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借晨曦隐没》江月千里

18、镜子

　　盛寻盯着她的眼睛有些泛红——不是先前失控时的那种血红，倒像是克制与忍耐到了极致。就在凌薇以为他要解释点什么的时候，他却闭了闭眼，温和而不容拒绝的握着她的手腕从自己身上移开。凌薇看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开始迅速愈合，不久就光洁如初，就像那道伤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一句“为什么”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盛寻就有些步伐不稳的从树下离开了。那一瞬间凌薇感觉心脏狠狠地刺痛了一下，那明显不是一般的刺痛，随即她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久违的灼痛感很快席卷全身，血管墨绿色的纹路甚至爬上了她的脖颈。
　　等盛寻察觉到不对的时候，雾气已经完全吞噬了她，再也看不见了。
　　花海与树都已消失不见，凌薇再一次从新都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四肢被锁链束缚着，动弹不得。淡淡的消毒水味刺的她有些头晕目眩，她勉强抬头环顾四周，就看见窗外的阳光惨白依旧，像站在床头的殷蓿那张笑吟吟的脸。
　　“凌小姐，欢迎回来。”
　　此时凌薇看着她，除了听说花洲公馆往事后的悲哀，更多却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眼前这个小姑娘的黑眼睛里，藏着让人看不透的东西。其实殷蓿死的时候也才十几岁，平日里的举止也都还是个小姑娘的样子，让凌薇一度觉得她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直到这一刻她方才惊觉，这个人……不，这个鬼魂，她和黑雾中的那些东西，其实都一样。
　　殷蓿拉上窗帘挡住惨白的阳光，走过来替她解开锁链，竟带着她出了门。这还是凌薇第一次在新都医院里自由的活动，殷蓿没有任何解释，带着她径直上了五楼后，闪身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
　　凌薇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下楼也做不到什么，她只好在五楼四处摸索起来。
　　镜子，镜子……五楼全是镜子。
　　镶在墙里的每一面镜子里都是不同的景象。左侧，她看见自己初遇盛寻时，晚霞铺满天空的景象。右侧，她看见大学时，盛寻捧着绿蔷薇，问她是否愿意和他在一起。
　　凌薇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却不慎碰掉了病房门上挂着的盆栽，瓷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抬头——”
　　一个很轻的，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房间传来，凌薇下意识抬起头来，就听见房间里的人发出一声狞笑。
　　头顶上也镶着镜子，镜子里……是被火焰包围着的盛寻。镜子里的盛寻像是认出了她，一点点的朝着她挪动，碳化的手仿佛就要透过窗子抚上她的脸。
　　凌薇转身就走，镜子里的盛寻也迅速的跟着她。她一不留神，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很年轻，一身医生打扮。看上去不过才十八九岁，五官却已深邃分明。微卷的头发盖过了眉毛，正好中和了五官的攻击力，使他看起来颇有些温和意味。
　　以及，那人和镜子里跟着凌薇爬来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是年少时的盛寻。
　　“……盛寻？”凌薇心下疑惑。盛寻不是不受雾气的影响，进不了新都医院的吗？那么眼前这个人又是谁？
　　盛寻的神情却也有些惊讶，问道：“你认识我吗？”
　　凌薇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什么，但介于这里是新都医院，还是谨慎些好，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我看见你胸牌上的名字，一紧张就叫出来了，冒犯了，盛医生。”
　　盛寻并没有揭穿她，淡淡的笑了一下，示意她往里走。察觉到凌薇一直在用余光观察头顶镜子里爬着的人，他停了下来，伸出手手轻轻盖住她的眼睛道：“嘘——不要看。那里什么都没有的。跟我走，我不会害你。”
　　和慈母之心的盛寻不一样，他的手心温热，烫的凌薇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四面的镜子都已恢复了正常模样。
　　“在这里不可高声语，不然就会看到奇怪的东西。不用怕。”盛寻低声向她解释着，带她穿过长长的楼道。
　　楼道甚至病房里也都是镜子，只能看见一点点被漆得惨白的墙面。病房大都没有关门房门，他们走在楼道里就可以看见房间里的人。
　　每个房间的正中都着一张棺材一样的镜子床，床上的病人面色青灰，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们都没有呼吸。有的病床周围站着一两个垂手静默的人，有的是三四个甚至更多一些，看样子是他们的家人。
　　但很奇怪，家人们的面色都很平静，甚至还有些许微妙的餍足。
　　凌薇看了眼盛寻，盛寻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道：“这里的镜子其实可以沟通生死。比如说……那些人的生命其实已经停留在了很久之前的某一刻，但是通过一些特殊方法，他们还可以在镜子里活着，长大，甚至永生。他们的亲人若不舍他们离去，就会来到这里，透过镜子永远的陪在他们身边。”
　　为了陪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留在这样满是镜子的鬼地方，光是想想，那样的绝望就要将凌薇淹没。
　　于是她想了想，还是问道：“那岂不是很孤独？”
　　盛寻却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经历过肝肠寸断的离别之痛，我们是永远没办法和他们共情的。我可以带你去……去感受一下。”
　　盛寻引着她走进一个房间，和家属轻声交流了几句，那家属便做出请的手势，示意凌薇走到镜子面前。盛寻的神色有点不自然，但他也只是叹了口气，便道：“你可以试着走进镜子。”
　　凌薇试探着迈出脚，还没有来得及落下，就感觉脚踝上传来一股大力，狠狠把她往镜子里拖去。她不敢喊出声，只是警惕的环视四周，随即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
　　或者说，那东西。
　　直到凌薇被完全拽进镜子里，那东西还死死的攥着她的脚踝，几乎要将其折断，但神色却显得越来越委屈：“好饿……盛医生终于送吃的来了……”说着，它露出明显不属于人类的獠牙，就要往凌薇小腿上咬。
　　凌薇狠狠的照着它长满脓包的脑袋踹了一脚，它竟有些疑惑似的，眨了眨眼睛。
　　“盛医生，她力气好大，我好害怕……”那东西松开了她，呆呆的盯着镜子的入口，一点点挪动过去。
　　“废物。”
　　凌薇听见盛寻依旧温和的声音，只不过说出来的话不那么温和就是了。
　　她直觉这里的盛寻没有那么简单，于是看准时机，一手撑地勉强站起来，与那东西保持了些距离。听见那两个字，它的头却突然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扭到身后，脖子开始拉长，朝着凌薇袭来。
　　凌薇一条腿还被它抓伤了，有些行动不便。就在这时，盛寻不知如何进了镜子，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肩。扣动扳机的声音骤然响起，凌薇突然僵住了。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子弹将将擦过她的碎发，射穿了那东西的头。墨绿的浓稠液体顺着伤处大股大股的涌出，它挣扎了两下，缩成了正常人的模样，木讷的看着他们不动了。
　　盛寻没有任何言语，拉着凌薇走出了镜子。她看见了等在镜子边的家属怨毒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大概是有盛寻的缘故，只能恨恨的看着她却不敢动手。
　　新都医院里，这个不认识她的盛寻明明是在保护她，可是她始终觉得……那枚子弹最开始的目标是她。就好像这个盛寻本来想让她死，最后关头却突然反悔了一样。
　　盛寻拉着她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去，依旧沉默着。凌薇坐在本属于主任医师的高大办公桌上，看着盛寻为自己处理伤口。他手法很轻，也很娴熟，三两下就上好了药，为她细细包扎起来。
　　环顾四周，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和盛寻的身影。那瞬间仿佛时空交错，像是在慈母之心里，每日晨起时盛寻为她放血压制花瘟一样。
　　并没有来得及思考多久，盛寻就朝她伸出手，说：“你该离开了。”
　　凌薇下意识的把手搭上去，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头也不回的拉着她离开，而是给了她一个，带着绝望与眷恋的拥抱。
　　脚踝与手臂的刺痛再次传来，凌薇几乎看见了将要破开皮肉生长的枝芽。
　　盛寻一把推开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随后道：“快走吧。殷蓿会带你找到你想要的。”
　　凌薇分明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血色，像一道神秘又恶毒的诅咒，如影随形的跟着每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