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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尘埃未定莫说子肖父 前路莫测难言妹思兄 ...

  •   柳姑娘虽然不是冯吕良“素未谋面”的女子,但是却是冯家人除吕良以外“素未谋面”的女子,这样的勇气,忠良和许媛甚至有些钦佩。

      柳姑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形如一段柳枝,摇曳多姿。初入府上常常羞涩,跟在吕良身后不敢多言。许媛会悄悄地在暗中照料她,多分一些份例,常常添些布置。没人清楚柳氏的过去,但是都平和地接受了二少奶奶的身份。

      柳姑娘很快生下了冯家的第二个孩子,无奈只活了两个月便夭折了,夭折之后冯吕良毅然决然地在北平消失,很快那个夭折的孩子就被众人遗忘了,说起这段时间大家只记得吕良的出走。

      日子久了,看到当家少奶奶许媛对她多有照料,老爷和大奶奶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柳氏慢慢地胆子开始大了起来,这时众人才意识到这个姑娘可真是个碎嘴子,且阴晴不定,造作难安,刚开始众人只当她怀孕情绪不稳定,哪曾想生下孩子后变本加厉,月儿便小心谨慎地服侍着这位姑奶奶,诸多委屈。索性熹征是个惹人喜爱的孩子,二房还不至于让人冷落了去。

      关于柳姑娘,或者叫二少奶奶,大家更多的关注点还在那个小男孩的身上。这是熹字辈的第一个孩子,名字是老太爷起的,冯熹征,说不清是挖苦还是讽刺,但是在后来者看,这是一种预言。

      冯熹征是冯吕良的孩子,从众人见到他第一刻起大家就确定了这件事。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简直是一个缩小版的吕良。喜爱谈笑,毫不怯场,讨人喜欢。到了十八岁,他宣布他要离家出走的时候,更像冯吕良了。

      人总以为自己是很难犯重复的错误的,没错,在培养冯熹征的道路上,冯家确实尽力了。新式教育,新式学堂,认识新时代的朋友,也和曾经袭爵的遗老们多多来往;学洋文,与此同时私塾的东西也没落下,千字文百家姓当然还有四书五经,启蒙虽晚,但天资聪颖,属于二良者取其优。

      但是可能是步子迈得太大,扯到了,当冯熹征开始讨论无政府主义的时候,家里人用看妖怪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这个言语伶俐的少年此刻第一次遇到无人愿聆听,无人可倾诉的苦恼,唯三能耐心听他讲话的只有他娘柳氏少奶奶(她愿意认真听他讲的所有话),可爱天真的熹衍(哥哥说什么都好有趣),还有他们房中的丫鬟月儿(她和正房的小瑶一样温和机灵,知道怎么尽自己的本份,再说了少爷这么讨人喜欢,谁会在乎他说什么)。
      熹衍开始不怎么回家,不怎么在乎柳少奶奶对于冯家长孙的要求,开始学习法国语,开始讨论上海。

      甚至他有时候会去正房和许氏大少奶奶许媛聊一聊,许媛虽然略懂一些法语,可惜还是所知甚少,常常爱莫能助。
      不过许媛很喜欢他,她仿佛能透过这样的少年意气看到曾经潇洒又特立独行的哥哥,所以会常常鼓励他。虽然许媛常常忙到脚不沾地,但是只要有时间,她都会合上账本很有耐心地听他讲完以后,会很认真地告诉他一些自己的看法。

      “我不明白无政府主义能不能激励人们向善的品格和本我的品行,但是我觉得政府的存在必然有其目的,如果政府突然消失,那它的职权该由谁来负责呢?权利会落空吗?我觉得不会,而是会被另一种势力取而代之。到时候这种势力会更好还是更糟糕,谁能说得清呢?不如就按现在的来,潦草度日罢了。”

      熹征很生气,“政府在做什么?他们在做什么呢?我怎么看不到!”

      许媛笑了,像是熹征在跟她闹小孩子脾气。她很温柔地反驳他,“那你觉得这几千年来的官府是做什么用的?朝廷是做什么用?如果没用,他们为什么会世世代代地流传下来呢?”

      熹征很自信地回答,“你的问题我今天刚刚和一个同学讨论过。不破不立,它曾经合理,不代表永远合理,如果“曾经”有用,那商鞅为什么变法,如果“现在”还有用,为什么我们国家会变得如今这般?不断地战败,不断地屈服,民不聊生,饥不裹腹,苛捐杂税,重于猛虎。当年公车上书,光绪尚且热切,后来民国建立,中国改弦更张,这一切都在变化,我们需要一种新的体制来适应现状。”

      熹征没有提科举的变化,所以许媛也没有提哥哥的出走。

      对于他讲的话许媛已经有些懵懂了,不过她还是很敏锐地抓住一个点,“商鞅变法之前秦孝公也尝试过别的变法,其余六国也尝试过变法,最后只有商鞅有所为;公车上书之后,中国还是狼藉一片,如果现在需要有所改变,你要如何确定你的改变就是那个正确的选项呢?”

      熹征沉默良久,抬头很坚定地看着许媛,“总要有人尝试,你觉得呢?我只是想以身试法,如果能排除一个选择,那也是功德一件。志士求仁几得仁,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许媛笑笑,明白了自己能说的已经到此为止了,遂翻开账本又忙活了起来。熹征安静地独自坐在一旁,看着窗外的蔷薇,喃喃自语,“槐花快要开了吧?”
      许媛专心于账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熹衍的名字是在过周岁的时候才有的,在此之前她一直被称呼为“大小姐”。许媛和冯忠良虽然没有重男轻女的念头,也不太在乎将来冯家如何,毕竟他们两个还算年轻,但是老爷和大奶奶却对他们头胎很是不满。
      大小姐本来在她出现之前就被取名为熹微了,“恨晨光之熹微”,新婚夫妇很是激动,他们两个最喜欢这句了。世道黑暗迷茫,命运云谲波诡,只盼着晨曦快来。没想到老爷希望能多子多孙,不然的话……
      “不然只会像许家一样衰落下去。”
      许媛沉默不语,冯忠良也没有再说什么。熹衍,快点繁衍下去。
      “名字而已,我们只能辛苦一下大小姐了,希望她不要记恨妹妹抢了她的名字。”
      许媛羞涩一笑,问他,“怎么就是妹妹?你知道不是弟弟?这是什么顺序?”
      冯忠良憋着笑,拐着那些大胡子白脸黄毛的腔调说道:“Lady first!”
      夫妇两个笑作一团。

      许媛嫁到冯府以后,顺理成章地开始掌管冯府。但是就像冯忠良曾和她讲过的一样,这个府上已经是死水一潭,如果要在里面步步生莲,可是要费些功夫。
      不过许媛是一个很有见识和抱负的姑娘,作为许家最聪明的小辈,曾经在哥哥出走后勇敢地为管家的婶婶分担了绝大部分事务,让婶婶得以从大哥出走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可惜女大不中留”,婶婶一边为她收拾嫁妆,一边叹气,“媛儿走了,谁还能这么贴心知底呢?”

      许媛并不畏惧将来的生活,甚至上了轿辇以后连头都没有回。哥哥的出走只有她知道,甚至在他出走的时候,许媛悄悄地装扮成哥哥的小丫鬟,又装扮成干粗活的婆子,又装办成外出买菜的婆子,帮他把一些细软带到府门,展现出超常的胆识和极其出色的模仿能力。

      许家的衰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而哥哥出走的理由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婶婶当年意欲为哥哥包办婚姻,不惜逼死远房和哥哥情投意合的安表姐。

      婶婶待她一向很好,但是婶婶也有私心。凡人都有私心,但是人命关天,即便在这个轻贱人命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也还是太超过了。
      哥哥抗争过,但是均以失败告终,婶婶和叔叔只手遮天,二人势力已经盘根错节,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布满整个家府,寄生在苟延残喘的许家之上。他只能出走,或许还能闯一番事业,立一番成就。走之前尽他最大的努力,为许媛安排好去冯府,和冯家结亲。

      “你没有意中人,这让我遗憾。但是避免以后沦为鱼肉,还是去冯府吧。冯家那位虽然是个废物,但是我看他保全还是不成问题的,虽然看着平常,死水一潭,跟冯府一样,但实际上可能要更好拿捏一些。冯家也快要倒楣了,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世风如此,哥哥一时也找不到比他家更好的去处。
      “若是能等到我,我回来接你,咱们去过好日子,若是我回不来,你去了切记独善其身,潦草过完这一世也就罢了。”
      杨花纷飞,沾染在许媛的衣服上,那是她和哥哥的最后一面。

      乱世浮萍,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许媛冷静得很,悲观又现实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自从父母早早死去,她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她曾仰仗叔婶垂怜,但是二人反而像一个牢笼困住她,她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如何被他们的利益捆绑住,又如何苦苦挣扎不得其法,最后九死一生才逃脱出来。

      她无心爱人,安表姐的死又像一记警钟敲在她耳边,让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不信任。她很爱她的哥哥,这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爱着的人,所以她要帮他走,同时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哥哥走了的日子里,她开始学着为成为冯家的大少奶奶而努力。
      曾经因为哥哥的原因学习过法语和英语,学习过史记和孟子,哥哥不管学习什么都会回来跟她讲,讲得比家里请来的先生还要好,他还会讲变法,讲革命,讲社会,讲莎士比亚和资本主义,他知道那么多,讲得那样精彩!
      他还会讲安表姐,他们在一起上学,安表姐和他一样,踌躇满志,胸怀热情;因为安表姐的缘故,她曾经向往过向安嫂子学习理家,学习知识的美好生活,但是现在她又勇敢地接受了向婶婶学习理家的现实,并且开始看陶渊明集。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读到这句的时候,许媛不禁抬起头望向远方,哥哥,哥哥,我也想逃离这里,你快点来吧!前路在哪里呀?你知道吗?

      路是走出来的,许媛这么告诉自己。她认真理账,处理家长里短,安抚守活寡的柳氏,对老爷大奶奶端茶倒水,婆婆公公的责难她一一接下,从未反驳,颇尽孝心。
      丈夫温和,举案齐眉,不曾有半句争吵。他更多的时候像一个孩子,喜欢对许媛撒娇一般缠着她讨论陶渊明,红楼梦甚至是金瓶梅,闺房之内有甚于画眉者,许媛不介意陪他来玩这些。她对孩子们尽心尽力,她是熹衍最好的母亲,是熹征最好的婶婶,甚至是朋友,对下人她赏罚分明,松弛有度,整个府上的人听到她的低声细语,都仿佛听到了最有震慑力的话语,冯家老爷反倒是大声嚷嚷着,也未必有这般效果。
      她逐渐变成了整个冯府的顶梁柱,有时甚至连冯家大老爷,作为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也会来问问她家里面需要些什么。

      但她并不以此为乐,她每天都沉浸在繁忙不停的事务中,冯府的财政并非如日中天,她必须想办法节流以维持,难度颇巨。唯一的快乐是回忆当年和哥哥,和安表姐在一起的少女时代。

      当她有了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槐花开始凋谢。
      她喜欢杨花,怀上熹衍的时候刚好杨花纷飞,连子规夜啼都悦耳;再往前算,当年杨花飘落的时候,她和安表姐玩耍,在草地里,在庭院里,杨花纷纷如雪,飘落在安表姐的身上像嫦娥青女一般,哥哥的头发上也会沾满杨花,好像他们一辈子就会这么白了头。

      槐花香薰得她头痛。但是槐花是整个冯府的骄傲,院子里种满了粗细不一的国槐,据说是当年同治年间为表彰冯家有功特赐的国槐,以祝福寿绵延,子孙满堂。所以她从未提起对于槐花的厌恶,以免冒犯到什么。

      有一天,她路过二房去找熹征聊一聊学堂的事情时,听到柳氏骂道,“种这么多槐花,熏死人了!”
      她蓦然一笑,有一种久逢知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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