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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脱身白刃 ...

  •   玄觉寺的钟声敲响的很早,寺庙里的住持在佛像前静坐。住持名叫法玄,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深深地沟壑镶嵌在了他的眼角和额头。他沉心静气,在木鱼叮当的声响中,在渺远的鸡鸣中,他的思绪恍惚被带回了很久以前。

      八年前,法云寺。

      彼时的法玄仍然年轻,他刚升上住持的这一天,接见了一个老朋友。

      天弘剑客的脸上不再有从前常有的笑意,他已经太疲惫了,眼底青黑一片,不知几夜未眠。

      他看起来已经对俗世不再留念,是啊,这一年,天弘剑客血脉相连的亲人尽数殒命,性命相托的友人烟消云散,这样的世间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残酷。法玄轻叹一声,只因为他看到男人眼底的不甘和仇恨,他仍然没有脱离俗世。

      “施主…你佛缘太浅,杀孽太重,不可剃度啊。”

      佛陀闭目,菩萨低眉。法玄大师上前对跪在地上的男子竖掌俯身,欲要将他扶起。

      男人却好似没了魂似的避开了大师的掌心,合掌一再叩首。他抬头用那双泫然欲泣的双眼望着四周怒目圆睁的十八罗汉,又望着正殿的如来佛像。

      他的额头被满是砾石的地面磨破了,汩汩的鲜血顺着他的鼻梁流下,他脸上一阵湿热,几滴寒凉的泪与血交汇,而后滴滴的摔落在地。

      他苦笑道:“大师,我已然一无所有,还要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到如今竟连佛祖都不愿意为我垂眸吗?”

      “发生什么事了?”法玄悲悯的问。

      男人哑着声音说。

      “胡大哥因我而死,却没有说出我的半点秘密,关大哥怕我一直隐瞒的事败露也自行赴死,我却要永远隐藏着这个该死的身份活着,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兄弟们都深爱他们的国家和人民,我凭什么给我的仇人教子?”

      “为了一群人渣,一群卑鄙小人?我凭什么要为他们教出一个明君?”

      法玄的双手轻轻覆上男人的臂膀,又缓声道:“施主冥冥之中仍有未竟的缘分,红尘中的劫数仍未历尽,这一切终究无可逃避,只有牢记慈悲。”

      那男人忽的凄厉的笑起来,摇摇欲坠的靠在柱子上。眼泪大股大股的从那双倦然的美目中涌出,那双眼中是燃烧的恨意、不甘的悔意和难言的不解。

      他大喝到:“什么是缘分,什么是劫数,什么是慈悲?大师,莫非我被那些人渣害的不够惨吗?你看,我已经是个废人,连手刃仇人也做不到了,难道我的人生到这里还不够可悲吗?”

      只见男人忽得从腰间抽出一柄如墨长剑照空气胡乱挥砍一通。他状似疯魔,口中念念有词的说着‘姐姐、姐夫、阿焕,你们不用害怕,他们都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了!’旋而在毫无章法的剑招里身子一顿,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他的右手抖如筛糠,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从衣袖里露出。

      他眼底猩红一片,挣扎着欲要起身。

      可他终究还是晕死过去。脸上的血与泪沾住了地面的土灰,让那张脸显得格外狼狈。

      法玄面露悲戚的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没再开口诵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回忆戛然而止,一个红衣少年三两步走到佛台前,提袍跪在法玄大师身侧的蒲团上,一时间竟与当年男人身影交叠。

      少年叩首再叩首,看得他眼前一阵恍惚。

      只是少年的面庞较男人却是要稚嫩的多,脸颊两侧的肉仍然没有要消下去的意思。他叩首过后起身,朝法玄又是一揖。

      “大师,胡某有事相求。”

      ……

      许是思绪太多,胡启越夜里惊醒多次,最后也是死活睡不着了,干脆就起身坐在窗边望月,这一望也就望到了天亮。张昱早早的就推开了胡启越的房门,还以为能一睹胡启越痴傻的样子,却不巧与坐在窗前的少年四目相对。

      张昱挠挠头,装作不好意思的说:“胡兄起的还真是早。”

      胡启越当然不知道张昱那点心思,只礼貌回道:“未睡多久。”

      张昱见胡启越迟钝,也是自己铺了台阶顺路下去了,道了声“楼下见”就合上了门。

      二人总归还是又续了天房,挤挤攘攘的出了楼。酒楼离玄觉寺并不远,一条繁荣的商街过去后就能看到金光熠熠的牌匾。胡启越对于小摊上千奇百怪的货物只觉得惊奇极了,他都要一一凑近去看。布摊上素美的布料、玉铺门前精雕细琢的酒器与项链无一不美轮美奂,看的他心情大好。

      忽然张昱也在一摊位前驻足,胡启越好奇的看去,原是一处书摊。张昱拿起几本书前后翻看,脸上藏不住笑意。胡启越也凑上去看,一下就明白了张昱,只见那一本本艳红的封面上画着相拥的男男女女,画上的人物还都有点眼熟。

      他拿起一本来端详,书名《巧戏鸳鸯贼》,封面一冷面人与两女子身子相叠,画上男子脸色红润,眼下的泪痣尤其明显,他翻开书来,只读得:一日,指挥使刘诘行至汴州桥,偶遇两佳人……

      胡启越表情一僵,倏的合上书,再看张昱,看的那叫一个津津有味,他面色如常嘴角含笑,时不时还啧啧称奇。胡启越刚想凑过去看看张昱看的书,就听见摊贩老板的声音。

      “这位公子好眼力啊,这本可是最近最受欢迎的一本了!”

      张昱认可的笑笑,又是低头翻了几页。胡启越刚一看清书名,一页薄纸就从书里掉出,胡启越在一旁俯身捡起,却是一愣。

      画像上的人是何等风光霁月。一身环佩华服,一头乌发如漆,他的眉锋锐利,一双美目却是水光潋滟,真是意气风发佳公子,仪态万千状元郎。

      胡启越举着那张画像,问道:“这是朗先生吗?”

      那书名原来是《怀光娱世》,怀光是金朗先生的字,而被写作庸俗小说也没人敢太过诋毁的人,天下仅此一人。

      张昱说:“这画像照他本人少了魂,差强人意。”

      胡启越惊讶的说:“已经足够容姿端丽了!”

      张昱道:“你看那边的尉迟策。”

      胡启越闻声看去,封面上的人虽然被画的极俊美,却不及本人半点风流,连尉迟策那双最是多情的双眼也没画出。他这才点点头,直呼懂了。

      “老板,这书我要了。”

      张昱笑呵呵的将碎银递给老板,将手中的那本小册子平整的揣进怀中。他轻快的说:“好了,别看了,走吧。”

      二人于是转身而去,张昱不动声色的微微瞥向身后,冷笑一声。

      ……

      “这位施主,我并不能告诉你什么。”法玄竖掌鞠躬,语气平静。

      胡启越急道:“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

      法玄仍然是不为所动,他垂眸道:“只因为你所问之人于我有恩,那便是于佛门有恩,我佛必然不会亏欠他。”

      张昱却是在一旁冷眼看着门外,并未插足二人的对话。

      胡启越又急又憋,他生怕说错话,又怕自己问不出什么,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深深的呼了几口气,缓缓道:“大师,天弘——”

      话音未落,一柄小镖从正门飞射而入!胡启越与张昱几乎同时察觉。胡启越飞身将法玄压在身下,直感受到那刀擦着他的后脑勺如风呼啸而过,而后‘噔’的一声没入了身后的柱子里。

      张昱即刻闪身挡在二人身前,他皱眉死盯门口,笃定了那里会有人现身。

      又是一把镖,张昱却抬手稳稳接住。他高声叹道:“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也不知我们与你结下何怨,要这样下手偷袭?”

      那门外处仍是无人应答,于是张昱又说:“只可惜你方才原本有机会至少杀一人,却是两镖皆偏。”

      门外那人恐是被激将法所挑衅,登时一阵稀疏声,张昱闻声追去,却是不见了踪影,于是他只好回身扶起地上的人。

      法玄被人扶起后正了正身形,波澜不惊道:“多谢施主搭救。”

      胡启越思考片刻,忽然好似顿悟,朗声笑道:“大师,你看,这下我也算对佛门有恩的人了,你是否应该回答我的问题呢?”

      张昱顿时赞许的看向胡启越,这小子先前还傻愣愣的,莫非是被吓了一跳便聪明了?

      法玄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施主要问的人仍然活着,兴许日后近在咫尺之间。”

      胡启越看了看张昱,张昱也与之对视。胡启越说:“大师,能否再多说些?”

      法玄反问道:“施主因何原因一定要追问呢?”

      胡启越道:“我…”

      法玄道:“既然那段过往早已如烟云散尽,也该留个余地。”

      胡启越少见的迟疑了,他心中自然有所顾虑。但是法玄大师守口如瓶的样子让他断定他接下来说的话无疑是对的。

      于是过了一会,胡启越说:“大师,胡明晃是我的父亲。”

      胡启越,对啊,姓胡。

      法玄似乎是惊讶极了,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更是感叹斯人已逝。胡明晃身形高大,眉目如剑,一身气魄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畏。而眼前这个少年兴许是因为年级不大的原因,身形仍然单薄瘦削,眉目间也是一派单纯。

      而他身边的男人看上去虽然年轻,却是心机颇重,思虑良多的模样。法玄看向张昱,哪知道张昱也是识相的抬脚走了,撂下一句:“你们继续,我这个外人不方便。”

      法玄见张昱走出门后,便重新看向胡启越,语气缓和了很多,他伸手请胡启越坐下,似乎下定了决心要与他久谈。

      胡启越喜道:“大师,您愿意讲了?”

      法玄说:“天弘剑客与你父亲是结拜兄弟,还有关施主,他们当年救贫僧于刀剑之下,如今想想当时三人,也真是物是人非啊。”

      胡启越说:“既然如此侠义心肠,我父亲不该是叛国罪。”

      法玄道:“他的确不是,可他又不得不是。”

      胡启越困惑道:“什么意思?”

      法玄阖上了双眼,默默的诵念起了佛经。他的额头上一时间冷汗直流,不知是因为违背了当初守口如瓶的诺言,还是因为不满不公而插手尘世。

      他抬头看见魏巍的佛像,菩萨慈悲的眉目望着一代又一代人,他心中也已然有了答案。

      法玄说:“你父亲再伟大不可。天下本就同为一家,只因为你父亲求下皇帝不要屠戮燕北百姓,反倒就成了那个背负罪过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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