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吕安

1、民国是谁定年号 冯家哪房添新丁

　　1919年是个伟大的年份，但是身处其中的人未必会有什么感觉。春江水暖鸭先知，或许在北京那些接受新潮思想的年轻人有所感触，但是对于这所偏安一隅的四合院来说，最大的感受还是今年的槐花香太浓，熏得让人头痛。伴随着花香的还有正房那边喧闹的动静，让二房的人听得难受。

　　“好了，全天下都知道正房要生了，好了好了知道了！”冯家的二少奶奶不堪其扰，她已经心烦多日，“有了一个丫头，再来一个小子，家里的粮全塞给正房算了，以后也不必来这偏处委屈巴巴的！可怜我的熹征啊……你走了，潇洒去了，冯家的位置娘可给你留不住了……”她咕咕哝哝地嚷着，家里也随她叫嚷，因为实在没人有功夫理她。

　　这边的声音远远不如槐花迅猛，正房的风景最好，槐花最香，仆人们进进出出的，最里面的房间里婴儿的啼哭声震天响。冯忠良在门外脱力一般地瘫坐在椅子上，这是他听到“母子平安”以后维持的状态，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并没有改变什么动作的意思。

　　冯家大少性格温和，准确来说是优柔寡断，不至于惧内，但是实在无用，所以众人也不理他，只管忙活大少奶奶的事情，互不耽搁，也算和谐。
　　刘妈妈收拾得差不多了，看着大少奶奶已经安然睡去，便将孩子抱出来，一眼便看到旁边的孩儿他爸，笑着把孩子抱给他看。冯忠良无声地笑了，如释重负一般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瞧着着实喜欢得紧。看够了，抬头悄悄问：“媛儿怎么样，睡了？”刘妈妈点头。

　　随后她发现仆人们都已去一大半，时值正午，只有槐花浓郁的香气，裹着产房的味道，说不出的奇怪。她看着大少爷对着小孩子爱不释手，就随着他们父子去，进去产房跟给少奶奶摇着扇子的小瑶安顿了一声，便去找李妈妈来接班了。

　　李妈妈是一个温和勤快的女人，她负责大少奶奶和小姐们的日常。但是目前只有一个小姐，所以她是长房冯熹衍小姐的个人专享。熹衍今年七岁，生得粉团玉琢，活泼可爱，小小年纪颇有些才华，承蒙她温和的母亲悉心教导，读书识字不在话下。即便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而言，熹衍的伶俐和言谈也很难让人小瞧了去。

　　在她短暂的人生历程里，不难发现这个世界对她有着极好的善意：目前冯府熹字辈只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二叔家的熹征哥哥，曾是她最亲密的人，但是熹征哥哥显然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无限向往，在两年前离家出走，要去“寻找自由，逃离坟墓一般的家府”，成为“大逆不道”“逆子”，几乎不允许被提起，老二是熹衍，老三便是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所以她作为唯一的小朋友，深受周围所有人的喜爱。

　　小朋友难免孤单，家里又买了一个街上的小女孩来陪熹衍玩耍。（世道凄惨，买个孩子和买个萝卜一样平常）那个小女孩刚到冯家府上的时候瘦弱可怜，四肢像四根半折的火柴棍，顶着萝卜头，又有个非常明显的鸡胸，唯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在冯家两年，渐渐地明白了自己的定位，常常沉默寡言地跟在李妈妈身后。
　　李妈妈经常把她拽出来教她怎么伺候小姐，她木木然，有样学样，别的多一点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都管她叫木头。

　　熹衍曾有过找她玩的念头，看她对凡事都兴致缺缺，便无意勉强。好在熹衍是个礼貌的孩子，李妈妈也把小木头当做一个需要怜爱的小朋友，遂不为难她，大家会把她叫做“木头姑娘”甚至“木姑娘”。

　　时值春末夏初，不同于各处院落，她们找到的地方位于府上的东南角，有各种各样的树，有各色各样的花，各种香味勾缠在一起，但是太过偏僻少有人打理，所以花和树都长得恣意。现在势头最盛的还是那株粗壮高大的国槐，落英满地，其它的花瓣更像是白色地毯上的点缀，这些花瓣堆罗如雪，甚至要淹过熹衍的小脚踝。此时熹衍正从地上捧着一捧槐花扬起来，让它们纷纷落下，李妈妈温和地坐在一旁的树影婆娑处看着她，木头姑娘站在李妈妈旁边，手里捏着熹衍悄悄摘给她的一朵西府海棠。

　　从昨天开始就听到有人在说外面有学生暴动，有警察，有老师，有人死，有人活，木头姑娘害怕，寸步不离李妈妈，因为熹衍的妈妈许氏要生孩子的原因，李妈妈寸步不离熹衍，三个人在府上的角落安静惬意。刘妈妈想找到她们，估计要费一番工夫喽！

　　刘妈妈刚走，躺在床上的许氏许媛便醒了。她悄悄地笑着对小瑶说“快叫大少爷进来，他不怕这些的”，小瑶心领神会，放下扇子正要下床，便看到冯忠良抱着孩子进来了，小瑶退了出来，两个少年夫妻目光一对，像做了什么恶作剧的小伙伴一样对着偷乐。

　　“我知道你辛苦了，我真是恨不得来陪你，结果只能被卡在门外，对不住你呀小媛！”冯吐舌头，“是男孩子，这回他要抢了他姐姐的名字了！”许媛乐了，“熹衍不会介意的，所以他就是熹微喽？”

　　冯家的长房长孙就此诞生。冯熹微这个名字还是这对少年夫妻的意趣，出自陶渊明的“恨晨光之熹微”。
　　冯家大少冯忠良，是个游手好闲撩猫逗狗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此处的不学无术并非一见书就头疼，而是自比贾宝玉，引其为千古知音。实在不能称其为蠢才，毕竟自小四书五经熟读，秀才也早早考中；众人本以为形势大好时，科举之路戛然而止----光绪三十一年，当然当然，现在应该叫，1905年，皇帝下旨，科举废除。

　　世界是瞬息万变的，冯忠良告诉自己。他本意不在科举，只是性格优柔，也不介意一试；偶有所成，也没有下太多功夫，甚至他自己都猜测是不是因为有家里人的打点。但是终究有了些成就，就在收拾行李去考试的路上被告知科举废除，对他来说还是滑稽过头了。但他终究是“于国于家无望”之人----他自己的看法，所以索性不再把这些是挂在心头。

　　再往后，整个社会都在发生剧烈的震颤和改变，他很坦然地把自己缩在宅院里，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不入耳。他整日无所事事。前路一片迷茫，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该做什么。偶尔甚至会羡慕贾宝玉，贾被明确地规劝要科考要学习，而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爱上了佛教，被梵语搞得头痛；爱上了道教，被张角搞得害怕；爱上了英国语，被语法绕得发懵；爱上了稗官野史，却暗自嫌弃毫无逻辑的胡诌和毫无艺术审美的遣词造句。最后发现他的精神家园还得是红楼梦，但他又有点嫉妒贾宝玉掌上明珠般的少年时代，最后他爱上了陶渊明，他向往着方宅十余亩，草屋□□间的样子。

　　他幻想中自己是一个仕途失意的白衣卿相，潇洒豁达地奔向田园。在他不算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他曾找到除了红楼梦和陶渊明以外的第三位知音----于斯曼，《逆流》之中吃穿用度皆是意趣，这本书曾激励他学习法国语，当然结果可想而知。

　　无欲无求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听话。当他知道自己将要娶许家的一位小姐时并没有太惊讶，实际上他应该惊讶的，许家已经算不上门当户对了，甚至许家进门可以算得上是高攀。
　　许家的大公子他有所耳闻----一个很英挺的公子哥，曾经在他三分钟热度的学英国语时有所交流。“我要寻找一种真理，用来解释这世间的不合理”，他曾这样对冯忠良讲过。
　　后来就是为了反抗订婚离家出走，后来隐隐约约听说是当了革命党，被革去了命，再然后就是二公子夭折，从此小辈或夭折或病弱，再无男丁，许家竟然悄无声息地衰落了下去，再然后就是许家的姑娘要进门成为他的妻子了。

　　这世道确实是瞬息万变啊，在新婚当天他懵懂地感慨着。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们新婚的第二天，美丽的姑娘手里捧着他的《陶渊明集》，笑得很是动人，满脸的惊喜。
　　“你也喜欢五柳先生？”
　　他爱上了许媛，许媛是他在这瞬息万变的世道中，爱上的所有之中，唯一不变的，永恒的，忠诚的所爱。

　　至于他的弟弟，冯吕良，是良字辈里最受宠爱的孩子。冯吕良生来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说到这个的时候冯忠良总会不屑地撇撇嘴。
　　冯吕良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他的漂亮从小到大一以贯之，不管是废除科举还是民国建立还是层出不穷的改革，都没有改变这一点。他很早就展示出对四书五经的不屑一顾，并且极具反抗精神，以切实的行动反抗，包括但不限于逃学，用书砸私塾先生的头，一周摔坏四五个砚台，成功领导全私塾的小朋友和他一起去摘李子。

　　但是他嘴甜，会讲很漂亮的话，“那个吕字可真没白起，嘴是真的比别人多一张”，忠良撇嘴评价道。他的每一次叛逆都有一个完美的理由，而只要眨巴眨巴眼睛就可以让大人们心软，并接受了“他不是科考这块料子”的事实。所以当家里把希望都寄托在老大冯忠良的身上时，老二的压力就少了很多。老大负责读书考取功名，老二适合结交显贵来袭爵，将来在朝中必然可以相互扶持。

　　吕良虽然讨厌读书，但是确实喜欢交朋友，所以欣然接受了这一安排。他欣然接受的不仅仅是这一安排，还有1905年光绪帝的安排，没错，废除科举那天忠良停伫在去科举的路上黯然哂笑这世道荒唐，吕良在高朋满座中高声庆贺这一腐朽的制度终被取缔。甚至在兄弟二人回家后，吕良还常常会对哥哥的“自我的精神流放”深表同情。

　　吕良没有遵照家里的意愿去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又素未谋面的姑娘，而是在某一天带着一位大着肚子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孩进门，直接跪倒在老爷的面前，少见的言简意赅。
　　“柳儿有了我的孩子，两个，我要给她一个名分”，吕良很平静地宣布，“还有，孩儿要出趟远门，去武昌，去南京，去香山，去上海，去西洋，我要去创造一个新世界。这里的高墙大院不是我的所归，请爹娘照顾好柳儿，孩儿尽孝了。”磕头，抬头，眨巴着他漂亮的眼睛，里面有泪光盈盈。

　　老太爷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大奶奶已经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