激烈,虽然你已表述了原因。我不是质疑你的表述,我是想说,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够了,您别说了!我不听您这一套,您再说下去,我会认为你是我妈妈变化来的!……”
      “我是你妈妈变化的?”我想笑而未笑,接着就感悟到我可能错了,至少我这样的说法会让她反感。“好了,我们不说了。天黑下来了,该吃晚饭了,我们下楼,我请你吃晚饭,好吗?”
      “我正愁没钱呢,当然好!”
      我俩都站起来,潘红云突然身子一倾,挽住我的胳膊,还扭头瞥我一眼。我略微吃惊,想抽出手臂。
      “别往外抽……”她又瞥我一眼。“你做我爸爸好了。”
      “你爸爸呢?”
      “我不知道生父是谁,他在哪里?在家里的是继父,他什么都不管,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即使妈妈把我杀死,他也视若无睹。老头,您做我的爸爸多好!……”
      我往外抽的手臂停下,她挽得更紧了。
      我能够做她的爸爸吗?我没往下想……
      这时,里间的房门打开,贺琳冲了出来,直接向窗户跑去,到窗户边就往上爬。我大吃一惊,两步跨过去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沙发边,按住她让她坐下。潘红云站在屋子中央,双手叉在胸前,噘嘴冷眼看着我们。
      “叔叔,您别管我,呜呜呜……”
      “你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叔叔!我在沈洁耳边,同她说了好久的话,她无动于衷,吭都不吭一声,我就一直说……结果她嘀咕,你来看我的笑话,还想我笑脸相迎呀!呜呜呜……我是关心她,来看她,结果是这样,呜呜呜……”
      “哼,别太夸张了!沈洁好多天都没说话,这有什么奇怪?到我们这儿来,想我们笑脸相迎!因这点事就跳楼,那这楼下会堆满死尸!……”
      “你同她是什么关系,我同她是什么关系?你弄清楚了才说话!我是她姐姐,她妈妈是我三姨,我妈妈是她四姨;我俩一块长大,从小就无话不说,连放了个屁都要告诉对方;一个糖要两人分享,常常睡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读书我俩是同桌,难题两人一块做,被老师罚站都是两人一块;我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形影不离……”
      “够了,不要说了!谁愿听你说这些烂芝麻霉谷子的糗事!……”
      “不愿意听你就离开,没人请你听!……”
      “老头,您说请我吃饭呢?……”
      “这样,我请你,你自己下去吃,好不好?”
      我拿出100元钱给她。她盯着我,没犹豫就接了过去,朝我噘了一下嘴,瞪贺琳一眼,转身走到门边,又扭头说:“老头,您可别走了,回来我还要找您呢。”
      我仍抓住贺琳的手臂——贺琳这样,我哪里敢离开。潘红云这才不情愿地转身下楼去了。贺琳又低头哭了起来,哭得更伤心了。我松开了手,对刚才那一幕仍心有余悸。我想进去看一眼沈洁,但又不敢离开。
      贺琳仍然哭,我找不到劝慰的话,只能守着。这时,里间的房门又关上了,是另一个叫丁莉的女孩,大概是不愿听到哭声,或是里面开了空调,怕热气进去了。
      又过了一阵子,贺琳不哭了,大概是哭累了。我仍束手无策,拿出烟来抽。
      突然,那神奇的分数浮现出来。我吃了一惊,我想告诉贺琳,但她看不见,会认为我在说胡话,不过转瞬它又消失了。
      “叔叔,我刚才爬窗台把您吓到了吧?”贺琳突然说。
      “嗯,是挺吓人——我这儿,还砰砰地跳。”我没有夸张,若慢一秒钟,后果不堪设想。
      “您认为我是疯丫头?”她挺认真地说。
      “是挺疯狂,我可没见过刚才那样的,是平生第一次!……”我挺认真地回答。
      “如果您听了我讲的事情,就不会觉得我疯狂了……”
      我九分半不信——什么原因,会导致那样的疯狂,我没法假设。“你还是先保证不再像刚才那样——行吗?”我口吻温和,但语气很重。
      “行!”贺琳声音很小,一下羞涩起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颊泛红,尴尬地笑了笑——她回归“正常人”了。
      “痛快!——我很高兴认识你。”我举起手,和她击掌。我像是坐了趟超级过山车,心情顿时轻松下来,也想听听她家的事情,猜测与潘晓莹所讲述的不同,不会让人那样揪心。
      “你要讲什么,讲吧。”
      “我想给您讲我三姨,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贺琳眼眸清澈,神情纯净,她开口讲述,我似乎被某种神圣的东西所净化,仿佛屋子里只有贺琳,独自在呢喃自语:
      “我们是临川城人,我妈妈姓范,家里有五姊妹,我妈妈排行第四。在五姊妹中,我妈妈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她最漂亮,学历最高,工作最好。这样的人,不免有点骄傲,有点自我陶醉,有点飘飘然。而三姨却相反:人矮,长得不好看;她走路看上去有点不正常,不是残疾,却近似残疾;她读书不行,只上了初中;她到处求职,总是没单位要,后来做了环卫工。三姨若同我妈妈在一块,谁都不会认为二人是亲姐妹。可不久事实证明,二人外貌虽然差异很大,却是至亲姐妹……
      “命运之神没有长久眷顾我家,它突然开始捉弄人,给我家灾难性的一击:四年前的一个周末,爸爸驾车,我们全家人出行,不幸归途中出车祸,爸爸当场殒命,妈妈受了重伤,仅我幸运,只受轻伤。
      “爸爸没了,除了悲伤,以泪洗面,别无他法。妈妈重伤,多处骨折,面部毁容,我撕心裂肺的难受。这些还不算,更要命的是妈妈伤了神经,双脚麻木,失去知觉。大姨、二姨和小姨来看了几次,就不怎么来了。唯有三姨,先是请了几天假,后来是下班后就来医院,换我回去休息……”
      贺琳双眼湿润,像是往事浮现在眼前。她用手背抹了一下泪水,又接着讲:
      “我被迫辍学,在医院看护妈妈。妈妈说她已经这样了,让我去学校,说无论如何不能中断学业。我说,同妈妈的健康相比,学业不算什么,妈妈的健康是最重要的,等妈妈康复后,我还可以再接着学习。
      “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妈妈的左腿恢复得较好,而右腿虽有知觉,但仍不能行走。妈妈出院回家,医生说必须天天做按摩,要长期坚持,右腿才有希望恢复功能。妈妈又让我去学校,我不去。而三姨是天天来我家。三姨说,你再不去学校功课就跟不上了,说她可以每天中午和晚上来我家。在三姨的坚持下,我才又去学校。不然,我连参加高考都不可能,还谈什么上大学。三姨果然是说到做到,每天来去匆匆,一心扑在照顾我妈妈的事情上。每当深夜看见三姨拖着疲倦的身子离开,我感激的话总是堵在喉咙,我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姐妹情,而是三姨有颗善良崇高的心——若这样的事发生在大姨、二姨、小姨家,她一定会做同样的付出。
      “最让妈妈和我想不到的是,三姨说单位领导照顾她,放宽了她的午休时间,她是吃了饭才赶来我家的。而实际她是利用吃饭时间赶来我家,竟然长时间每天不吃午饭。而沈洁知道,却不对我说。后来我知道了,问沈洁。她说,说有用吗?你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最令妈妈和我难受的是,大姨、二姨和小姨家的人说风凉话,说三姨这样做是另有所图,具体的内容很难听,我就不说了。这样的话传到三姨耳里,三姨一点不当回事,但沈洁知道后却受不了,大哭了一场……”
      “你讲一下,沈洁现在为什么这样?”我望了一眼里间的房门,我真想进去看看沈洁,看看有个伟大母亲的女孩。
      “是因高考。沈洁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在我之上,但是高考却落榜了。原因是考试时她太紧张,很多会做的题都没有做……”
      “她为什么不再考一次?”
      “她又考了一次,结果更不理想——在考场里更加紧张…..”
      “三姨和我妈妈都叫她不要放弃,但她坚决不考了,说想到考试,人就要崩溃,说她就是个打工的命……”
      “所以,她就来A城打工?”
      “嗯。”贺琳看了我一眼,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沈洁情绪非常低落,情况非常糟糕。而且她还误解我,说我不该找到这儿来,说我是来看她的笑话。所以,我……刚才是想证明我不是来看她的笑话,就、就爬上了窗台……”
      “哦,是这样——你跳下去就证明不是来看笑话?……”
      “是呀,难道不是吗?”
      “你摔死了,屋里的沈洁会怎么样,她就高兴了?”
      贺琳眼眶里含着泪水,摇了摇头。
      “你跳下去,她知道你来不是看笑话了,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叔叔,我知道错了……”贺琳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破涕为笑。“老师,别说我了,说沈洁吧,您给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办?”贺琳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等会进去看看吧。”
      “叔叔——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哦,好呀——你说怎么办……”
      这时潘红云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吃的。
      “叔叔!我给您带回来了抄手。”
      “这样快?”
      “巷子里有一家面馆。嘿嘿……老师,您快吃!”
      我接过纸碗,递给贺琳。“来,你吃。”贺琳还未伸手,潘红云就伸手拦住了。“别给她吃!”
      “你就别管了。——这样,贺琳,你去叫沈洁,还有另一个女孩,我们一块下楼去吃饭。”
      潘红云一把夺过纸碗,嚷道:“老头,您是观世音呀?来这儿大包大揽,您管得过来吗?您也不是亿万富翁,您有多少钱来撒?您就是有钱,也救不了屋子里的那两个——那两个同我一样,都是不可救药的吸毒女孩。她们都悲观厌世,都是过一天算一天,就是立马死去,也不会后悔!……”潘红云激动起来,眼泪突然向下滚。“而我是唯一后悔的女孩,所以,我才想您伸出援手。您年纪可以做我的父亲,可我愿意做您的女人,就是想您救我。以前不知道,吸毒后是什么样,现在我知道了。所以我想回头,我想戒掉!但我不想去戒毒所,我想去您家:要么做您的女人,要么做您的女儿,任由您选择……”
      潘红云又哭又说,我束手无策,只得让她把想说的全说出来。贺琳瞪着她,想说什么又没开口,想离开又没有离开。潘红云突然把纸碗塞给贺琳,叫贺琳拿着离开。贺琳稍犹豫,拿着纸碗进里间去了。
      “老头,您看沈洁,有个这么好的姐姐,而我只有个让我天天做噩梦的虎妈,除此我一无所有。所以,我想做个赖皮狗,赖着您……”潘红云边说边坐下挽住我的手臂,依偎着我。
      我扭头瞥了一眼潘红云——她可是这个星球上的奇迹,我不能把她推开——真带她回家?不行吧!怎么拒绝?我瞥了一眼窗户,贺琳那一幕还让人心悸。进戒毒所是最好的选择,可她非常反感,而我束手无策……
      “老头,别在这儿呆了,我们走吧!”
      “再等会,看贺琳和沈洁她们怎样……”
      “哎呀!她俩关您怎么事呀,她们又不是您家里的人,就是萍水相逢,您刚才救了那个女孩,已经对得起她了——我们走吧!”
      潘红云使劲拉我——我盯着里间的门。
      “呀,我忘记问您了:您家里有老婆吗,有儿女吗,有孙子吗?……”
      “嗯……”
      “您有一大家子人,那我不去您家了!呜呜呜……”潘红云放开我的手臂,靠着沙发哭起来。“您为什么不是一个人,若是一个人,那多好!呜呜呜……”
      “你真愿意我把你绑在床上,绑三个月?……”
      “不行,您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围着看我的丑态!您真以为我一点脸面也不要?我只愿意让您一人看见我死去活来、流屎流尿的样子。呜呜呜……”
      我想了想,决定带她回家,果真把她绑在床上,让她死去活来……如果不行,就送她去戒毒所,让她骂我是恶魔好了。
      这时,里间的门开了,贺琳出来,情绪比刚才好。
      “叔叔,抄手我让那个女孩吃了,等会我和沈洁一块下去吃饭。”贺琳瞥一眼潘红云,又说:“叔叔,我想好了……”贺琳靠近我,对我耳语:“我决定在这里陪着沈洁,我不读书了——不,是休学一年或者两年,等沈洁完全好了,我才再去上学。”
      “哦,这非常好!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你可以找我。”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想进屋看一眼沈洁——潘红云突然猛拉我的手臂,“您这老头,快走吧——这儿不是您呆的地方!…..”潘红云一直把我拉到门边,才松开手。
      “我家里没有很多人,只有一个女儿,比你大。我愿意带你走,今晚就把你绑起来,绑三个月——我是说到做到——你可要想好……”我郑重地对潘红云说。
      “您家里还有人,那就算了吧——我可受不了有其他旁观者,一个也不行——那样子让人看,还不如去死!……”
      我转身下楼,潘红云又叫住我,我扭头望着她,她又不说话。
      “有什么事,你说。”
      “我……想您给我明天的饭钱。”
      我给了两百元钱给她,她扑上来抱住我,头在我身上依偎了三秒钟,然后扳过我的身子,推我的后背,把我推到阶梯边。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她不让我转身,轻推我下阶梯。我下了几级阶梯,在转角处回望,她还站在上面目送我——哟,那个神奇的分数浮现在她的头顶,我没有吃惊,也没有对她说——潘红云双手直直的垂在身前,眼神是那样的悲凉。
      我转头向下走,在楼道转角处,我想知道那神奇的分数还在不在,但我不敢回头,怕同她那悲凉的眼神相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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