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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惴惴不安 ...

  •   我松开他的手,站起身:“你很少主动提你自己的过往。”

      到目前为止,我对他的了解,绝大部分都来自于我的主动试探。

      这可不好。

      他同样放下碗站起来,我低头去看桌案上他的碗,发现他已经吃完了。

      他垂着头低声道:“我的过往很无趣。”

      我笑眯眯盯他:“我觉得有趣就行。”

      他慢吞吞应答:“好吧。”

      他于是向我讲述了一个颇为无趣的奋斗故事。

      一个普通的男孩儿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幸运地不是奴身,却又不幸地不是个贵族。这个孩子是家中的长子,肩负着全家人热切的期盼长大,长成一个普通人的模样,既不出类拔萃,也未泯然众人。

      他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孝父母、敬尊长,于是被举孝廉,经考核成长乐宫卫士之一,从此日复一日握戈值守,虽偶尔能看见皇帝的身影,却既没机会与之攀谈,也没法子一飞冲天。

      据他自己平静安详的讲述来看,他由于出身寒微,天然就比旁人少了许多机会,能够入宫为郎为卫已经是祖宗护佑的幸运了。

      我将大夏乌洛兰部的情形与之比对一番,发现确实如此。但依我所见,他的能力心性比兰部选出的人强悍得多,由此可见,汉国的人口与人才,较我大夏确实多了不止数倍。

      他的命运在汉帝听说我大夏大败月氏并将之驱离故土后迎来转机。敏锐的汉帝大约是在这中间嗅到了可供汉月夹击合围的气味,不肯放过这个远交近攻的机会,却又囿于实力无力发兵,只好选派出有勇有谋、肯吃苦且不怕丢掉性命的好儿郎作为探路石,跋山涉水走上一遭,期盼能与月氏或者其他部族取得联系,最好达成联合。

      我看着他的脸,几乎能想象到彼时汉庭的情形。有勇有谋筛去一批,吃苦耐劳又筛去一批,不怕丢掉性命这条一出,则几乎没人肯站出来了。

      是人就怕死,这是不分部族姓氏的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乌孙奴如此,月氏人如此,汉家子如此,我大夏儿郎亦如此。

      但他站了出来。

      据他所述,这是因为他不是家中的独子,纵然此行一去不回,也不会为家人招致绝望,只会留下年年秋风吹过长安卷起枯黄落叶一般的轻盈悲戚。

      他凭借毛遂自荐入了皇帝的眼,成了领队的头羊。出发前,他辞别了父母,拜别了皇帝,然后拄着旌节走进西北的大漠风沙。

      再然后的故事我便清楚了。他那一行人尽数被我大夏儿郎捉住,死了大半降了小半,徒留他一人被我扣在身边。

      要我说,他这故事确实颇无趣,无趣就无趣在于,无论他过去曾经如何、未来想要如何,他的结局都已经定下了。

      寿终正寝也好,英年早逝也好,落到我手里,他注定要在大夏度过余生。

      他心中所有关于宣扬汉国威严、建功边陲的雄心壮志都已在茫茫广漠中折戟,他的所有野心都将付诸扬沙与黄土。

      我一边思忖一边暗暗打量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轻蔑与敬佩一齐升腾,愉悦与讥嘲在脑中争锋。

      不,不对,他的境况于我而言,其实是完美!

      他有能力而我有实力,若要建功立业,何处不可成,何地不能胜?

      他身为汉奴,在大夏除了我没旁人可依附。

      我身为单于之妹、乌洛兰部之主,虽有野心,却有许多东西都不能轻易对旁人言明。

      瞧,多么相合,多么轻易!

      我心念电转,面上则神色平平:“虽然我也认为你的过往很无趣,但你自己是最不该如此认为的人。你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然后站到我面前讲给我听。我的听只是听而已,只有你自己才最明白自己的心。”

      他似乎被我的话绕晕了:“您究竟在说什么?”

      我笑了:“我说,别说无趣,你的余生还很长。实现愿望的路,从来都不止一条。”

      他沉默地看着我,好半晌过去才终于露出笑容:“公主说得对,我的余生还很长。”

      我同他谈过这次话后,他看起来轻松了许多。虽然还没法做到彻底卸下包袱担子,言谈举止间却多了不少潇洒自如之感。

      与此同时,却是我渐渐忙起来,每每肩披夜色归帐看见他的睡颜,心中常常感叹分身乏术。

      程不识、李广受命屯田边郡,纵然尚未功成,终究还是折射出一些不大安详的光芒。

      如今的汉帝与前面那几位软柿子确实有些不同,至少,他似乎不肯乖乖呆在原地等人来捏。

      他麾下兵马已经平定过去此起彼伏的南越之地,实力较被我阿爷围困白登的那位汉帝似乎有长进,虽然还不曾在边地显出锋芒,看不出是真强还是花架子,但终归叫人心里平添几分不安。

      但我大夏子民要活下去,既然想活下去,边草就得继续打,边城就要继续梳篦。

      几场下来,我们也很快发现程李二人风格迥异的作战习惯。

      程不识很稳,一旦撞见扛着“雁门郡守程”大旗的屯田队伍,大夏的一整支队伍虽然不会遭遇灭顶之灾之类的重创,却也很难有大斩获了,这于我们是极难受的事。

      而李广很玄,他不仅射得一手好箭,麾下士兵也颇有血性,锋锐勇武,战则不退,每每对上我大夏儿郎,都如同一柄锋利的长矛,要么一击毙命,覆灭我方;要么一击自钝,被我方掀翻颠覆,残兵败将兵败如山倒落荒而逃。

      度过了艰难的一岁,虽然仍能勉强糊口,但毕竟付出了不少代价,大夏子民从上到下自老及幼,心中都免不得怀念曾经轻易就能得到的日子。

      单于二哥把我叫到王帐中,指着一沓皮卷对着我叹气:“赤珠,久战疲人,我们不如暂时示弱避其锋芒,再去向汉国讨一个公主来。”

      我早就听见了四下里愈演愈烈的风言风语,甚至有人仗着无人溯源信口开河说什么单于将向汉国投降的鬼话。那时我就知道了,二哥为了维持单于之位的稳定,必然会选择暂时服软。

      我因此不置可否:“二哥是大夏的至高,是挛鞮氏单于,你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

      军臣二哥呵呵笑了:“赤珠果然懂事,也果然懂我啊。”

      我微微屈身低头,恭敬行礼:“全都仰赖单于英明。”

      二哥伸手搀起了我,微笑:“那赤珠,你可愿将身边那个汉奴满弓交还给汉国,且做个所谓的投名状?”

      我愕然抬头,正好撞进军臣二哥皮笑肉不笑的眼神。短短一瞬之间,我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未必真要我把张骞张子文交出去,只是不能容忍我作为乌洛兰部之主,却被一个小小汉奴迷了眼。

      我立刻低下头去,诚恳相劝:“二哥三思!满弓在我大夏盘桓已久,纵然我始终严防死守,他对我大夏的认识也一日深似一日,放他回去汉国,与资敌何异?!”

      单于二哥面色缓和了些:“赤珠说得有几分道理。”

      我趁热打铁:“而且二哥心里明白,我们向汉国服软只是一时之计,只是为了骗来他们的财货,并不是真的要投降。多年来,我们对汉国始终姿态傲慢、轻忽无礼,如若今日突然转变,被他们认为我大夏变得好欺负了又当如何是好?当然,以二哥英明,必然早就想到了这些,还望您不要嫌弃赤珠卖弄。”

      单于二哥笑了:“赤珠一如既往地聪明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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