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白卢丹

2、夜归人

　　听到钱铭的话，谭雪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方圆十公里内，这是唯一的客栈。

　　现在夜已经深了，积雪已经埋到了小腿，这时候把人赶出去，就算能连夜走到京城，城门也早就落钥，若是在外面冻一晚，和置人于死地有什么区别？

　　他耐心劝道：“钱统领，依我看，不如先让这位小兄弟进来吧。要是经过查验，确定他不是红绡盗，便让他歇一晚又有何妨？毕竟这客栈也不是我们开的。”

　　“北衙禁军是出来做好事的吗？”钱铭刚刚才被谭雪松拂了面子，正在憋火，此刻听他这么说，立刻揪住话中的小瑕疵无限拔高：“谁知道他跟红绡盗什么关系，说不定来打头阵的呢！把他放进来，要是出什么了事，你承担得起吗？到时候九千岁怪罪下来，你要让这里所有人陪你一起死吗！”

　　谭雪松本就对他自作主张接下讨好九千岁的任务十分不满，此刻听他又把九千岁搬出来压人，火气也上来了，沉声道：“够了！北衙禁军本就是保护皇帝的，又不是他九千岁的私兵！你要去讨好他，我不拦你，但你要这样欺压百姓，败坏北衙禁军的名声，兄弟们可不奉陪！”

　　钱铭气急：“你！”

　　谭雪松猛然站起身。

　　他身高将近七尺，皮肤黝黑，又长年练剑，肩宽臂长，肌肉坟起，站起来便如一座黑沉沉的铁塔，气势惊人。

　　钱铭自诩是读书人出身，常年养尊处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见谭雪松站起身，还以为他要动手打人，后半句话便下意识的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尖锐的气音，恰如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鸡。

　　“呵。”有人憋不住轻笑了一声。

　　众人纷纷循声寻找那个胆大包天的人，发现是破伞青年。

　　“抱歉，”青年不是很认真地道歉：“没忍住。”

　　钱铭还想发作，但被谭雪松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谭雪松沉声道：“这位小兄弟，不好意思，事出有因，我要检查一下你有没有易容。”

　　青年懒洋洋地举起双手：“请便。”

　　谭雪松走到他面前，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在对方下巴和脖子的交界处一触即分，“没有易容。”又在他的胸口和两袖上拍了拍，“也没有藏武器，你进来吧。”

　　“多谢。”青年说话也十分简短，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累坏了一样。

　　大堂中间的位置都被北衙禁军占满了，只有边边角角还有两三个空位，青年反手合上客栈大门，就在离大门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眼见一场风波停息，厨师这才敢从油腻腻的布帘后探出脑袋，满脸堆笑：“各位军爷，饭做好了。”

　　厨师端出来的晚饭是煮年糕。寒冬腊月买不到新鲜的果蔬菜品，年糕里就加了腊肉，为了驱寒，还给了十足十的胡椒粉。一大盆端出来，热气腾腾，米香、肉香，混合着略微呛鼻的胡椒辛香在大堂弥漫开来，光是闻着，都觉得冻透的骨头缝也暖和起来，刚刚僵硬的氛围也逐渐缓和下来。

　　听着一群人吃得香，青年的肚子也叫了一声，他若有所思地问道：“小二，煮年糕怎么卖？”

　　小二点头哈腰：“七文钱一碗！”

　　青年伸手在袖子里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摸出一小把铜钱，慢吞吞地在桌子上一字排开。

　　“我只剩这六文钱了。”他用手指点了一遍铜钱，又点了一遍确认，叹了口气，也没有多失望。

　　“原来还是个穷鬼！”钱铭憋着一口气，现下可算找到了爆发点，对小二说：“付不起钱还白占着座位，你们开店是做慈善的吗？还不把他赶出去！”

　　“这……”小二迟疑道。

　　“不必。”谭雪松掏出一枚铜钱，拇指用力一弹，那枚铜钱就打着旋飞了出去，正好落进小二的怀里，“就当我请了。”

　　小二不敢搅进他们的恩怨，也顾不得钱铭脸色有多难看，赶紧把铜钱收了下来，又把桌上的六枚铜钱拢进手中，转头给青年也盛了一大碗煮年糕。

　　青年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似乎是打起精神，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下谭雪松：“多谢。”他又指了指自己，“闻人贤。”

　　谭雪松轻轻颔首，示意不必多礼，“举手之劳。”

　　钱铭偷瞄着屡次让自己难堪的两人，眼神阴毒。那个闻人贤就是个路过的穷鬼，等进了京城，想捏死他很容易。难的是谭雪松，虽然家世不如自己显赫，但在北衙禁军中威信极高，又和自己不对付，有他活着一天，自己想做点什么都会被掣肘。

　　看来回京以后要去求求那个黄脸婆了……

　　北衙禁军是行伍出身，吃饭快的像打仗，再加上冒着风雪奔袭了一天，腹内早就饿的火烧火燎，不一会儿就吃完了，连大瓷盆的底也被刮了三遍。

　　大堂内，只剩下角落里闻人贤还在不紧不慢地吃着迟来的晚饭。

　　就在北衙禁军众人准备起身去后院的客房歇息时，“砰”的一声，客栈大门被用力推开了。

　　这次连敲门的步骤都省了，一个只穿着中衣的人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喘着粗气，头发上还粘着两根稻草。

　　“王鹿？！”谭雪松反应最快，认出了这是刚刚出门巡逻的四人中的一个，“你不是早就回来了吗……不对！”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身后一个年轻人。

　　闯进来的人也顺着谭雪松目光，看到了人群中央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王鹿’。

　　他登时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一指对方，

　　“我被人打晕藏在了马厩的稻草堆里，刚刚才醒过来！那个王鹿是假的！是红绡盗扒了我的铠甲假扮的！我才是真的！”

　　众人闻言纷纷唰的和‘王鹿’拉开距离，人群中央瞬间露出一个真空地带。

　　“我？”站在空地中央的‘王鹿’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喊冤：“别听他胡说！我检查完马厩就回来了，我才是真的！红绡盗最喜欢愚弄别人，你们不要被他骗了！”

　　谭雪松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眉心几乎拧成一个疙瘩，锐利的视线在两个王鹿之间来回扫视，竭力想要找出破绽。

　　“谭大哥，你信我啊！我才是真的！”门口的王鹿气急，突然灵光一闪，“……对！我有证据！上月八号你喝多了，是兄弟们把你架回去的，结果嫂子大怒，把你赶了出来，一晚上不准你进门！这总能证明我的身份了吧？”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这件事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谁不知道谭大哥惧内……”有人小声嘟囔。

　　谭雪松嘴角板成了一条直线。

　　“这……”门口的王鹿顿时迟疑起来。

　　“照你这么说，我也能证明我才是真的！”大堂内的‘王鹿’也不甘示弱，看向谭雪松，“谭大哥，上上个月你多看了一眼东城门口卖豆腐的李寡妇，还嘱咐我千万不能跟嫂子讲，这件事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吧？”

　　“……确有其事，但这也不能证明你不是红绡盗。”谭雪松沉声道：“最直观的方法，就是让我检查一下你们两个人的脸，看有没有易容的痕迹。”

　　“好啊！先检查我的！”门口的王鹿神色激动，往里连走了好几步步，直到被警惕的北衙禁军拦住才停下，“检查完你们就会相信我了！”

　　谭雪松见他表现的如此迫不及待，心里已经信了六七分，上前两步，手指在他脖子和脸的交界处一抹——竟然掀起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假皮！

　　“你是假的？”谭雪松浓眉倒竖，立刻张开五指，像铁钳一样紧紧钳住来人的手臂！

　　“这怎么可能？！”来人大惊，崩溃的撕扯着自己的脸，“这就是我的脸！我就是王鹿啊！”

　　随着他的动作，很快整张假皮都被撕了下来，露出底下的脸——这张脸，居然还是王鹿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谭雪松念头急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暗道一声不好，回头去看那个‘王鹿’，果然见他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这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钱铭身边！

　　“小心！他才是红绡盗！”谭雪松指向大堂内的‘王鹿’大声喝道！

　　就在电光火石间，谭雪松已经想明白了一切。

　　红绡盗事先准备好了两张“王鹿”的人皮面具，真王鹿在检查马厩的时候，被红绡盗打晕在地，扒了衣服。然后，红绡盗往昏厥中的王鹿脸上又贴了一层“王鹿”的假皮，把他藏在了稻草堆里。紧接着，红绡盗换上王鹿的衣服，把自己也易容成王鹿，和另外三个人汇合，大摇大摆地走回了大堂。

　　等真王鹿醒过来，回到大堂后，现场就出现了两个王鹿。自己为了验证两个王鹿的真假，必定要检查两人脸上是否有易容。

　　而真王鹿不知道自己的脸被人动了手脚，肯定会迫不及待的抢先接受检查，想要自证清白。

　　等自己去摸他的下巴的时候，就会摸出第一层假皮，让人误以为他才是易容过的假王鹿，谁又能想到，在这层假皮之下，隐藏的却是真王鹿！

　　在骚乱发生的时候，真正的假王鹿就能隐藏在人群中，伺机浑水摸鱼！

　　谭雪松反应已经不能更快了，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拍，此刻距离假王鹿最近的人，就是毫无武功的钱铭！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啧！本以为能多拖延一点时间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亏我怕你冻死，还好心把你塞进了稻草堆呢！”

　　不耐烦地咂了一下舌，假王鹿猛地一转身，砰砰两声，北衙禁军沉重的铠甲砸在地上，一个灵活的黑影如金蝉脱壳般从铠甲里蹿了出来！

　　黑影抬手揉了揉脸，霎时间便换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模样。

　　只见这人一头不伦不类的短发，只在脑后留了一根小辫子，身着黑色夜行衣，脖子上围着一圈红围巾。

　　鲜红的围巾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又在身后长长地垂下两端，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不住地四处打量着，好像一只四处惹祸的猱猴。

　　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红绡盗显然心情很好，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全身关节发出了一连串的噼啪声。

　　“不是我说啊，你们北衙禁军的这个玄铁盔甲是很好看，但是不觉得太重了吗？把小爷我的手都压酸了！你知道手对一个神偷的重要性吗？我吃饭就靠这双手了，你是一个剑客你一定也会懂吧？毕竟拿剑也是要手拿的，没有人会用脚拿剑，所以这个盔甲到底是谁设计的啊？这么多年你们就没有人跟皇帝反馈一下这个问题吗……”

　　他语速极快，就跟不用换气似的，一句接着一句，叽叽喳喳吵的人头疼。

　　“闭嘴！”谭雪松喝道。

　　这半个月以来的几次交锋，谭雪松已经充分领教了红绡盗的饶舌程度，如果不打断，他能一直这么说下去。

　　大抵偷儿下手前，都要独身一人潜伏着，不能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以免引起目标的警惕。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红绡盗平时憋的狠了，所以每次找到张嘴的机会，就会说个不停。

　　“不说就不说，这么凶干什么！再说了，小爷还不是为你们考虑才会说的！穿着这么重的铠甲，打起来肯定会影响发挥的。不信你看，你们北衙禁军这么多人，一个能拦住小爷的都没有，肯定就是穿了这身盔甲的缘故！”红绡盗嘴巴不停，同时右手疾如闪电般向钱铭的胸口探去。

　　“快拦住他！”谭雪松虎目圆睁。

　　“晚了！我已经知道东西藏在哪儿了！”

　　钱铭只感觉一阵微风拂过胸口，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眼熟的小锦盒已经夹在了红绡盗的指间！

　　红绡盗已经得手，嚣张地大笑出声，“小爷我看上的东西，什么时候失过手！”

　　有动作快的北衙禁军已经抽出佩剑向他挥去，红绡盗脚尖点地，整个人就如同大鸟般轻飘飘的腾地而起，落在房梁上，让剑刺了个空。

　　“哈哈哈！不是小爷说你们，北衙禁军里这么多的好手，你们怎么就偏要把宝贝藏在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身上呢？”红绡盗蹲在房梁上，俯视着下方众人，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锦盒，炫耀道：“多谢谢谢你们的配合！但凡换个人保管盒子，我都没办法这么快得手！”

　　顿时，好几道愤怒的目光都隐晦地瞪向满头冷汗的钱铭。

　　若不是钱铭邀功心切，非要亲自保管，这个盒子本应该放在武功最高的谭雪松身上的！

　　“贼人！好大的胆子！”钱铭心知这事不会善了，东西失窃，自己绝对脱不了干系，只能色厉内荏道：“这可是九千岁要的东西，你担待得起吗！”

　　“九千岁？我连皇帝老子的床想躺都能躺，会怕他一个阉人？”红绡盗用空出的左手掏了掏耳朵，不屑道：“这里就你最弱鸡，连我站在你身边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先抓到我再说大话吧！不然我都替你害臊。”

　　“你！”钱铭见他油盐不进，只能看向谭雪松，急道：“谭雪松！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意见，这东西要是真丢了，你我都讨不到好！九千岁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快点叫你手下把他弄下来啊！”

　　“不用你说我也很清楚。”谭雪松面色铁青。

　　这半个月他都在应付来自红绡盗的频繁骚扰，数次交手的经历已经足以让他认清两方的差距。

　　这倒不是说北衙禁军是一群绣花枕头，正相反，他们的武功即使放在整个大虞朝都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万物相生相克，红绡盗恰巧把他们克制得死死的。

　　北衙禁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宫，练得都是是劲雄凝重，大巧不工的武功。当他们身着铁盔，手持重剑，双脚站在地上时，便能如铁塔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拱卫皇帝的安全。

　　但若遇到以轻灵迅捷见长的对手，就像大象打蚊子，任你再力大无穷也束手无策。

　　如果能选择，北衙禁军恐怕宁愿去蓟门关和辽兵对阵，也不想被红绡盗飞来飞去嗡嗡嗡的骚扰。

　　只可惜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帮九千岁办事。若是真把九千岁要的东西搞丢了，依那位的性子，今天在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难逃厄运！

　　他们自己死了也就罢了，可家中妻儿老小又有何辜？

　　钱铭还在一旁吵嚷个不停，谭雪松甚至想先给他来一剑，让他闭嘴。

　　“你们慢慢吵，小爷我先走了~”红绡盗见他们内讧，嬉皮笑脸道：“各位军爷，后会有期！”

　　就在红绡盗要飞身闪出客栈的时候，只听唰的一声破空声响，一根筷子飞了过来。

　　筷身没入房梁三寸，把他的围巾一角钉在了房梁上，筷尾还留在外面不住震颤着。

　　“咳咳咳……”红绡盗刚飞身而起，就猝不及防被勒住了脖子，踉跄着落回了房梁上，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是、谁……！”

　　没人回答他。

　　红绡盗抬起咳得泪眼模糊的眼睛，顺着人群震惊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角落里那个青年。

　　闻人贤放下空碗，擦了擦嘴角，彬彬有礼的向他道歉：“抱歉，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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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