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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云遮天边,雾隐清辉。些微朦胧的月色掩映于黑漆的枝干之间。密林深处用木柴烧着一堆火,十步开外是一弯溪水。山里猎来的野兔被放在火上炙烤,不多时就只剩下吃干净的碎骨。

      寒风穿过枝杈,发出窸窣的响动。巫楚尧席地而躺,闻声再次警觉起来,面上仍维系着那副饱腹后的松懈。

      浮出阴影的杀机自身后迫近,他倏地睁开眼,骤然起身,攥上腰间的刀。燃烧着的柴火堆被巫楚尧一把掀翻,四溅的火星令迎面劈砍的剑刃稍停滞。手里的寒芒顷刻袭上对方的脖颈,喷薄的血液濡湿了面颊。

      他顺着一条林荫道飞掠出去,各方围追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却始终不显露惊慌之色。巫楚尧抬眼,为首的人在前方已侯他多时,剑柄上的玉饰折出暗淡的色泽。

      兵刃相接,磨出令人牙酸的尖锐铮鸣。他手劲极大,技巧不足但处处凶狠要人性命。来者尽着黑衣,头戴斗笠,三十余道影子无声向他逼近。

      巫楚尧年十八,宽肩窄腰,身量高而挺阔。刀光剑影之间,一时也不落下风。他仰身回撤,剑尖在脸上划出细小的血痕。

      剑脊摹刻一尾赤蛇,抛掷出鞘时有如活物,直逼面门而去。巫楚尧提身蹬上树干,拧腰跃起,双手攀住一截光秃的枝条,上身发力翻身踩在承重的中心。其后一株茎干粗壮的老树被瞬时穿透,凝出沉闷的哀叹。

      刃上沾满新鲜的血,巫楚尧将刀身一横抹去污渍。这的确是把趁手的兵器,刀名无相鬼,长三尺有余,通体漆黑,乌沉沉的。刀柄的纹路展开,是一幅幅地狱景象。拎起来颇有分量,散着阴森的死气。

      有人循着他的踪迹追来,巫楚尧划下锋刃垂在身侧,淬出阵阵寒意。

      缀青玉,引赤蛇,云沼现。江湖上三大门派之一,几次三番追杀而来的云沼密狩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一路南下跟到这里,再往前就是大燕都城。

      自下而上远望是一片幽暗,只有巫楚尧那双豺狼般的眼睛明亮到可怕,眉宇间投下令人生畏的阴影。

      这副五官满是攻击性。凌厉、凶狠,正全然被毫无掩饰的仇恨覆盖。避在身后的手指捻磨着方才在地上拾起的野兔断骨,手腕翻转,在其中一人转头寻来的同时,尖刺一端携着生猛的力道直刺进其两眼,顿时血流如注。

      巫楚尧的身影紧随而至,双膝狠压上那人肩膀,牢牢制住不断挣动的的头颈,无相鬼掼进太阳穴,骨头迸裂的声响渗人可怖。他伸手扯住塌软下去的尸体衣领,朝斜后方回挡,险险避开几柄纷来的长剑。

      小臂的肌肉在转身时被剌开一道见骨的伤口,巫楚尧定了定神,半分退意也无。剑身横向斩来,他矮身躲过,闪至对方面前,手肘重砸在鼻梁上。举起欲刺的刀尖被猝不及防拦下,撞击产生的巨大作用力将他整个人抛扔在地。

      玄色的衣袍被血汗濡湿,凉飕飕地贴在身上。微小的沙砾黏在渗血处,磨着生疼。他挣扎着起身,瞥见围过来的密狩所执剑的尖端,一点幽冷的光漠然得不通人情。

      隐在队末的一人取下马鞍侧旁的弓箭,箭矢裹挟着冷硬的寒风破空袭来,尖啸着钉进他左侧的臂膀。

      正站起的身影顿时一滞,巫楚尧却仿佛无知无觉般,折去箭杆,刀柄挑进手里,仅是眨眼的功夫便飞身掠至离他最近的一人身边。

      对方大概是自信他必死无疑,不过刹那间的分神,黑暗中霎时闯出一身血腥气。还不等作何反应,就听到颈骨被拧断碎裂的声音,刀刃在脖子一周挽起血花,有如恶鬼。

      “你们杀得了我吗。”

      他喉咙里滚出笑声,喑哑狂悖。巫楚尧攥住其中一柄朝自己刺来的剑,借力拽至身前,仅有毫厘之距时稍一偏头,冰冷的剑身径直贴着鬓角滑过,即将捅到对面胸口的刀锋因持刀者的伤而失了势,被迅速回神的密狩轻易化解。

      巫楚尧绷紧了腕部,非但不急着拉开距离,反倒再次用着受伤的那侧手臂提刀斩去,眼神冷静得诡异。

      几乎同时,远处的密狩闻风而动。巫楚尧将方才的人胸膛捅了个对穿,再向周身不断挥刀,被割破喉咙的密狩们倒地抽搐着,扬起的血雾湮没了大半神采。

      混乱中不知是谁狠命朝他左肩踹出一脚,抡起剑在腹中间见了血,好在被手臂及时挡开,割开的口子不算太深。

      巫楚尧的身形瞬间飞出数丈。他们似乎再没追来,眼前一阵发黑后,影影绰绰间剩余的密狩早已消失无踪,连带着横在路中的死尸。

      走了?

      下一刻,道路另一头远远传来沉重的马蹄声,距离愈来愈近,以至地上的小石子都在小幅度地震颤。

      巫楚尧撑刀站稳了步子,半垂着眼睛,升起一股莫名的倦怠和无趣,仿佛从未活过。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很多缥缈的事物来,幽闭的东宫、熊熊燃起的烈火、死去的人。

      他塌下肩膀,只剩下一寸微末的念想,还在艰难支撑着这副躯壳。

      四年前离开盛安,天边火烧似的红。母亲掀起马车上的帘布,张望着红墙绿瓦之外的颜色。夜色浸染,这样的红却没有消失,蔓延到颠簸的马车上,蔓延到脚底,直至泡湿衣摆,沾了满手的血腥。

      耳边嗡嗡作响,后知后觉的疼痛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巫楚尧困在原地,像是将要烧成灰烬的枯柴。

      他费力地睁着眼,视野里闯进一抹浅色。银甲白马,踏月携风,其后漆黑覆压而来的大军凛然生威。战马嘶鸣声中,巫楚尧只看到面前一个模糊的轮廓,就直直栽了下去。

      大燕天和四年十一月底,翊安铁骑大胜,班师回朝。

      豊京,翊安王府。

      鸡鸣声过了两遍,巫楚尧猛地惊醒。他闭了闭眼,盯着房梁适应周遭的光线,顾不得其它就支起上半身靠在枕上,没受伤的右臂下意识稍往身侧一探,好巧不巧,无相鬼就在手边。

      再低头一看,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满身的血污被洗净,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伤到筋骨,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屋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材颀长的人影出现在桌案前。烛台亮起,随之而至的还有一股苦涩的药味。

      床边洒进熹微的月光,巫楚尧隐在暗处,像头蛰伏的凶兽。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那只拿汤匙的手腕,墨蓝的衣袍,停在眉眼间。

      他们的视线短暂交错了一瞬,烛光在那双眼里晃晃悠悠,好似盛着水面上粼粼的光点,凝成一块温凉的玉石,含在墨黑的瞳仁里,疏朗清冽。单凭望过去的一眼,便有种渊渟岳峙的宁定感,清瘦的身形在墙壁上被勾出温暖的影子。

      木簪束发,面若冠玉。隐约窥得见几分少年模样,又不失一代名将可安天下的凛然,和萧瑟的凉意。

      蜡烛安静地燃烧,巫楚尧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一动不动看着对方走到身边,死水一样的瞳孔突然泛起波澜,本能挥起的刀刃堪堪停在那人颈侧,余出细微的空隙。

      巫楚尧及时止住了手。

      “——是你啊,二公子。”

      牧渊臣有些恍神。

      他不动声色放下药碗,脖颈随着略俯下身的动作贴住刀刃,划出一截细长血痕,这令他清醒多了。

      “精神不错,把药喝了。”巫楚尧惊怒着立即收回刀,压过质问的眼神。但牧渊臣只是自顾自说着,目光移到洇出血迹的绷带上,示意他坐到床沿来。

      左臂的箭伤清理过,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被牵动着裂开些许。牧渊臣去又复返,拿来只装着药粉的小瓷瓶,轻且缓地解下绷带,提醒道:“你忍着点。”

      “你的腿怎么了。”汤药的温度刚好,巫楚尧无心探究牧渊臣是不是又往里面下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戏弄他,端起碗一饮而尽,眼睛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牧渊臣一举一动,因此很轻易地发现了他的端倪。

      “小伤,不碍事。”牧渊臣撒药粉的手一顿,含糊应道。

      巫楚尧冷笑一声,视线梭巡在牧渊臣腰间系着的玉佩上,坠着它的那根绳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如今应当如何称呼你,王爷?”

      他微仰起头,桀骜的眼睛直视着牧渊臣。

      七年前在通天阁召开的游峥会,各路人士集结于此相互学习切磋。同吃同住的一个月里,巫楚尧是知道牧渊臣的身份的。

      大燕翊安王一脉,祖上随着高皇帝打天下,自此后世代为将,麾下铁骑常年驻守西境。数代攒下的威名声望,任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仔细一算,这位年轻的王爷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

      “随你,”牧渊臣重新缠上绷带,故意勒了他一下,“你这是被人追杀了?”

      “算是吧。…奇怪吗?”

      牧渊臣帮巫楚尧系上里衣的带子,看着他笑了:“小时候看你跟个闷葫芦一样,不像会招惹人的啊。”

      他不大自然地移开眼,冷硬道:“那是你认为罢了。”

      巫楚尧年纪轻,行事一贯冷厉,透着近乎不通人情似的狠。眉眼间一点野性的凶戾,一看便知是个不可控的。虽不讨人亲近,奈何生了副好皮囊。旁人乍见之下,惧怕退避有余,神思却不免再度追随而去。

      “多谢王爷搭救,”巫楚尧沉默半晌,“我该走了。”

      他不想连累牧渊臣。

      巫楚尧来自北胤。虽说北胤与南燕由于有过多次联姻的缘故世代交好,加之西棨和东海时常侵扰中原安宁,时间一久两者的关系变得越发牢固,数十年未曾燃起战火。但牧渊臣毕竟生长在南燕,如今更是身居高位,有些事却不得不思虑周全。

      至于他自己会怎么样,巫楚尧不在乎。

      “你的伤还要养些日子,初来乍到,你在豊京可有住处?”他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寒气久未消散。牧渊臣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月光把他的脸映得过于苍白,像是个病人了。

      “府上只剩我了,多一个人也住得下。”

      牧渊臣没由头地来了一句。声音很小,听不大清。

      新帝登基后的这些年,牧渊臣不曾回过几次豊京。祠堂里供奉着历代人的牌位,包括他的父母兄长。

      平日里王府仍留着从前的家丁看顾,月钱照旧,算是有份糊口的营生,不至于在京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眼看一年又快要到头,牧渊臣惯例给每个人多发一个月的工钱,让他们早些回乡探亲。

      众人在门口一步三回头地辞别。人一走,王府更添了许多落寞。

      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天色尚早,牧渊臣让他再睡一会儿,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巫楚尧半点困意没有,七年前的那一个月至今历历在目。

      当年前往通天阁的人里,有江湖各路门派,也有牧渊臣这样向往云游四方、喜欢钻研各门各派招式本领的。巫楚尧混迹在三三两两结伴的人群里,一转身就看到了在溪边饮马,悠闲自在的牧渊臣。

      翊安王府的二公子。不用他亲自介绍,相互间就已传开了。

      牧渊臣大巫楚尧三岁,年龄算得上这里面最相近的了。一开始他们两个互相不爱搭理,牧渊臣嫌他无聊透顶,找他玩儿吧,不去;不找吧,又偷摸儿着跟过来躲着看,被发现了蹿得还飞快。巫楚尧单纯地嫌他闹腾,叽叽喳喳个没完,说两句还急眼。

      没过多久俩人干脆一言不合就打架,不分个胜负不撒手,打累了就休战。久而久之,倒真处成了朋友。在后山的荒野上跑马、爬高走低摘果子,要是晚上数星星给数睡着了,巫楚尧还得负责把他背回去。

      在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里,他忘了从何时起,竟隐秘地企盼子夜的钟声响得再慢些。

      原来这就是二公子。赤诚热忱,光风霁月,俨然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尤其那双眼睛,像生生不息的野火,又像海边滚圆的落日。

      他想向牧渊臣坦白身份,可惜末了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初秋的最后一天,冲天的火光烧毁了所有。巫楚尧被拉出废墟,听说通天阁想借这场大火杀了牧渊臣,也听说闻讯急忙赶到的翊安世子为了救弟弟,困于火场被活生生烧死。

      所以后来他站在牧渊臣面前,是要说什么?

      “别再往上走了,会出不去的。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巫楚尧平静地迎上他的刀锋,意识到他们应该正式地告个别。

      “你也要拦我?”他问,“你也要拦我?——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不是的。巫楚尧想。

      我是来帮你的。

      不论你要杀谁,我来帮你,我来替你杀。

  •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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