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72、告白

　　其实这一批新制成的碎魂钉上面附加的咒术也就多了两种。一种是死咒，保证碎魂钉不能被强行拔出，必须有专门的法阵去除咒术之后才能拔出碎魂钉，而这法咒只有施咒者花清和关量知晓。另一个咒术是梦魇咒，它能让受刑者在受刑的时候回忆起这一生许多淡忘的事情，或是美梦让其沉醉其中无法反抗，但更多的是一生的罪孽罪孽，让其沉沦其中饱受折磨。
　　按理来说第一根碎魂钉钉入身体的时候邱子休就应该陷入沉睡了，可这种影响魂魄的咒术对邱子休来说威力总要打些折扣，可这折扣也只是让邱子休迟一点沉睡，多享受一下尖利的钉子撕开血肉，刺碎骨骼的痛苦罢了。
　　其实在叶云起被围困的时候邱子休就不堪疼痛，晕死过去陷入了沉睡。
　　那就是一场囫囵大梦，邱子休也不出意外梦见了和尸山腐海相关的事情。
　　那时婉莹早已经死了，他也因为研习禁术叛出了家门独自在尸山腐海占山为王潜心钻研。那时候的他已经制成了摄魂幡，能够不再使用自己的魂魄施咒了。
　　在邱子休一手操纵下，漆黑的树木纵横的山顶不过一天就被夷为平地，又过了不知道几天一座远比任何仙门仙府都要雄伟的大殿在山顶拔地而起，巍峨挺拔，上揽青天衔日月，下接死地镇鬼灵。
　　邱子休给这座楼起名“死灵殿”，牌匾是他仿的婉莹的笔迹用自己的鲜血为墨提下的，从此那血红的字迹永远挂在漆黑的楼阁上面，震慑尸山腐海百万邪祟。
　　死灵殿建成之后邱子休便很少出过房间，更别说下山了，他几乎是整日整夜的铺在卷轴里面寻找着那一丝一缕的可能性，寻找着一个能够将被献祭而破碎散落的魂魄重新招魂人间的办法。
　　忙了不知多久，邱子休也才制成了三只阴烛，与寻常蜡烛差不多大小只是永远不会有损耗。阴烛燃的是魂魄，作用是聚拢魂魄，被燃烧的魂魄会重新聚拢起来被收纳在阴烛之中。除了阴烛还有几张残符，他翻遍了古籍也只找到寥寥几句记载，凭借着那几句记载和自己的研究，邱子休大致绘出了几张残破的符纸，也是用来寻魂的，不管魂魄碎成什么样子，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能寻到，但生效的距离始终不过十几丈，没办法更远。
　　虽然这已经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的突破了，但对于邱子休来说这还远远不够，这几张残符的作用远远不够，比起这天地之浩渺，这区区十几丈的方寸之地实在太小了。
　　邱子休烦躁极了，可这研究也到了瓶颈，他忙了不知道多久也没有一点点突破。
　　他一贯是喜欢清静不喜欢人多的，可那日不知怎得，他总想下山去走一趟，尸山东北方向不过十几里地的地方有一个小村落，每每午时总会在村子中间搭个戏台演两出戏，是村子里面人自己排的，还算有趣。
　　邱子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了，倒也不算走，他是招了两只煞灵踩在煞灵身上像御剑一般飞过去的，速度也不比御剑慢。
　　可那一次邱子休却没能看到戏，离村子还有几里路的时候邱子休远远的就闻到了极其浓烈的血腥味，也感受到了浓厚的阴气。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心尖儿颤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着急什么，他踩着两只煞灵加速赶到了那个小村庄。
　　可也不出他所料的，那里早已经是一片血海了，几十只凶狼和无数厉鬼在肆虐着，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肉渣，原本还算清净的村子现在是沸腾一般的喧闹，充斥着邪祟的嘶吼以及村民垂死的哀嚎。
　　邱子休有些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从小便听王氏说他一贯是冷漠的，没有所谓的人性的。邱子休也一贯不以为意，甚至他觉得王氏其实也没说错，于人情上面他确实不太称得上有人性。对于人的生死他看得比鬼神还淡，很少有什么事情能牵动他的情绪，每年祭奠母亲的时候也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可当他在空中俯瞰到这遍地鲜血的地狱般的景象的时候，当他耳畔回荡起那些素不相干的人的绝望的哭喊的时候，他发现其实自己似乎是有心的。
　　不管是他原本就存在的善意也好，是之前的十余年里婉莹传染给她的多愁善感也罢，抑或是那抹小小的影子蛮横的塞进他心里的情绪，他总归是心颤了一下，总归是绷不住那平淡的脸。
　　他踩着煞灵飞落到村子中间，摄魂幡祭出，无数厉鬼罡风般从旗帜里面冲杀出来，向着周边的凶狼扑杀过去。
　　邱子休没去管战况，飞速地在村子里面穿梭想看看还有没有幸存者，他从南边一直跑到北边，幸存者没有，只有几个被啃食了大半但还没断气的男女还在地上扭动着，哭嚎着。
　　这种情况已经救不回来了，他不是药脉的弟子，就算是，面对这些只剩下半具残躯了人他也无力回天。邱子休叹了口气，回身准备清剿完邪祟后离开。
　　在离开之前，他隐隐的听见了一声有些嘶哑的哭喊，声音微弱的他差点没听清。
　　邱子休顺着那一点点声音来到一处倒塌的墙后，那里倒着一具男子的尸体，严格来说不能说是一具，因为他已经被啃食的差不多了。
　　令邱子休惊奇的是那男子身边除了几只正在啃食的凶狼还有一具狼尸，狼尸身上遍布刀痕，而那把刀似乎就是那男子身边的那把柴刀。
　　孤身一人杀了一匹凶狼？邱子休有些震惊，但没等细想便听到了男人身下传来了他听到的沙哑的哭声。
　　邱子休凝符成阵，解决了那几只凶狼，邱子休上前翻开了男人的尸体。在男人上半身压着一片断裂的泥块木板，再翻开那些房屋碎片，底下是一个地窖，邱子休翻开地窖的盖子，里面缩着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身影，听到响声惊恐地抬起头望了上来。
　　“爹！哥哥！？哥哥！我爹他……我爹……”那个身影看见他便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开始哭号起来。
　　邱子休的心揪了起来，好疼好疼，那一声声哭喊都像刀一样插在他心头上面，他不会哄人，只能抱起他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不哭。
　　邱子休自己也不记得他在哪里待了多久，可能一直待到了那孩子哭累了，哭晕了，等到那哭声消停了，邱子休才反应过来他的腿站得有些麻了。
　　那是邱子休第一次顾不上脏，顾不上心头本能涌起的恶心感，将那个不成样子的男人背在身上绑好，怀里抱着那个哭晕后又醒来却再也哭不出声来的孩子，穿过遍地的狼藉踩上那两只煞灵回了尸山。
　　他给那孩子喂了粥，洗了澡，换了衣服，带着那孩子在死灵殿后葬了他不成人形的父亲。
　　那一天他浑身上下脏的不成人样，他这辈子也没这么脏过，可他却不敢去洗澡。因为那个孩子跪在父亲的坟头一动不动，他也不敢离开只能跪坐在那孩子边上，陪着他守了一夜。
　　一直到第二天黎明，那孩子精力耗尽再也坚持不住倒在地上，他才把人抱回了自己床上安置好，他才有时间去洗了澡，可这一洗，他便睡在了池子里面，一直到许久之后那孩子醒来，哭着找到自己。
　　后来邱子休就渐渐明白了婉莹的意思了。
　　生老病死虽然是世间常态，人总会经历那么一段伤心的时候，可若是正常的生死也罢，因为这种天灾人祸而导致的生离死别，实在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邱子休至今都忘不了那孩子两次哭泣到崩溃的样子。一次是母亲，一次是父亲，两次都让他撞上，让他不忍听闻。
　　后来邱子休想起了故人的遗愿，那个当时已经被尸毒尸化，再看不出一点人的摸样的故人。她张着口，含含糊糊地说，她好希望这世上不再有尸山腐海，不再有邪祟侵扰，她希望这世道是一片河清海晏，和乐安康。她说，她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再去帮助这芸芸众生了。
　　邱子休之前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触动，可到这一次才真真正正知晓了那一种绝望，后来某天晚上，邱子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已故的故人。
　　那人还是穿着一身淡粉的薄衫，提了一小包茶叶，带着恬静的笑出现在自己梦里。
　　那天晚上，邱子休对故人许下了一个承诺，消散尸山腐海的怨气，还这山河一片锦绣，还这人间一场太平。
　　等那孩子恢复了一段时间之后，邱子休便把他送下了山，毕竟尸山怨气深重，确实不利于那孩子生活。
　　一送又是许久，直到某天尸山腐海范围外方圆几十里都出现大规模的邪祟侵袭，邱子休着魔似的拼了命地赶过去，才又一次从尸山血海里面把那浑身是血的小人儿抢了出来。
　　再之后，邱子休给死灵殿附近施了法阵，从此在尸山多了条尾巴，原本沉闷寂静的生活也多了几抹明亮的色彩，给这死气沉沉的尸山添了几分鲜活。
　　其实也不算唯一的鲜活，苏轻尘也经常来尸山骚扰一下，确定自己的情况没什么需要帮助的之后再滚回九重天。
　　其实邱子休本来所想的就是这样平静的过下去，直到自己研究成功把婉莹带回来，然后……然后能干什么邱子休也不清楚，但只要这两个人在，干什么都好。
　　或者，婉莹还可以继续留在云梦泽，除魔卫道，他也可以继续镇着尸山，做一个安稳的依靠。
　　至于这个小子，怎样都随他
　　只要人还在，不管……怎样都好。
　　可天总不遂人愿，邱子休还没在尸山待多久时间仙门百家便往他头上扣了不知多少个帽子，围剿他的声浪也越来越响。可邱子休所习禁术却还是使仙门百家有所忌惮，尤其是中小仙门，八大仙门就算有意围剿也苦于没有什么导火索，仙门百家内部难以团结达成一致。
　　好巧不巧，那一段时间邱子休也碰巧查到了和婉莹的尸毒有关的东西，那尸毒竟然不仅仅是天灾，更是人祸，婉莹背后其实有一只手，她便是被那一只手拉入了死亡的深渊。
　　玄武门、白雪阁、青龙观……邱子休查出了一个又一个，原来这尸毒牵连如此广泛。原来自仙门百家混战之后还有人贼心不死，想到这等肮脏的法子。
　　邱子休一路上查，线索却在这三家之后断了，再有一点的，就只和兰陵城有了一点关联。
　　兰陵城……三大世家之一，在混战结束到荀信离家之前，稳坐第一仙门几十年。在荀信执掌兰陵城的那些日子，兰陵城更可谓如日中天，家族势力力压群雄，就是现在稍有衰落也仍然是仙门泰斗，邱子休怎么都想不到居然连兰陵城都有牵连上的可能性。
　　再之后，邱子休便夜闯了那三家仙门，给了仙门百家一个不得不团结一致的理由。于是在关量的号召下，仙门百家迅速集结准备围剿。
　　关量也在那是展现出了自己一贯雷厉风行的做派，从邱子休得到消息到整个尸山腐海范围被围起来只用了不到三天。
　　三天，没给邱子休留下任何准备退路的时间，甚至连这个孩子邱子休都来不及找个合适的地方送出去。
　　用这仅仅三天邱子休在死灵殿外布下了重重符阵，只等一场死战。
　　“叶子，听话，乖乖从这里下去，去找你苏哥。”最后那天傍晚，邱子休带着叶云起到了尸山第三座山，那边是九重天守着的。叶云起要是下去找苏轻尘，还能有一条活路，以后也能好好生活。
　　可那小家伙却死活不走，一直哭闹，一直从黄昏闹到了人定。邱子休用尽了这辈子全部的耐心，好说歹说了许久才让那小子乖乖下了山。
　　那天尸山其实很漂亮，因为常年聚集在尸山上空笼罩着整片区域的由怨气和阴气凝聚成的黑云在邱子休长久的努力下偶尔会消散一点，偶尔能看见头顶一轮皎皎玉轮。而那一天，黑云散的格外干净，头顶的月亮也格外圆润，明亮。皎洁的月光像一匹白练似的铺在尸山腐海死气沉沉的阴森上面，很是干净，却也惹人心悸。
　　“哥哥，我不想一个人走，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那天邱子休好不容易让人放开了自己，把人送到了下山的路上，可那人刚抬起的脚还没迈出去便又缩了回来，声音很轻的问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我不能走。邱子休能说的其实只有这么一句话，因为要解释原因太费时间了，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所以最后邱子休也只是很浅很浅地勾了一下嘴角，摇了摇头。
　　“哥哥，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走？你能不能陪叶子一起走？叶子爹娘都走了，叶子现在只剩下哥哥了。”
　　邱子休还是没有作声，甚至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那个人的眼睛。他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却总拿这个孩子没办法。他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所有的矜傲与冷漠，总会在这一声“哥哥”之后丢盔弃甲。他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这么落泪了。
　　没等到邱子休的回应，那个人也终于不再作声，但却也固执地没有离开，那小小的一片影子就这样静静的刻在了有月光下，再不准备挪动了。
　　其实到了晚上，尸山都会很吵闹，四处都充斥着邪祟的怪叫和哭号。可那天大抵是是因为围绕着尸山的灵气过于浓郁，那些邪祟终于也是有了一丝本能的忌惮，所以那天晚上，尸山山如其名，一片死寂，只有路过林梢的轻风带来些许声音。
　　“哥哥……叶子喜欢你，你能不能……就当是为了叶子，好吗？”
　　晚风吹来的那一点声音断断续续的，语句是断的，气音也是断的，小小的一点声音就像是幻听一样，仿佛是树叶之间的低语，不小心窥见了那一点心思。
　　“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邱子休有些好笑，肩上突然就轻松了一点，像是卸下一块沉重的巨石。原来只是小孩子的依赖，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很快就能忘了的吧，忘了之后还是能好好活下去。
　　“我比哥哥要清楚。”那个声音还是小小的，却显得那般不容置疑，“父亲是喜欢母亲的，苏轻尘哥哥是喜欢婉莹姐姐的，哥哥你……你其实也是喜欢叶子的。”
　　那个人突然就动了起来，朝着自己走了两步定定地站到自己跟前，抬起头盯住了自己泛红的眼睛。
　　有吗？邱子休一怔。自己这般奇怪是因为喜欢这个孩子？
　　不会吧，不过转念间邱子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自己怎么可能喜欢别人呢？简直天方夜谭！
　　果然是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苏轻尘和婉莹？也没有吧，朋友而已，谈何喜欢。
　　邱子休笑了，看着面前这个执着而认真的小不点儿，不知怎得就笑了。或许是那句石破天惊，或许是这般折而不挠，或许是……当局者迷而不自知。
　　那天邱子休笑了很久，一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淡出自己的视线。
　　可邱子休不知道，叶云起后来转了个弯还是上来了，目睹了整场血战，找到了自己的密室带走了某些人想要的东西。
　　……
　　其实只是短短的一场梦，可邱子休却翻来覆去做了不知道多少遍，等他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应该是深夜，四周的人都睡了，那小小的一方山洞里面躺了好几个人。邱子休习惯性的想动可到头来也只是动了一下手指，触碰到了一片温热。
　　邱子休侧过头，叶云起还是像每一次自己受伤一样，趴在床边守着自己。
　　每一次？邱子休有些想笑，什么时候形容自己受伤已经要用到这个词语了，不过自自己的复生以来醒着的时间到真不一定比晕着的时候多多少。
　　借着模糊的光影，邱子休用余光看清楚了那洞里面的每一个人。楚江、荀勉、卫顷、花清、还有苏轻尘……
　　挺好的，有这么多人在外面，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邱子休就懵了。
　　梦里面那个小小的叶子说的话又再度在耳畔回响起来。
　　这是喜欢吗？邱子休有些说不清这种感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人在身旁，自己便安心，看到这个人安然无恙，自己便安心，看到这个人，自己便安心。
　　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心里面就暖暖的，像是捂了一捧火，又暖又亮。
　　不过……他本来就是冰冷的，本来就是阴影里面的鬼，什么时候需要过火呢？
　　等邱子休第二次醒来是三天后，那应该是一个很晴朗很晴朗的午后，外面的灿亮光似乎都穿过了长长的山洞落到了自己身上。
　　睁眼的时候和以前某天又很像，围着的人都在往自己周边挤，原本寂静的山洞瞬间变得像是煮沸的水，还有那么一个人，还是呆头呆脑不管不顾地扑在自己身上，撞得自己浑身骨架像是要散了一样。
　　那个人扑上来之后，身边所有的喧嚣都淹没在那含糊不清的呜咽之中。
　　……
　　醒来之后花清给邱子休做了个小检查，之后和邱子休和一众人温声道了别，便回千妍谷去找他姐姐去了。
　　花傲和花清的态度有些模糊，他们并没有完全的站在仙门百家那一边对邱子休想要杀之而后快，却也同样没有完全的站在邱子休一边像这几位一样一心想要帮助邱子休。
　　其实邱子休是很佩服这两位旧友的，她们虽然性格大相径庭，能力也并非登峰造极，但却总有自己的主意，看的远，看得清。
　　花傲，有着不亚于关量的嫉恶如仇的心态，有着不亚于关量的刚烈，但却比关量多了一分冷静，多了一抹从容。而花清，这位婉莹从小到死的挚友，看着柔柔弱弱可骨子里却也带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坚韧。她以毒药入药脉，后转为以毒救人，她随身携带的那只药囊上面绣了她和婉莹都喜欢的一句话——“且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举世誉之而不加劝。”
　　道别那天花清带给邱子休一句话，说是花傲走前留下的，花傲说，如果邱子休是真的要顷覆这人间，下次见面千妍谷绝不念旧情。
　　邱子休没理，轻声道了谢，花清便也御着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