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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赤珠(三) ...

  •   我毕竟还是太小了,哪怕开始跟着阿母学习怎样变得强大,进步也很缓慢。

      五岁不到的我,提不起刀,拉不开弓,骑不上马,任意一条鞭子都比我长,走进大人堆里最要防备被踩死。

      因为我确实做不了什么,阿母也只是让我们去各个地方转悠,去看大夏儿郎究竟凭借什么在茫茫大漠中挣出一席之地,甚至成为如今的无冕之王。

      旁观并不总是受到欢迎,多的是人厌恶我的碍手碍脚。我身为受宠的单于之女,远比一般人金贵得多,磕不得碰不得,从小到大都活得娇气。

      厌恶我的人要么干脆拒绝我的观摩,要么就趁机操/练得很凶猛,意图将我吓哭,也有更过分的家伙会装作错手将尖利的石子砸向我。

      我会努力躲开,当然大部分时候躲不开,只能抱着头蹲在一旁。

      结束后常有人凑过来看我哭没哭,我哪怕被砸痛了,也一次都没哭过。

      偶尔也有人会抱着我逗一逗,这总会让我想到单于阿父,所以我一回帐就去见阿父,一边稳固我最受宠的单于之女的地位,一边坚定我变强大的决心。

      我喜欢得到,但我讨厌得到后又被抢走,更讨厌被施舍。

      但堂堂正正太难了,阿母总这样说,因为我是个女孩儿,不是个男儿郎,所以我没办法做下一任单于。

      那我能怎么办呢?阿母都不曾嫌弃我将我掐死,难道我就该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而去一头撞死吗?

      如此几个月过去,我并没有什么长进,倒是玉阏氏肚子大了。

      单于阿父十分欢喜,赏了又赏赐了又赐,可又因为玉阏氏没法再夜夜伺候,一个多月过去就远了她,不再搭理不说,连人带肚子都托付给了另一个颇有资财却无儿女的阏氏。

      ——并不交给我阿母。

      那时我不懂为什么,也不觉得这是大事。长大后才知道,缘由自阿母成为阏氏时就已经定下。姨母曾经做过的事,哪怕人已经入土,记恨的人仍然会记恨的。

      ——这个记恨的人么,就是我的单于阿父。

      阿母与有孕的玉阏氏并不见面,有东西相递都托我转交,有事吩咐也都托我跑腿。

      一开始我根本见不着玉阏氏本人。她身边有许多陪嫁来的家奴,一样的不懂大夏话,护玉阏氏倒护得真切。

      就凭我此前在单于阿父面前的表现,玉阏氏的家奴会信我才有鬼。

      既然阿母不着急,那我也不着急。

      着急也没用。

      转机出现在玉阏氏早产那一天。

      阿母早就告诉过我,生孩子就是日月神跟前走一遭,能不能捡回一条命真就只看命。

      玉阏氏早产的因由与经过我并不清楚,但玉阏氏的家奴由于语言不通,跑到伙帐里要热水时没人搭理她,我四处转悠正好看到,着人为她备好了源源不断的热水。

      我不知道玉阏氏母女平安同这些热水究竟有没有关系,但显然,玉阏氏和她的家奴坚定地认为有关系,并且在能下地走动后亲自来见阿母和我。

      玉阏氏这时候已经能说几句简单的夏话了,虽然磕绊,终究是把谢意传达到了,更听懂了阿母借出我教她夏话的建议。

      玉阏氏接受了。

      我于是隔几日便去教她说话,或者说,陪她说话。

      我就是因为那时的交谈知道了玉阏氏的名字,刘妤。似乎整个大夏都没几人注意她究竟叫什么名字,单于阿父唤她玉奴,旁人都呼她为玉阏氏,她身边的陪嫁家奴都称她为主人。

      我问她能不能把她的名字说给阿母听,她仔细分辨过我的话语,轻轻点头应了。

      她虽然生得颇好看,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秀气,行事完全没有我大夏儿女的疏朗豪爽,以至于我常常怀疑她会被前冲的马匹吓得浑身瘫软。

      这样的气质为她招徕了单于阿父短暂的喜欢,却不利于她在大夏长久地安稳地活下去。

      我将她的名字告诉阿母,阿母听了沉思半晌,过后摸摸我的头:“如此,以后你就唤她妤姨吧。”

      说实话,同她私底下打过交道后,我没觉出她身上有多少值得我去学的地方,倒是给了我不少反省之处,教会我行事要利落果敢,还提醒我弱什么都不能弱了气势。

      但阿母的话总是会在后来被证明有道理。她毕竟是阿父的阏氏,我以姨呼之似乎也无不可。

      好吧,那她就是我的妤姨了。

      我从容改口,甚至引得单于阿父发问:“赤珠怎的竟和玉奴好上了?”

      我理直气壮:“妤姨生的妹妹可爱。”

      单于阿父闻言一笑,然后也就不再问。妤姨怀孕生子期间没法日日伺候他,他自然要另觅新欢。待妤姨生出个女儿来 ,单于阿父明显对她失去了大半的兴趣。

      阿母又说对了,单于阿父只爱儿子,新出生的妹妹得了个絮云的名字。

      给妹妹取名时王帐里有很多人,但都簇拥在单于阿父身边,满口都是单于威武宝刀未老之类的奉承,絮云名义上是主角,抱她的妤姨的家奴却险些被挤出王帐。

      我并没有扎堆凑到单于阿父身边,却也没法靠近絮云,因为妤姨的家奴防我像防狼。

      我于是静静地观察喧闹的人们,仿佛又回到了观察他们的真假喜欢的时候。

      我明明只长大了一岁,还是个小孩儿,再看那些大人们,却觉得他们也没去岁那么高大了。

      但妤姨是个好人。经过许多次的交谈相处,我发现了这个真相。

      她虽然胆小,护絮云时却很是勇敢,我在她坚决的脸上看见了阿母的影子,对她的喜欢多了一点点。

      她虽然看起来软糯可欺,却也会背地里偷偷派人去报复欺负她们的人,譬如一把火烧掉呼衍族长的弟弟的羊圈,还不留一点把柄。

      她将旁人给予的善意全部放在心上,还心心念念要回报,虽然我和阿母拥有的东西比她和絮云拥有的多得多。

      因为妤姨是个好人,所以她很快就肯让我碰一碰抱在大人怀里的絮云了。絮云因为早产的缘故颇为体弱,哭声都比别人帐里的孩子细小,妤姨为她操碎了心,所幸她好好活了下来,没叫妤姨既劳心又伤神。

      但很快我就发现,妤姨不止是个好人。

      她还是个聪明人。

      至少比自以为聪明的我聪明得多。

      她极擅长审时度势,柔弱与示弱的表皮之下甚少真正吃亏,对单于阿父的猜度比我更准确数倍并且巧于应对,与人为善的性格也让她不再饱受排斥与排挤。

      她与阿母是一样的人!连我都还不是阿母那样的人呢!

      最令我折服钦敬的,还是妤姨的见多识广。

      她生长于中原,和亲之前虽然不是公主却也是个宗室女,和公主和皇帝也是一个姓勉强也算一家人,多少读过些书,更听她的大人讲过汉地的众多故事。

      最神最有趣的当属吕太后与吕家的风云际会。

      妤姨说起吕太后手握大权生杀予夺时,兴奋得满脸发红,后来吕太后身死,绛侯和刘家儿郎又将吕家打为逆贼诛杀了个干净,连与刘家儿女成了婚的都不放过。

      明明妤姨是刘家的女儿,听吕后和吕家落败却显出几分惋惜和落寞。

      那时我还不懂,后来却明白了:刘家皇帝将好好的妤姨像个摆件一样送到异域和亲,从此远离亲人故土,对刘家皇帝难道还应该留着好脸色吗?

      阿母说得对极了,只她一人教我是不够的,我还从妤姨身上学会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阿母毕竟没见过没听过多少中原之事,在大夏所历的大事也不太多,虽然能教我如何辨别人心复杂,却弄不来那些暗谋诈诡的计策。

      妤姨讲的故事开阔了我的眼界,她的思考方式也与大夏人不同。她不擅长蛮力而偏爱巧技。我虽学她的智慧却不学她的偏安,我的弓马武力同脑子里的谋算一齐成长起来,中原与长安逐渐在我胸中垒出格局。

      但这种偷偷摸摸的安逸太脆弱、太脆弱了。

      絮云长到牙牙学语的年纪,我也长到六岁。就在这一年,单于阿父老死,死前紧紧握着我阿母的手。而后,军臣二哥成为了新单于。

      但我没想到,军臣二哥继位的第二天,我吃完早食回帐,阿母已经吊死在床前。

      我不懂为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心已经被愤怒和悲伤淹没,我将阿母教我的一切都抛之脑后,我想找所有人声嘶力竭地质问,我想杀人,我想找出害我阿母至此的真凶!

      妤姨前来看望整日整夜不睡的我,猜测着告诉我答案:主少国疑,去母留子。

      跟着她学了快两年,我已经懂得这两个词究竟什么意思,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军臣二哥年纪不小甚至已经诞下一双儿女,阿母做挛鞮稽粥的大阏氏那么多年日日兢兢业业,她没想篡权!没想夺位!她只是希望我这个女儿过得好!

      这都不行么?

      连这都不被允许么?

      她被姨母夺了安宁嫁过来,又被挛鞮稽粥夺去性命!她欠他们的么?就因为他们是单于和大阏氏?!

      阿母说的是对的,阿母说的是对的……

      她和我和妤姨一样,一模一样,是物件是牛羊是粟米,总之只是个东西,却不算个人!

      妤姨最终成功将我劝睡着了,我久熬不睡,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我还是不敢相信阿母已经没了,不敢相信她已经被埋进又腥又湿的土里与挛鞮稽粥为伴。

      但我还要整饬她的财产和部众,虽然她留下了信任的人,但一切旁人都是不可信的,惟有自己,惟有自己!

      但不到七岁的我办起这一切左支右绌,疲于应对,阿母经营多年的东西一朝在我手中风流云散,我恨极!

      但我还不能将恨宣之于口、表现出来,因为我现在要靠军臣二哥讨生活了。如果没有他,我恐怕连活着都艰难,没两日就被人杀了夺去牛羊粟米和住帐。

      而妤姨也日渐自顾不暇。

      依大夏的习俗,所有财产都是父死子继,自然也包括单于阿父的那一大群阏氏。除了生母,其他的个个都要侍奉新单于。

      妤姨也不例外。

      单于二哥毕竟还记得阿母也当了他许多年阿母,将阿母当他的阿母一般安安稳稳葬下;年轻貌美的妤姨却遭了殃。她和絮云孤女寡母,又没什么自保之力,被欺被辱就成了寻常事。

      但我却无力伸手相助,因为我单是自保,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从六岁到七岁,我一夜之间看遍人情冷暖,从最得宠的公主变成无人问津的孤女。

      我就这样怀恨在心长到八岁。这一年,乌洛兰部部主的弟弟携众反叛欲夺尊位,被血腥镇压后败走乌孙。

      单于二哥为了安抚乌洛兰部,赐下许多珍宝和牛羊,同时记起来我这个不算妹妹的妹妹,拿我做添头一并送往兰部。

      这下,我真同阿母同妤姨没有任何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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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赤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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