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连声边角 ...

  •   诚如我所言,他逃不掉。

      他趴伏在冰冷的沙地上仰头看我,眼神中满怀恨意,如刀如匕。

      我微微笑着,正面迎上这样的眼神,心中浮起难言的愉悦。

      但不待我出声,他便撑不住昏了过去。

      我很想踹他一脚,试试他是不是装昏,想了想还是没动作,只叫人将他捆回去。

      回到部族驻地,我重赏麾下勇士,烹羊宰牛,赏珍赐宝,这些好儿郎自然连连谢恩,欢喜归去。

      我做完这些便归帐。

      那个甘夫给捆去了惯常关罪人的帐里,我还特意嘱咐一番,好叫他别在这隆冬中丢了性命。

      至于他,我本欲直接捆了丢主帐地上,待他醒来再问话,孰料他搁马背上颠簸半夜也不曾醒。我思来想去,他若死了毕竟不值,最终只好将他摊在床上,一大早请了族中巫医来给他看诊。

      巫医在他身上摆弄一番,终于确定,他这是摔断了肋骨,或许戳破了脏腑也说不定,能不能活大概率听天由命。

      至于这昏迷不醒……

      巫医一听我问就连连摆手:“说不准,说不准。”

      行吧。
      我没再多话。

      遣完人送族中巫医回去,我望着火堆沉思半晌,终于决定自己上手看看。
      只看外表,倒看不出他伤重欲死。

      我剥光他衣裳,准备从头到脚捏上一通,也好看看他究竟伤了几根骨头,孰料才摁上他胸膛,他便咳了一声,悠悠转醒,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怔,但很快恢复清明,不复昨夜恨毒,只愣愣地盯着我的手,眼神复杂。

      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收回手,或者干脆再用力摁上一把,多摁断他几根肋骨。

      但他盯我的手盯了半晌,终于阖眼轻声叹:“公主又赢了。”

      我略感无趣,收回手,取过一旁布帕子慢条斯理地拭,随口问:“你还想活么?”
      他闭着眼,沉默。

      我勾唇,换了个问法:“你想甘夫活么?”
      他终于睁开了眼,紧紧盯着我,声音沙哑:“想。”

      我似笑非笑,故作疑问:“想谁活?”
      他再次阖上眼,沉默良久。

      终于,在我耐心告罄前,他嘶声答:“想……两个人都活。”

      我脸上浮现真切的笑意:“你果然很懂我。”

      他这一逃一摔,少不得要在榻上躺上一段时日,倒连累雪夜轻骑捉人的我被单于二哥一顿教训。

      能出动骑兵的事必然不小,我前脚领兵出发,三哥伊稚斜等人后脚便探了过来,在王庭很掀起一番波澜。

      虽然最终无事发生,但不得不承认,那日我的确冲动了些。我回来之前,十二岁的兰稚晖彻夜不眠持刀守在主帐,见我安然归来才收刀入鞘。

      那时稚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看见他人事不省被抬进来,就息了话茬。

      十年前的小崽子愈长愈大,如今也确实显出几分沉稳来。

      单于二哥的诘问很快就被解决,用的正是他提出来的法子:把田间增产的技术献上去,由单于施恩推广至各部。

      二哥嘀嘀咕咕走了,借此收拢过一波人心,此后果然偃旗息鼓。

      他需要养伤,但有逃跑的前科在,放他回自己帐中修养似乎不大妥当,倒不如就留在我的住帐,由我的人送食送水,彻底绝了他私逃的可能。

      他既伤了身,我自然再不能与他共睡一榻。只是经此一逃,他比先前更加沉默内敛,与我说话时也厌倦了兜圈子,我的每一问他能答必答。

      这很好。
      若早能如此顺服就更好了。

      乌洛兰部很快又度过一个冬日,春天再次来临。与往年一样,老弱死在冬季,勇者活到春天;无粟米可吃的穷鬼身形消瘦,牛羊肉吃多了的诸帐主则有点发福。

      我当然没有那些闲工夫去观察旁人的胖瘦,这些都是他用饭时随口一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听过这话免不得深思一番,尤其是关于大夏与汉国的异同。

      我大夏向来信奉实力至上,勇武的青壮年儿郎生机勃勃,能放牧能打猎能种地,更能向敌人挥刀;与之相对的,老去的部民以及羸弱多病之人,都不能再为部落贡献力量,留着反而只是拖累,自然不会有柴薪牛羊以及粟米的扶助,死在严冬也属正常。

      尊奉强者是大夏苦求部落存续之举,落在汉人眼里则却成了不循礼制,每每傲然俯视,皆呼作蛮夷。但从年复一年的交锋来看,大夏儿郎比起城居粟养的汉家子,并未有分毫逊色;反倒是汉国,多年来以和亲之名供奉,纵大夏刀锋掠过边土也始终软着骨头。

      如此来论,所谓礼制岂不可笑?

      奈何汉人生来据有中原膏腴之地,艺五谷兴六畜,不似地处广漠的大夏为牧牛羊年年逐水草,绝大部分部民居无定所。

      能者居之,能者居之……我大夏既然有一战之力,生出取而代之的想法实在正常得很。

      我冷眼看他心里挣扎面上带笑,偶尔也琢磨琢磨之后将如何惩处他。

      但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由我赐予,我又不肯夺他性命,他似乎便可据此而有恃无恐。

      这可不是我所愿。

      我为此有点苦恼。

      但很快,我就来不及苦恼了,他也再没办法泰然处之,因为,汉国边地有了新动静。

      我的探子懂汉话,将之埋在汉国边城里以静待动,果然探听到了汉国的动静:汉帝为两个边城派了两名新郡守。

      边地郡守并非终身制,汉帝也不会允许其被一家把控,更换郡守是很寻常的事。这次前来就职的两位新郡守中,雁门郡守名程不识,云中郡守名李广,听说原先都在汉帝身边为郎为将,颇得信重。

      但此二人终究还是做了点不寻常的事:募兵。

      郡守身负军政之重,汉之边地又常年不安,募兵本也正常。但此二人募兵声势浩大,所募兵员数量远超区区两边郡所能给养。

      打的什么主意也不难猜。

      两位新郡守都在边城贴了布告募兵,连着募了两个月才停,此后却不见他们发兵攻打大夏。我不得增派几个探子探寻一番,发现这些兵都去荒地垦植种地去了。

      这是因为边城无力给养,所以自食其力么?

      我闻讯微微一笑。

      他此刻已经恢复许多,不再成天躺着,偶尔也做一些轻省活计如缝皮裘编草席,只是不能离主帐太远。

      傍晚我归帐,他不在,我却已经饿了,于是不再等他只自己用饭。不一会儿他也归来,手里端着陶碗,瞧着正好要用晚饭。

      我招手示意他在我身边坐下:“问你个事儿。”

      他咽下一口粗糙的粟米饭,放下碗:“公主请说。”

      我摆摆手:“不必放碗,继续吃就是。”

      他凝滞一瞬,挪手取碗的动作缓慢:“是。”

      我见状挑眉微笑:“循汉礼?”

      他不语,只低头扒了一大口饭以作反驳,彻底咽下去才再次出声:“公主可以说了么?”

      我手执木勺挖了一勺饭,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程不识、李广,你认得么?”

      他低眉敛眸,声音低低:“不认得,但知晓。”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不认识是否在说谎,但既然知晓,那也尽够了。

      我:“说说。”

      他:“先说谁?”

      我:“程不识……这名字倒有趣,就先他。”

      他不敢看我:“对于程将军,我了解得不如李将军多。”

      我:“是么。”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我能不能先说李将军?”

      我好整以暇:“行。”

      他:“李广李将军,陇西成纪人,秦将李信后人,家中世世受射。”

      我疑惑打断:“世世受射?”

      他:“射术代代相传,声名远扬。”

      我笑:“这种人在你们汉国,是不是就像我们挛鞮氏乌洛兰氏一样,生来就高贵?”

      他看我一眼又垂眸:“我不知道。”

      我觉出几分不对劲,眯眼问:“真不知道?”

      他仍然低头:“我又不是成纪李氏人。”

      他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他在汉国的出身大约没有很高,至少没有那个李广高。

      我收回审视的目光,并不追问:“继续说。”

      他点头:“我出生的前一年,大夏入侵萧关,李广从军勇武,受封中郎将。”

      我:“等等,你今年多少岁?”

      他惊讶地看我:“二十有九。”

      我以指敲桌,没理会他的眼神:“继续。”

      他再次垂眸:“景帝继位,李广继续从军立功,但因为叛王授之将军印,为人又有几分恃才傲物,多年来一直在边地郡守之职上打转,未能入中朝。”

      我一把抓住重点:“恃才傲物?”

      他:“勇武之才、领兵之能。”

      我微微笑:“看来不能小瞧了他。”

      他没作评价,只继续道:“直到当今新帝继位,李广才被提拔至未央宫卫尉,同时程不识程将军也被提拔为长乐宫卫尉。”

      我理了理身上衣衫:“新帝继位没几年你便来了我这里,看来你确实不怎么了解程不识。”

      他一揖:“谢公主体谅。”

      我托住他手拦下他的揖礼,笑:“你谢得太早了。”

      他抬头看我,皱眉:“公主何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