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44、苦果

　　顺利的搭上了去杭州的客船，只是在发船前叶云起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头远远地望了一眼那繁华喧嚣的兰陵城背后的那座华贵恢弘的仙府，还是远远地望了一眼那掩映在崇山峻岭层层高楼间根本望不见的小院。直到船帆扬起，船上的旅人都挤到船尾与码头上拥挤着送行的亲人道别。叶云起这才收了目光垂了眉眼却又飞身上了桅杆掏出怀里的那支笛子放在唇角，缓缓送气。
　　《长亭恨》、《离人怨》、《再不归》，那是他父亲以前最常吹的三首曲子。在母亲逝世之后，父亲总会一个人走到村子后面的山上，站在山顶伫立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望着广袤的天地，对着欲坠的斜阳，吹上一曲又一曲，那一身素白的衣袂同那洁白的云朵般被染成三尺鲜血，在笛音中涓涓流淌。
　　他从前不曾懂得欣赏这三首曲子，他的见解与世人一样，不过矫揉造作的风花雪月而已，难登大雅之堂。父亲教他的曲子他都吹的十分熟稔，除了这三首。直到后来遇见了邱子休和婉莹，再后来只剩下邱子休，在尸山漫天阴云的笼罩下，邱子休也总会寻到几次云开雾散终见月的机会，飞身上那死灵殿的屋脊，对着那一轮月一遍又一遍的吹响。
　　直到再后来邱子休身死，叶云起总算明白了那三只曲子所包涵的那浓烈的哀思与悲怆，明白了什么叫生死两茫。
　　数阙泠音怎藏住，一曲相思无归处……
　　再到如今，长亭恨，恨从此陌路天涯再不聚首花前月下；离人怨，怨往后天各一方再难相逢煮酒烹茶。今日别过，从前种种皆似幻梦终醒，遗恨落处，只道红尘旧梦故人事，经年一去再不归。
　　笛音袅袅之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哽咽，不消片刻整个码头便都陷入一片迷茫的悲伤中。
　　只有随船的伙计一声高呼，扬起风帆收起船锚卸了绳索，那船便顺着流水缓缓前。
　　船尾荡起一层层的涟漪，笛曲唤起一叠叠的难舍……叶云起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无力，有一个人，他怎么也舍不得，但也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已经不想再吹了，再吹下去，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就在这一曲跃动的旋律里崩裂了。
　　有人给我传音？
　　叶云起收了笛子，却突然发现有一道传音，谁？叶云起疑惑，谁会给他传音？邱子休？不可能，邱子休没有灵力，做不到传音，那还有谁？
　　“叶云起！你去哪里鬼混了！还不回来！邱子休急得都快把兰陵城翻过来了！……”苏轻尘的怒吼在耳畔炸开！明明是传音叶云起却觉得像揪着自己的耳朵吼出来的一样。苏轻尘大抵是真的气急了，吼的像个骂街的泼妇一般，除了自小受到的教育让他没能接触到诸多粗鄙的市井词语以外，这一声怒吼，可是把那市井的语气演绎得淋漓尽致。
　　叶云起苦中作乐般吐槽了一下，刚想笑一笑，突然反应过来邱子休似乎是为了他快把兰陵城翻过来了！
　　说不出是愧疚还是兴奋，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担心，叶云起现在只想马上回去，去看一看邱子休到底怎么样了，毕竟——邱子休如今的状态应该绝对不足以支撑他闹这么一场！
　　流光应召而出在一众人的惊愕中叶云起飞身跃上然后全力赶往兰陵城，不消半炷香就到了院子，一进门就看见林纹一脸疲惫憔悴却又惊喜异常地迎了上来，眼中闪烁的无边的兴奋：“叶公子，您回来了。”
　　“哥哥怎么样了？”叶云起焦急地问道。
　　“你好意思问！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还乱跑！就算你要一个人出去干什么事至少也得跟我们说一声！不然谁知道你是不是被荀勉抓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邱子休本来身体就已经很虚弱了！昨天见你没回来直接又去找了荀勉！本来就已经闹僵了！再加上你这一档子事！邱子休当场就和那姓卫的打了起来！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敲晕了了邱子休！要不是荀勉知道原委后没有计较！邱子休昨晚就死在那里了！”没等林纹回答，苏轻尘已经带着满身的怒气劈头盖脸地吼了过来，末了他又压了压怒气尽量温声地对林纹说道，“不是叫你去休息吗？怎么还在这！”
　　“对不起，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叶云起脑子一团乱，邱子休怎么会差点死在那里，他简直快疯了！那个卫叔灵力不过如此，怎么可能差点让邱子休死在那里！“苏兄！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他人在哪里！”
　　“你闭嘴！有脸问！你好好反省一下！要是没把我们当同伴你趁早滚了！”苏轻尘当真是气的不轻，这也意味着邱子休的伤真的很严重。
　　“不是，对不起，真的，我，我没有，我真的……”叶云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兄，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哥哥到底怎么样了，我求你了，真的，能不能先告诉我哥哥怎么样了。”叶云起一时间双手掩面，有些无地自容，他真的没想过记过是这样，也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叶公子，你不用太担心。昨天叶公子被苏公子带回来之后苏公子就已经治疗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静养，半个时辰前已经歇下了。”林纹对叶云起还是很有好感的，见叶云起这个样子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拍了拍叶云起的肩膀安慰道。
　　“你怎么还没去休息？”苏轻尘见林纹还杵在这里，质问道，“不是说了叫你去休息吗？”
　　“苏公子，我不累的，我要等邱公子醒来之后带叶公子过去见了再去休息。”林纹强行憋回去一个哈欠揉了揉发红的眼角抹去几滴泪花，弱弱地回答道，“邱公子说……”
　　“别一口一个邱公子！早不是云梦泽的少主了，哪那么多邱公子的！他的话算个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身边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去休息！先去我那房间睡我床上，等忙完了再给你安排房间。”苏轻尘余怒未消，说话的语气倒是不善，但言语中的关心倒是不难听出来。他也根本没想着林纹自己过去，直接伸手抓住林纹的手腕，强行把他往房间那边拖。
　　“不行的，苏公子，邱公子说了……”林纹不敢强行挣扎虽然挣扎也没用，依然试图和苏轻尘解释。
　　“你放心休息，这家伙我会亲自带过去的，好吗？你乖乖去休息。”苏轻尘对这小子确实无奈，一边拖一边哄道，“你休息好了起来再给邱子休沏一壶茶，不然到时候他想喝茶了你却在休息，是不是因小失大了？所以现在听我的话去休息，不要再废话了。”
　　叶云起听到林纹的话算是稍微放下心来，本来想直接进去看邱子休，又不知道苏轻尘有没有施什么法阵为邱子休疗伤，害怕自己贸然闯入会破坏法阵。他想问一下苏轻尘，可那边两人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也不敢强行插话，怕惹得苏轻尘更加生气，不告诉自己邱子休的事，只好跟着两人一起走，看看有么有机会。
　　苏轻尘拖着林纹进了房间，把人带到自己床边，又哄了几句才让林纹安心上了床休息。直到这时，苏轻尘才转过脸，方才的温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怒气。
　　“你还有什么事？”
　　“苏兄，我就是，就是想问问我现在能不能进去看看哥哥。”叶云起低下头，不敢直视苏轻尘的眼睛，“我……我真的好担心。”
　　“现在担心？你昨天一个人跑的时候怎么没考虑后果！”苏轻尘一提到这事儿火气就蹭蹭地上飙，恨不得能教训叶云起一顿，当然也只是恨不得，他要真动手了让邱子休知道了不说生气但也绝对不会高兴，“你去吧，手脚轻点儿别吵到他了，今早好不容易借了荀勉的安魂香才把他弄睡着，反反复复醒了几次……”苏轻尘到底小孩性情，发了通脾气也没继续和叶云起计较。
　　不过主要也是因为和叶云起计较没用，邱子休这几次迷迷糊糊地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叶云起的踪迹。拦着叶云起不让他去见邱子休遭罪的还是邱子休，早些见到早些安心，等邱子休再醒来时叶云起在旁边那邱子休才能安心修养。想通了这一点的苏轻尘也没再吊着叶云起。
　　苏轻尘的话其实还没说完，但叶云起已经飞一般的跑向了邱子休的房间，一直到了门口带想起苏轻尘的话然后才慢了下来小心地开了门进去了。
　　屋子里充斥着极其浓郁的香味，能把安魂香熏成这个浓度，得烧了多少捆？叶云起使劲儿扇了扇缭绕在鼻尖的浓重的香雾，又使了个法诀隔绝了安魂香的效用才敢进屋去轻手轻脚来到屏风后面。
　　邱子休此刻平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看上去睡得很安详。可走近了看，邱子休还是一副眉头紧锁，嘴也抿着，并不是像是安睡了一样。
　　叶云起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这应该是他们之前在床边陪护留下的。叶云起看得有些心疼，无比的自责。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平邱子休皱着的眉头似的，但手伸在半空却迟迟不敢落下，这样会吵到他睡觉的吧，还是……算了，等邱子休自己醒过来吧。
　　“林纹，林纹，林纹！”突然间邱子休想是感觉到什么一般，猛地抓住了叶云起的手，嘴里不住地喊道，可是这个名字却还是让叶云起的心沉了沉。担心自己是没错，但是还是没办法和林纹相比啊。
　　“我在，在呢。”叶云起忍着心痛回答，不管怎么样，他不想让邱子休更加担心了。
　　“叶云起呢？林纹，叶云起还没找到吗？你别看着我，你去找叶云起，去找叶云起！我没事的！苏轻尘你个废物点心！怎么还没找到人！林纹，你去找叶云起！找到了亲自带过来！你快去找！不用管我！”邱子休的声音很急切很焦急完全不像是说梦话。可是安魂香太浓了，邱子休似乎是恢复了些许模糊的意识，却依旧没醒过来，也可能是潜意识里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入眠的，所以这种焦虑似乎就已经刻在了邱子休的声音里。
　　“哥哥？哥哥我在，我陪着你的，你好好睡好不好？”听到后面的这句话，叶云起感觉有些明明已经死了的，烧成灰了的，散到了天南地北的东西又活了过来。他紧紧地抓住邱子休的手，颤抖着说道，“我在，哥哥，你别担心了。”
　　“你回来了？不是被荀勉抓了？那就好，那就好……”果然邱子休已经恢复了一些意识，只是没能醒过来而已，安魂香这东西效力确实惊人，哪怕是对邱子休的残魂，在用量如此之多的情况下效果也还是很好的。
　　得了答复后邱子休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没有，眉头也终于舒缓开来了，最终安静的睡了过去。
　　“废物点心？这糟心玩意儿总算是安分。”苏轻尘略带鄙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把叶云起吓了一大跳。
　　“苏兄？你怎么在这儿？”叶云起小声问道。
　　“我来拿东西去找荀勉，顺便看看这不让人省心的糟心玩意儿安分没。”苏轻尘明显带着三分火气，对谁都没个好语气。
　　“你去找他干什么？”叶云起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道歉，道谢。”苏轻尘翻了个白眼，一脸的晦气，“这糟心玩意儿昨天跟那姓卫的大打出手，打伤了人家以及五十多号弟子不说，还掀了半个主殿的房顶，毁了人好几个院子！后来荀勉还不计前嫌地送了丹药和安魂香救这糟心玩意儿。既然你不是被荀勉抓了，那就纯粹是这糟心玩意儿无理取闹寻衅滋事了，总得给人一个交待。”
　　本来叶云起是准备稍后去找荀勉算账的，但听苏轻尘这么一说，怎么感觉倒是邱子休罪无可赦，反倒是荀勉宽宏大量呢？好吧，似乎确实是这样。
　　“我也一起去吧。”略一思附，叶云起还是决定自己也去表示一下诚意。
　　“你不看着这糟心玩意儿？”
　　“哥哥现在已经安心睡了，我在旁边到还可能打扰他，不如先去收拾一下自己穿闯出来的烂摊子。”叶云起挠了挠后脑勺，“总这样麻烦苏兄你还挺不好意思的。”
　　“客气话就别说了，总之你和这糟心玩意儿欠我一个大人情。”苏轻尘继续翻着白眼，转身离开，“那你一起去吧，正好提礼品。”苏轻尘指了一下外边的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礼品——一看就是仗着九重天家世连夜搜罗来的好东西。
　　叶云起应了一声，起身去提了礼品跟着苏轻尘离开了房间。
　　两人向一个门生说明了来意，候了片刻便有一队暗侍出来，领着他们来到了荀勉寝殿旁的偏殿。这个偏殿装潢倒是很简单，一张主坐，四张客座分了两列，同一列的两张客座之间有一张茶几。进门到主坐前铺上一层丝绒红毯，门口两侧和主坐两侧各有一尊金炉，熏着淡淡的安神的香熏。四根副房柱就立在四张客座后面一些，只是刷了一层红漆并没有雕龙画凤，整间偏殿难得显出几分淡雅。
　　此刻荀勉就坐在主坐上面，仍是一副笑脸，卫叔侍立在荀勉身后，这次没穿暗侍的潜行服，倒是穿了正常的大袖衫，整个人少了几分精炼却换来了些许飘逸。只是卫叔毫不掩饰眼里对几人的杀意，从两人进门开始就这么冷冰冰地看着两人，叶云起总感觉如果没有荀勉压着，那卫叔早就对他们大打出手了。
　　但毕竟理亏，叶云起也没用更凶的眼光看回去，避开了卫叔的眼光，专心和荀勉打交道。幸好荀勉看起来比较好讲道理。
　　“两位请坐，不必拘束。”荀勉在主坐坐好，朝两人微笑着点了一下头，“不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荀宗主，我们二位是专程为邱子休昨晚冒昧而冲动的行为先来给宗主赔个不是。”苏轻尘还是一身黑衣带着面纱，收起了平时的戏谑，语气竟难得的庄重与恭谦，“昨晚事情实属误会一场，又承蒙宗主非但没有介意邱子休的无礼反倒是在其受伤之后鼎力相助才解了我等燃眉之急。一夜思虑，寝食难安，思及邱子休尚未清醒，不能亲自前来拜访，我等特先前来与宗主道个歉，道声谢。”说完苏轻尘对着荀勉郑重地行了一礼，叶云起也连忙跟上。
　　“两位不必多礼，还请入座。昨晚之事说起来倒也是荀某失礼在先，惹得邱公子误会才生出这么一场事端。但现在既然误会已经解除，我们两方又是如此亲密的合作关系啊，倒也不妨冰释前嫌和好如初。”荀勉依旧声音温和，带着十二分的真诚。
　　荀勉的这个态度倒真的让苏轻尘和叶云起完全看不明白。主殿都掀了大半的房顶，这等奇耻大辱对任何一家宗门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大事，更何况是一贯把“骄纵蛮横”这四个字写在脸上的兰陵城？如果不是这件事邱子休实在太过分了，苏轻尘怎么也不可能这么真诚的来和荀勉认错。虽然本身就是希望能够和平的处理好这件事，但荀勉这个态度倒还真是让两人有些手足无措。
　　“既然宗主愿意不计前嫌，我等自然是感激不尽。。”叶云起行了一礼说道。
　　“倒也不必——昨晚的事算在下欠兰陵城，欠荀宗主一个人情，宗主日后如有需要，可尽管来找在下。如若宗主愿意就此和谈，昨夜的事如宗主所愿就此翻篇。”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压着些疲惫与不适。
　　然后数位黑衣修士围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邱子休，脸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但眉目间的冰冷傲气依旧绽着。另一个是林纹，小心地在邱子休右边作搀扶状，但并没有碰到邱子休。想来是邱子休不肯让他搀扶，但林纹又担心邱子休的情况所以时刻准备着。
　　“哥哥！你怎么来了，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叶云起见了邱子休什么礼数都顾不上了，连忙跑过去根本不管邱子休愿不愿意扶住了他，也给林纹使了个眼色。林纹左右为难，但考虑再三还是扶住了邱子休另一边。
　　“真是不让人省心。”苏轻尘看了一眼邱子休，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无奈。
　　“邱公子？”荀勉也是吃了一惊，“邱公子怎么来了，叶公子，林公子，快快先扶邱公子坐下。”有了昨天的事，林纹的地位也就再不是荀勉之前所记得的季怋身边的小茶童了，是以荀勉对其称谓也成了公子。
　　叶云起两人道了谢，便要扶邱子休去坐着。可邱子休不动，似乎不想去坐，林纹不知所措，但苏轻尘和叶云起都明白邱子休自尊病又犯了，不肯承认自己虚弱。
　　叶云起还在想着怎么跟邱子休说，苏轻尘却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邱子休的衣领就把他提到一边的椅子上按着坐下了：“也没见着椅子上有刺，怎么就不能坐着了！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叶云起你和林纹站两边给我摁着，我到看看这凳子会不会给他扎几个窟窿！”
　　见苏轻尘开了头，叶云起也连忙走到左边站好伸手摁住了邱子休，林纹呆楞了两秒，也闭上眼走到邱子休右边伸手摁住了邱子休。
　　邱子休气的双眼发晕但又无可奈何，本来现在的体力撑着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在没什么力气去挣扎。就算有，邱子休不得不承认的是单论蛮力，别说是现在自己这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就是精力恢复到全盛，也按不过叶云起，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林纹，面前还有个苏轻尘。
　　无奈之下邱子休也懒得折腾自己，安安分分地坐好养起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