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43、交锋

　　叶云起草草地洗完了澡，擦干了身体上了岸，拿出白天买的那一套衣服，真好看，和当初在云梦泽，在尸山腐海穿的几乎一样，只是大了一点而已。可是哪怕只是大了一点点，也再不是之前的样子了。
　　“唉——”叶云起长叹一声，穿好了衣服，回了房间。此时苏轻尘已经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邱子休和林纹，虽说邱子休一直是一个很随意的人，但大抵是因为高兴，所以荀勉请邱子休赴的这第一个晚宴，邱子休并没有敷衍对待。
　　叶云起来到房间时，邱子休正已经穿好了一身蓝底白纱的华服，此刻正在铜镜前梳理发冠，而林纹就在旁边小心翼翼地为邱子休整理着衣服上的细节。
　　“这么快？林纹别忙了，去洗澡吧，就在这间房子旁边，应该不难找。”邱子休借着镜子看见叶云起进来了，虽有些惊诧于他的速度但没过多想法，只是对林纹说了一句，林纹立刻退下去，“衣服不错，很衬你。”这句话邱子休是邱子休对着自己说的。
　　“谢谢哥哥，云起也觉得很好看。”叶云起强迫着自己把所有事压下去，一如往常的说着，“可是哥哥的这身更加好看呢。”
　　“一般吧。”邱子休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抿了一口，很随意，很鄙夷的说着，“也该给自己备一身衣服的，老穿着那一套也不方便。”
　　叶云起随口敷衍道，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提不起兴致，整个人沉沉的，有些闷，邱子休问一句，他才答一句，有时候说的没头没尾的。不过这样的对话没持续多久，林纹已经飞一般的洗完赶回来了。
　　“你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邱子休心情真的很不错，还开了句玩笑。可惜这份开心不是因为自己啊，是因为另一个人，叶云起有些烦闷。
　　“你这衣服……没穿好吧？”邱子休上下打量着林纹，“过来，我给你整一整。”林纹听了满脸惊慌，连连拒绝，可邱子休一向是行动派，一手抓住林纹摇摆的手，轻轻一带就把林纹拉了过去。然后仔细地给林纹整理起了发冠，衣襟，腰带，配饰……
　　虽然不知道邱子休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得心应手，从上整理到下也只花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但叶云起也没有多想，倒是对林纹来说，这一会儿，太煎熬了。邱子休给他整理着装？听着就有些恐怖。
　　“走了。”整理完之后，邱子休仔细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招呼一声便率先出了门。林纹依旧是按着邱子休之前的吩咐，跟在邱子休的左后方。叶云起愣了一刹才连忙跟了上去，没有在去往邱子休左边靠，而是隔了林纹两步，跟在后面。
　　出了院子，穿过枫林有一门生在林子外候着，见了邱子休先是行了一礼，然后道；“邱公子，叶公子，宗主命我在此地恭候二位，引请二位赴宴。”
　　“是三位。”邱子休在别人面前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走吧。”
　　“是鄙人言错，公子勿怪。”那门生连连道歉然后恭谦的上前引路。
　　那门生引着三人在兰陵城的仙府里面穿梭，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一个院子，正对着的主殿殿门打开，里面灯火通明。几人跟了进去，殿门正对主坐是一条红毯，本来两边应该分列了两列客座，可此刻已经被撤下，红毯上面架了一张圆形桌子，摆了四张凳子。荀勉也没坐在主坐上，只是坐在主坐那边的凳子上，看见几人进来才笑着起身上前打招呼。
　　邱子休很随意地敷衍着，倒是观察起四周来，很宽阔的大殿，装潢也是一贯的兰陵风格。除了主坐方向的三面靠墙的位置都整齐的侍立着是个黑衣修士，那个卫叔屹立在荀勉的座位后方，跟随着荀勉走动。
　　荀勉上来时似乎看了林纹一眼，林纹赶紧低下头退了退。见他这样，荀勉也很有礼数的移开目光没继续看人家，开始和叶云起聊笑。只是今天叶云起似乎也没心情跟他客套，答得也很敷衍。荀勉也不恼，请了三人入座。
　　但是，多了一个人，荀勉加上苏轻尘还有邱子休三人总共五个人，但却只有四张座位。荀勉也终于意识到了，连忙吩咐人赶紧再添一张座椅。可林纹却小声地说自己只是茶童，没资格落座的。也许话还没说完，但被邱子休严厉的目光给打断了。荀勉也没听他的话，毕竟他们这群人向来都是邱子休说了算。
　　只是椅子搬来之后林纹迟迟不肯入座，一直小声的跟邱子休解释着什么，直到邱子休皱起了眉，隐隐有些怒火，林纹才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乖乖坐下。于是五张座位，荀勉坐在主座方向是没得说的，堂堂一个宗主，其实就算设宴也该是分席而坐，他坐主座，其余人分坐在两边。但考虑到邱子休他还是选择重新摆桌，已经是很大的尊重了。然后左边是黑衣的苏轻尘，苏轻尘旁边是叶云起，叶云起旁边是林纹，林纹旁边是邱子休，然后是荀勉。邱子休也是宴席散了之后才发现的，叶云起竟然没坐在他旁边。
　　几人坐好之后门生一位位鱼贯而入，或端着菜肴，或奉着美酒，或托着酒盏碗筷。一一放好之后，又为五人都倒上酒这才退了下去。
　　“邱公子，永济的事情荀某已经听说了，邱公子当真雷厉风行。这一杯荀某敬你。”荀勉举起一杯酒，对上邱子休，言语之间洋溢着喜悦与赞叹。
　　“荀宗主过奖了，既是承诺自当有所诚意，这永济便是在下的诚意。”邱子休不得已的客套几句，但却并未端起酒杯而是起身还了一礼，“但宗主有所不知，在下一贯忌酒，这一杯，怕是难为在下了。”
　　“哦？邱公子忌酒吗？”荀勉言语间尽是惊诧，毕竟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多是爱酒的，就算不爱在某些场合也是会小酌几杯，忌酒这事倒是真不常见，“是荀某考虑不周，但兰陵的美酒可谓是天下一绝，尤其是这‘素雪金安’乃是人间不可多得佳酿，邱公子不考虑偶尔破一次例吗？”荀勉脾气倒是真的好得惨不忍睹，可能还是隐忍吧，没与邱子休生气反倒笑着劝了一劝，“这一壶酒，可是十年的陈酿，精品中的精品，错过了可是要后悔的。”
　　“在下谢过宗主，但身体不适，不便饮酒，还是算了。”邱子休依旧还是很有礼貌的回绝了。毕竟是个世家公子，平日张扬放肆倒也算了，这种正经场合礼仪还是刻在骨子里的，虽然不多。
　　过了邱子休，荀勉也是每个人都客气几句，直到看到林纹，这才脸色一变，面露不善。
　　“邱公子，这位红衣服的公子之前怎么没见过？”荀勉心里有八分把握，但还是决定先问清楚，“荀某怎么觉得有些面善。”
　　“应该吧，季怋身边的茶童，想来荀宗主应该见过。”邱子休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剥着虾壳，淡声回应道。
　　“季怋身边的人？那他不是什么都知道？”荀勉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染上了一层愠怒，言辞间也露出了从未显露的杀意，“邱公子，我们之间的事应该还是保密的好，这竟然让季怋身边的人知道了，不太好吧。”
　　荀勉的话倒是有些意图，他身后的卫叔也不动声色地往前靠了一小步，原本垂直放下右手也提了起来，放到了剑柄之上，不仅如此，似乎还对周围的修士使了个眼色，靠门口的修士立刻会意，注意起了门边，似乎只要一声令下就会立马关门守住，来一个瓮中捉鳖。
　　纹不愧是在季怋手下待过这么久的人，也敏锐的感觉到了气氛不对，神色之间露出些许慌乱，他有些害怕的抓住自己衣摆，身上有些轻微的颤抖。
　　叶云起看了林纹的样子，其实是有些同情和担心的，他看了一眼，想去抓住林纹的手安慰一下。林纹也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死命地抓住叶云起的手掌，紧的叶云起都有些疼。但他也只是伸出另一只手安抚性的拍了拍林纹的手背。
　　“不过是我带回来的一个茶童，有什么关系。”邱子休手上动作没变，但语气已然冷了不止一星半点，“看荀宗主这意思，倒是责怪在下的不是了。”
　　“哈哈，不过是少个茶童而已，邱公子何须自己去挑，只消告诉荀某一声，荀某随时都能给公子送去。”荀勉也感受到了邱子休的神情不对，但这一次却没做让步，“这个人是季怋心腹中的心腹，深受季怋喜爱，若是留着恐生事端，邱公子若是需要茶童，荀某立刻可以唤府上所有茶童来此任您挑选，这个人的话——还是弃了吧。”
　　荀勉的话音刚落，卫叔上前走到林纹旁边，准备拉他起来。
　　“在下目前没有换茶童的意思，不劳宗主费心了。”邱子休这才抬起了头，微微一笑。
　　“邱公子，荀某自问待几位一向极好，邱公子的要求荀某也是尽力满足，不过这么一个会走漏风声茶童而已，难道这点面子公子不肯让荀某三分？”荀勉已然是有些怒气了，但碍于邱子休，只得强压着，“我找公子合作本就是为了不露声色，可公子却直接带了个人证，这不太合适吧。总不至于为了这么个人，伤了你我之间的和气。”
　　“荀宗主不必多言，这个人，在下保了。”邱子休显然也不准备废话，直接摆明了。
　　“邱公子这是执意让荀某难过了？”
　　“在下并无此意，但这人，宗主带不走。”邱子休依旧是毫不在意，将会手中剥好的虾仁放进林纹碗里，又拿起手帕擦了擦手，直直地对上荀勉的目光。
　　“拿下！”荀勉似乎也没了耐心，直接下令，门口的侍卫迅速合上大门，周边的侍卫一起围了上来，卫叔直接伸手准备提起林纹。
　　“你敢！”邱子休瞬间凝出数张魂符爆开，周遭横扫过一圈强悍的气浪，除了被他抓住的林纹其余一切连人带桌都被掀了出去，叶云起和荀勉都没料到邱子休突然发难，没有丝毫准备，几乎是被被掀翻在地。苏轻尘倒是早有准备，后撤几步卸力，稳稳当当地站住。还有卫叔，尽管有所准备却依旧被这一圈气浪逼退数步，待到站稳已是三尺青锋尽数出鞘，连着外围的一众修士直指邱子休。
　　此刻外面狂风骤起，顺着门窗往里面狂灌，汹汹的气浪掀开了原本紧闭的门窗，在静谧的夜色中哗哗作响。大殿内，九面摄魂幡尽数召出悬在邱子休背后飞扬招展着，旗面不断地逸散着一缕缕阴邪至极的黑气轻飘飘的缭绕着，给本就令人胆寒的邱子休更添了数分压迫力。不仅如此，邱子休是周身三步之内更是凝聚了几十张魂符，静静的浮在空中蓄势待发。
　　邱子休一手拉着林纹，将他整个人带到自己身边，微微抬着头睥睨着一圈的修士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荀勉身上：“我说，这个人——我保了。”
　　叶云起看见了邱子休的发冠被气浪震碎了，那长长的头发就这样没了规束，随风乱舞。眉心微蹙，染着三分怒意，剑眉飞挑，更添七分戾气。周身的华服也在风中乱舞，哗哗作响。叶云起很想用一个好一些形容，可真的除了从地狱爬出的厉鬼，叶云起再不知道怎么形容邱子休现在的状态，真的就像一个厉鬼，带着滔天的狂怒。
　　狂怒，叶云起从来不知道邱子休还会狂怒，怒得一点都不体面，一点都没风度，这一刻除了怒气什么都舍弃了，是——因为林纹。叶云起觉得自己的担心是那么好笑，有邱子休在，轮得到他去关心吗？用得着他去关心吗？真是有些好笑。
　　荀勉显然也是没想到邱子休会发这么大的火，几十张魂符，足以夷平这座大殿。他是真的没想到，他以为邱子休就算会保一下，但也不至于动真格，毕竟邱子休会和自己合作是需要一个暂时的庇护所。
　　为什么需要？只能是因为身体还没恢复。再加上昨天又去季怋府上闹了一通，定也消耗了不小的精力，此刻因该是要静养一阵子的。所以他才敢说直接强行把林纹带走，他料定邱子休不敢强拦，可他到底还是局外人，低估了邱子休的胆子，低估了林纹的重要性。
　　威压之下无人再敢前进半分，进退两难之时，邱子休那黑衣的同伴也笑了笑：“风头都给你了，我怎么办？”下一秒，灵剑出鞘，汹涌澎湃的灵力铺天盖地袭来。
　　如果说只有邱子休一人，那荀勉可能还会强行抢一次，毕竟邱子休体力摆在那里无论如何坚持不了多久，可再加上这位，荀勉那就是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澎湃的剑气，也是不可多得的高手，一旦真的动手，他们胜算不大。
　　“荀宗主，我保证，我们的事他不会透露出分毫，但你也记住，他若在兰陵城出了什么意外——”邱子休强撑之下已负累颇重也没准备在这里浪费时间，抓着林纹的手就往外走，一众修士没得到进一步指令也不敢上前，只是举着兵刃对着邱子休，邱子休就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走了出去。跨出门的那一步，邱子休冷冷地吐出那未说完的话，“永济就是下场。”
　　他说完也没功夫管其他人，带着林纹飘然离去。直到一路飞掠到了他们的院子，邱子休才再也坚持不住捂着头斜靠着门扉，倒了下去。
　　“那荀宗主，在下告辞。”苏轻尘见状收了剑，也随着邱子休飞身离去。
　　“荀宗主，告辞。”叶云起也没待着，离开了大殿，只是也没回院子，反而一路下山去了兰陵城集市。
　　荀勉看着一殿的狼藉，气的不知道说什么但却又无可奈何，这一次真是他失策了——可这小子，究竟什么来头？
　　“卫叔，派人去查一下这小子。”荀勉回了主坐，撑着头坐好，略一思附，对卫叔说道，“看看这小子什么底，邱子休这人任性归任性但一直无情无意，没理由为了个萍水相逢的下人做到这地步。”
　　“是，宗主。”
　　看着退下的卫叔想到林纹身上会被查出来的结果荀勉心里莫名涌上一阵兴奋，与邱子休的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可偏偏他离不开这只老虎，如此一来他只能抓住老虎更多的命门才能让自己安心。
　　可偏偏邱子休这个人，几乎刀枪不入，也是油盐不进，要找到他的软肋实在是太难了，他正愁着呢，软肋却自己撞了上来，倒真是上天眷顾。
　　……
　　头顶是满天星辰安谧祥和，脚下是芸芸众生灯火阑珊。叶云起独自飞掠在兰陵城街头的房檐屋角，看着灯火通明的兰陵城夜市，繁华并不止于热闹的白日，哪怕是到了这晚上街上倒也是灯火葳蕤，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叶云起是第一次觉得好吵，他想安静的坐着喝坛酒，吹吹风。可在那酒楼竟没有“素雪金安”，叶云起无奈，只能带了三坛上好的“梨园春”飞身上了兰陵城中心的一座九层宝塔坐在了塔顶。
　　身旁是呼啸的夜风，给人带来丝丝寒意，可叶云起却一点不觉得冷，反觉得好热。热的像是要烧起来一样，从内心燃到身外，连那寒冷的夜风都变得灼热起来，焚烧着自己每一寸肌肤。从这宝塔顶端，隐约可以的望向远处山腰之上他们住的院子，但也是隐约而已，十余条灯火阑珊的长阶，好几重郁郁青青的高山，几番掩映下他们那方小院实在是模糊的厉害，叶云起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看见了，还是只要朝着那个方向望去眼前便会浮现那一抹泡影。
　　一口酒落肚，叶云起翻了翻酒坛却发觉酒坛已经空了，他运出灵力酒坛随之碎裂成渣散落在塔顶。
　　算了，反正不好喝，不喝了。叶云起干脆倒在了塔顶，就那样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它们近的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可实际又是那么的遥远，拼尽全力也遥不可及，就像他这十余年的念想。
　　算了，就此别过吧，以后不必再纠结了，挺好的。明天醒了去哪里呢？先去岳阳，再一路下杭州，也真的挺好的。
　　洞庭烟雨江浙潮，长亭空待柳絮飘。苦棠遥寄残梦里，千般遗愿恨难消。
　　真是好极了。
　　最后的最后，叶云起也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而自己又下过了怎样的决心。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睡了很漫长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有些刺眼，有些炫目，恍然睁开时眼眶都被灼烧的发热以至于还未完全睁开眼睛便有热泪从眼角滑落。
　　自己没什么要带的吧？叶云起抹了把眼泪揉了揉脑袋，想从宿醉的迷糊中清醒过来。确实没有什么要带的，除了流光，他没有任何东西。其实也挺好，就这样也好，至少留了柄流光，也算留了一份念想。
　　叶云起飞身下了楼，一路飞掠去了城郊的码头。最后他还是决定改一下计划，改走大运河下杭州，再逆流而上去岳阳，再一路向昆仑，最后御剑回武陵。至于南疆千岭和北域苍雪还有西漠沉沙全都掠过便好，左右他对那些地方也没什么执念，还是早些回武陵的好。
　　他记得武陵是个很漂亮的地方，那边山环水绕山清水秀，既称不上荒无人烟却也足够清净宜人。他的父母亲生前便落脚在某座山间于山顶落下一片海棠，他也因此机缘巧合地遇见了他一生的挚爱。如今回去也好，找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没事可以去走走，去转转，可以游山玩水，可以降妖除魔，甚至若是那天挨不住了还能去找一找那片海棠林，至少也算是一段念想。
　　如此一来就算没有邱子休，他也一样可以好好的活着，而邱子休离了他也不会有丝毫影响一样可以和林纹好好过话，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各得所需的抉择，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