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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醒了么?”

      牧渊臣嘀咕了一句,搁下食盒,蹑手蹑脚扒着窗户缝往里瞧,冷不丁和巫楚尧来了个四目相对,眨着眼尴尬笑了两声,“醒了啊。”

      巫楚尧穿着昨晚叠放在床头的一身衣服,鸦青色的绸缎上绣着银灰云纹,系腰带,袖口束有护腕,刚好合身。他正调着绳带的松紧,见外面迟迟没动静,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口。牧渊臣仍然站在窗边,笑意淡下去,似乎有些茫然。

      清晨的风刺骨湿冷,牧渊臣件保暖的外氅都没披,胸口微微起伏,像一路飞奔过来,竟有几分狼狈。巫楚尧不由分说扯着他的胳膊,一把拽进了屋。

      牧渊臣被拽得一个趔趄,刚要声讨巫楚尧,就被厚实的狼裘围住,颈间一暖,下颌陷进柔软的黑色皮毛里。他见巫楚尧冷着脸不说话,便撇开眼也不理他。

      “送给你的,就别放我这里了。”

      牧渊臣一愣,对上巫楚尧黑沉沉的眼睛。

      他从未踏足过极北的冰原,但只有在那种苦寒无垠的地方,才会寻得到雪狼的踪迹。它们只在夜间出没,而绝大多数人会在这之前因无法抵御的寒冷被冻死。若能侥幸遇见就已是上天眷顾,更不用提猎捕回来。

      七年前牧渊臣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宝贝,眼睁睁看着巫楚尧当床垫子铺了,双眼放光的同时又痛心疾首地控诉简直是暴殄天物。巫楚尧不明所以,索性隔天一大早叠得整整齐齐送给他了。

      狼裘是按照成年人的身量裁制的,以前穿都要拖着地,现在不一样了。牧渊臣个子高挑,扔进人堆也一眼找得到,巫楚尧更过分,比他还高出一截。

      巫楚尧浸湿帕子,再拧干,一手握着牧渊臣的脖颈让他稍微歪过头,露出昨晚划出的伤痕。伤口结了痂,周遭还有些胡乱蹭开后凝固的血迹。巫楚尧没吭声,用湿布把那点血擦干净。

      “你明知道刀刃不会碰到你,”他背过身,将帕子洗净后晾在水盆边,“自找麻烦。”

      “大惊小怪。”

      “是不是大惊小怪你比我更清楚。”

      巫楚尧语调没什么起伏,长发束起马尾,发冠在洒进窗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牧渊臣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揉揉眼睛跟过去,一如往昔拨弄起巫楚尧微卷的发梢。

      “我才发现,你长高了。”牧渊臣忽然叹道。

      他似有怀念和遗憾,却无从得知遗憾的源头。等话音一落巫楚尧随即扭头看向他,牧渊臣如梦初醒,先他一步急急忙忙朝门外走去。

      “忘了忘了,我是来找你吃饭的。”

      “我的卧房就在你旁边。”

      说是吃饭,牧渊臣压根没怎么动筷子。巫楚尧无数次按捺住硬塞进去的想法,威逼利诱下总算是多咽了点儿。收拾了碗筷,牧渊臣慢悠悠地领着他在府上闲逛。

      巫楚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余光里长廊的尽头堆满枯枝败叶,掩着一扇上了锁的门,与齐整空荡的府邸格格不入。

      寒风掠地,撞在王府陈旧的砖瓦上。长廊两侧的卷帘轻轻晃动,只听得到行走间衣料摩挲的响动。

      牧渊臣回头看他,笑了一下,“太久没回来,我都快记不清家里长什么样了。今早敲错了门,还以为你走了呢。”

      “你一整晚没休息?”巫楚尧蹙眉。

      “睡不着,不想睡,”牧渊臣漫不经心地答,声音消弭在空阔的院落中,“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他的身后陷入无端的沉寂。夜晚挽发的木簪不见了,长发垂散,像巫楚尧在山涧所见的飞瀑。

      “这就是你所说的‘一切安好’?”

      巫楚尧眼底没有丝毫波动,甚至称得上平和,一错不错盯着牧渊臣。这样的情绪放在他身上显得极其违和、压抑,无形中一股迫人的气势,叫旁人见了脊骨生寒。

      牧渊臣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一时失语。半晌他紧绷的肩颈松懈下去,低着头,仿佛只是回忆就耗费了大半精力:“看来我的信送到了。”

      月朗星稀,风动荒草地。巫楚尧知道,离开通天阁后,他就要回到四方的皇城,回归他真正的生活。

      “我见不着你了?”牧渊臣从草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眼睛盈满失望,“你爹娘平日不让你出来玩儿?——”

      “我没爹,从小就没有。只有我娘,”巫楚尧生硬地打断他,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后悔用了这种语气,连忙补充,“三年,三年后的中秋节,我在幽谒城的石桥下等你。我家……在幽谒附近。”

      幽谒地处三方交界,既是交通要道,又是独立城邦,不受任何一国管辖。

      “好啊,”牧渊臣一口答应,方才的难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年后……嗯,等那时我十七岁,你十四岁,”他胳膊肘碰了碰巫楚尧的腰,“诶,你还能认出我吗?”

      “当然能,你以为我和你记性一样差?”巫楚尧失笑,认真道:“我绝不可能忘记你。”

      于是两人又打成一团。

      “快天亮的时候我等来了一封信。可你自己看看,这是谁的字,给你送信的那个人的?”巫楚尧走到他面前,指间夹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发黄的信纸,仿佛在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我差点杀了他。但他带着你的东西,还说了你我的约定,”巫楚尧把玩着牧渊臣腰间的玉佩,背面刻着一只剑齿锋利的老虎,“你说过这玉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仅有形似绝无相同,不会轻易交予旁人,即便丢了命。所以我相信了他,也暂且相信了你是真的手上有伤,不便握笔。”

      “我等你的解释。”

      他提过食盒,把信纸贴身收好,抬眼看向别处,“到后厨了,我去洗碗了。”

      “今晚陛下设宴,犒赏将士,”一直低头不语的牧渊臣突然说道,额前的碎发揉乱瞳孔的死寂,“我会回来得迟些。”

      “王爷来了?”

      城外沧山大营,一骑墨黑的高头大马疾驰奔过。鞍上的年轻人隔着老远就看到那匹威风凛凛的白骏马,迅速勒缰而下,将手持的长枪扔给帐外守候的士兵,询问道。

      “将军,”众人见状纷纷行礼,显得十分为难,“王爷一来就进了帐,也不让我们跟着,说让将军去忙,不必打扰。”

      年轻人名叫程秋裕,字子恒,密州桉县人。额头上经常绑着一条三指宽的棕褐色发带,只比牧渊臣小两个月,是翊安铁骑左骑营的将领。

      “这种事别听他的。不让你们跟着就站在外面看住,任何人不许带兵器进去,也不能让他一个人瞎跑。”他语速很快,表情却无比认真,给周围几个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好了,打住。我去看看,”程秋裕一边朝帅帐走一边嘀咕,“我忙吗?今天光是给马洗澡就洗了三遍……”

      牧渊臣坐在地上,背靠行军塌,阖着眼帘。细看之下浑身发着抖,像个耳聋目盲的垂死之人。他对外界毫无知觉,连痛感也变得衰微。摊开的手掌上交叠着细小的疤痕,猩红的血蹭到衣摆上,前襟敞着,缠在腰腹的绷带在肋下印出一片骇人的血迹。

      那血没止住,还在不断扩散、浸湿,砸落地面,淌过手边锋利的匕首。不远处一块发黑的血肉,是牧渊臣亲手从身上剜下的。

      他太累,可睡梦也不会庇佑他。滞涩的空间里隐约冒出些焦急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瞳孔有光线闯进时,他正躺在行军塌上。边上晃着个人影,是程秋裕,正咬牙切齿帮他处理那块伤口。

      “没告诉别人吧…?”

      见牧渊臣睁开眼,程秋裕脸上一喜,又马上强压着板下脸去,装没听见。牧渊臣心头一紧,挣扎着要起身,被程秋裕忙不迭地按住。

      “没说没说,就我一个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加个不在豊京的阿鹤,行了吗王爷?”程秋裕苦口婆心道,就差对天起誓,“这回能好好躺着了吧?”

      “还有王爷,”他笑眯眯地继续说,“我差点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吗?”

      “……明明喝了药,病也好了…怎么就……”程秋裕声音愈低,眼眶泛红,满是自责和愧疚。

      牧渊臣时常回忆起那张脸。

      半月前翊安铁骑连下西棨七城,夜晚分头护送遭战乱牵连的百姓返家后,他在城门口听到一阵哭声。走近了看,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儿,抽噎着答和家人走散了。牧渊臣怕吓着他,挥退了侍卫,独自上前。

      他声音温和,可小孩却越哭越凶,零星的疑惑在匕首刺进肋下时得以解答。

      一杆长枪划破寂寂长夜,阻止了往更深处捅去,力道之大瞬间将那孩子撞出十米开外。马蹄声由远及近,是按约定赶来的程秋裕,从他这个角度,银光闪闪的匕首看得一清二楚。

      牧渊臣不感到有多痛,周围的呼喝声传不进耳朵,竟然难得的轻松许多。

      男孩当即毒发,面颊青黑,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而亡。牧渊臣起初以为仅是皮肉伤,谁知自回营后起了两天的高烧。昏昏沉沉间呓语不断,念着爹娘和哥哥,以及一个程秋裕不认得的名字,夹杂着一连串的对不起。很委屈,听着让人难受。

      他一心想着赶路,又严令不准把这事外传。请来的郎中据此开了头疼脑热的方子,牧渊臣喝下很快退了烧,醒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以至于被人误以为好全了。

      第二天戌时,大军正式踏上回京的路途。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疏忽了。”牧渊臣鬓角渗出冷汗,眼睛却是清清润润的,固执地去拍程秋裕的臂甲,试图宽慰他。

      连续的昼夜兼程让他短暂地把给伤口敷药抛在了脑后,直至将一切安顿好后他才得空在府中看了自己的伤,刀口的青黑色蔓延至周围,皮下的脉络看得一清二楚。再不加以遏制,恐怕扩散得更快。

      这似是印证了牧渊臣先前的猜想,但最终没有对任何人言明。硬生生剜去血肉的剧痛在他彻底清醒时达到顶峰,“麻烦你了……子恒。”

      “你再胡说八道什么麻烦不连麻烦,我就挨家挨户敲门告诉所有人,堂堂翊安王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一个孩子捅刀子了。”程秋裕嘴上不饶人,手上一刻不停,打算直接掐晕牧渊臣,让他少受点苦。

      “我不想…睡。想醒着…”

      牧渊臣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程秋裕从小在田间地头长大,不是在破草棚跟着县里有学问的老先生念书写字,就是下地帮着爹娘干农活儿。十三岁时兴冲冲地跑去参加当地的府兵,因为年龄小,更多是被充当了苦役,拿着微薄的俸禄贴补家用。

      直到十五岁,泌阳府大旱,所辖四州十一县颗粒无收,赈灾的钱粮落到百姓头上还不及五分之一,更不用说同桉县一般需要翻山越岭才能抵达的偏远之地。

      官府上下沆瀣一气,拖了月余始终不见下文,越来越多悄无声息饿死的人。程秋裕虽说谋了一官半职,可没有背景仰仗,他的意见和请求无关紧要。

      不日在朝廷派来的官员里,他见到了随行的牧渊臣。程秋裕听说过他,十四岁时便在武林大会上连挑十二宗,无一次败绩,名声大噪。

      然而仅过了半年,游峥会结束不久,牧渊臣将通天阁三位长老斩于刀下后,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牧渊臣少言寡语,除了公务上必要的交谈,几乎不与人讲话。程秋裕好不容易抓到独处的机会,一腔焦虑愤懑无从倾诉,竟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求他救人。

      “起来,不要跪我。”牧渊臣蹲下身把他扶起,声音冷静平稳,出乎意料地不令人发怵。没等他回神,人早走远了。

      “你不求我,我也会尽我所能。”

      后来他才知道,前几日牧渊臣早出晚归,是亲自去调遣各地的救济粮了。两人一来二去慢慢认识,密报送进京城,革了一帮人的乌纱帽。

      临行前牧渊臣策马而来,问要不要和他上战场,程秋裕愣了半天,手指指着自己,傻了吧唧地问:“我?”

      “不然我正和谁说话?”牧渊臣有点无语,看了眼程秋裕切菜都费劲的佩刀,和不知道从哪捡的、成天用着瞎比划的木条,把身旁一匹黑马的缰绳递给他,一磕马腹扬长而去,“愿意的话就跟上,不愿意的话这马也送你了。”

      眼看着他越走越远,程秋裕手忙脚乱地上了马,边追边紧张兮兮抱紧马脖子,扯着嗓子喊:“你等等!我还没和爹娘道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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