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42、病作

　　有那么一瞬间叶云起有些陷进去，有些不自觉地就悲伤起来。这样一来，动作本就细致的叶云起擦的就更慢了，一只给邱子休擦了很久才松手。
　　头发干后，邱子休便翻了个身躺着了，头发没干趴着情有可原，这既然干了邱子休可不想睡得这么难看。因为知道邱子休头疼不能吵到，一时间整个屋内极静，叶云起甚至在屋里还布下了泯音法阵，与隔音法阵不同，隔音法阵是防止屋外的人听到屋内的声音，泯音法阵是让屋内的人听不到屋外的噪音。
　　其实邱子休的头疼本来在温泉池子里静静地泡了一会儿之后本来已经好了大半的，结果叶云起这一下来，雪中送炭没送成反倒雪上加霜。不过毕竟邱子休修习魂道也有不小作为，压制魂魄躁动还是有经验，所以恢复的到也还不错，至少没向刚才那样痛不欲生了。
　　叶云起擦完头发也没走，就静静的坐在邱子休床边的，就那样看着邱子休发呆，反正邱子休也不会睁眼看，就算看了又怎么样？
　　“邱，邱公子，您头疼好些了了吗？我，我调了一壶茶，您，您要不喝一点？可以安神阵痛的。”又过了不知多久，两人听到林纹有些发抖的声音。邱子休还闻到了一点很淡很淡的茶香，不像是他之前喝过的任何一种茶，却又感觉有很熟悉的气味。
　　邱子休睁开眼睛，林纹就站在叶云起旁边，可能比叶云起离得远一步。弯着腰，头压得很低，双手奉着一杯茶举过了头顶，整个人似乎都想躲在那小小的一杯茶后面一样。
　　邱子休想笑，又觉得想哭，明明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但真的好像好像，像的足以让自己骗一下自己，骗一下自己好让自己不要那么难过。
　　邱子休撑着起身靠到床头，叶云起连忙扶了一把给邱子休垫了个枕头到腰间好让他靠着不那么难受。
　　林纹端着茶等了片刻，没等到邱子休的声音，叶云起也没说话。他不敢抬头看，也不敢转身就走，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突然听到床上细细簌簌的声音，然后就听到邱子休说；“站那么远，我怎么拿的到。”声音还是有些了冷，很细，很小，尽管有些极力克制，却还是带着几分病态的无力。
　　虽是苛责的话，但却半点没有苛责的语气，带着一点笑意，似乎，似乎还有一点温柔和欣慰。真的有些温柔，来自心里的温柔，不是生硬的遮掩和客套的场面的温柔，反倒像是触动了心里面某个尘封了好久好久不敢直视阳光的角落，那样情不自禁的温柔。
　　林纹有些不敢相信，“温柔”这两个字从他记事开始，从他接触到邱子休的传言开始，似乎就是与邱子休背道而驰的，这两个字永远与他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今日听到，还是对着自己，不可思议已经不能形容林纹心里的震撼了。
　　这种冰冷却温柔的声音，像是初春从皑皑的雪山之巅化出的一条雪河的水，干净纯澈，水底仍是刺骨的寒，水面却已经有了些微微的暖意。这是林纹第一次最直观地感受到邱子休的善意，之前的所有的事，会让林纹心怀感激，但完全不足以让林纹对邱子休卸下一点点畏惧。哪怕是从邱子休头疼去洗澡之后到现在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去给邱子休调这么半壶茶，再给邱子休奉上这么一杯，更多的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讨好以及一点点的感激，谈不上什么关心，可到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林纹几乎是愣了一下，才挪步上前去将茶递给邱子休。然后依旧是低眉顺目的侍立站好，只是会去偷偷地瞄一瞄，想看看这壶茶对邱子休有多大的作用。
　　那一句话里面没有藏住的那一点温柔同样被叶云起发觉了。叶云起有些恍惚了，恍惚过后是钻心蚀骨的痛，痛彻心扉。他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所有的一点聪明，全部的一颗心，都在邱子休身上。
　　所以尽管笨，但他也知道，这一点藏在心里的温柔，是邱子休不曾给过他的，尽管从把邱子休召唤回来一直到现在，邱子休对自己一直算是外冷内热，诸多包容，诸多关怀，温柔虽不多，但那毕竟是邱子休，叶云起清楚邱子休的性格，所以也没苛求太多。
　　他从小一直就是一个有些苦命的孩子，父母健在时他太小，记不得太多清苦却幸福美满的生活，父母亡故之后，他倒是能记住了，但都是些艰难困苦，坎坷歧路。所以他真的很容易满足，有一点也就够了。
　　邱子休的一点关心，一点爱护，一点温柔，有这么一点就够了。就算再少那又怎么样，这个自己从小喜欢到大，等了这么多年求而不得的冷冰冰的人，在这莽莽红尘之间，给过几个人关心和爱护，给过几个人温柔？
　　几乎没有，哪怕是骨肉之亲的楚江，哪怕是生死之交的苏轻尘，都没有他叶云起得到的多，所以，他真的知足了。邱子休这种性格的人，本来就与常人不一样，他没有太多细致的情感去给别人，所以叶云起也知道，他得到的不多，但已经是邱子休会付出的绝大部分乃至全部了，他真的很知足。
　　可是他真的没有料想到，邱子休居然会从自己心里面早冻结的温柔里，去化出那么一星半点来给林纹。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如果说之前邱子休对林纹的好，是一颗火星，燃起了自己心中无限的嫉妒与愤恨，那这一星半点儿的心里的温柔，就是一场焚天的烈焰，烧光了他心里所有的幻想，只留下焦黑的土壤，淡漠的悲伤，凄凉，绝望……
　　“窜味了，有点怪。”邱子休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却也没有怪林纹的意思，“你的茶叶是不是混了？”
　　“回，回邱公子，不是茶叶混了，是我特意调的。”林纹不可避免的有些紧张，但或许是那点温柔冲淡了不少恐惧，他说话也没那么结巴，但还是不停的咽口水，“这不是寻常的茶，是我调的半壶安神的茶。”
　　“调制的？你会调茶？”邱子休有些惊讶，难怪入口味道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可那香味，闻起来虽然有很多种，但入口之后弥漫开来的却只一股淡淡的冷香，刺激着神经，但却很舒服，“你还会调茶？”邱子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寻常的茶叶一般是不会混着喝的，所以调茶也是一种只存在于仙门里面的很特殊的方式。看起来和调药配药相似，甚至有的宗门就把这一技艺归于药脉里面，但调茶的难度真的远大于药。调茶师也是各大仙门争相拉拢的一号人物，前世泱泱云梦泽就两个调茶师，一个常年侍奉他父亲顺带带了三五个徒弟，另一个，就是婉莹。
　　邱子休是真的没想到，这小子看着灵力跟个战五的废物点心一样，以为他在季怋手里不受待见，没想到人居然是这一号顶尖人物。但同时邱子休也也很奇怪，调茶也是需要不小的灵力支撑的，虽不像正常修道那样重要，但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毕竟婉莹虽然灵力并不强悍，但放出去也是与高阶弟子相去不远，尽管是这样的灵力修为但婉莹还是很遗憾自己没办法问鼎茶道巅峰。可林纹这家伙基本就是一星半点灵力都没有，连御剑都没办法。怎么能调茶呢？
　　“回邱公子，是调制的，前调主要是兰陵城的‘灵山新雨’，中调是千妍谷的‘红衣主教’配上昆仑山寒峭雪莲花的花瓣，再将其混合煮沸捞取残渣浮沫，后调是云梦泽的‘淡雾寒香’，用前面煮好的茶再去沏‘淡雾寒香’辅以灵力，配上少量永济的安魂香，虽然味道不是特别好，但是安神阵痛，养魂助眠的功效还是不错的。”林纹无不恭敬地回应。
　　“你在季怋手下就是调茶师？你的灵力能调茶？”
　　“回邱公子，不是调茶师，只是侍奉在季怋身边的茶童。调茶我自己看过不少文献记载，但灵力不足难以实践，这安神茶是我自己调配的，对灵力要求不高，但也因此效果并没有其余调茶那般立竿见影。”林纹说到这个的时候，语气里还是多了些遗憾，可能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但是邱子休听出来了。其实每一个调茶师都会遗憾自己灵力的不足，可任何一个灵力充沛的天资卓越的人都不会去选择做一个调茶师而放弃登顶仙途的机会。
　　“邱公子，头疼可有缓解？”林纹又问道。
　　“好了些许。”邱子休长长的舒了口气，虽然还是很疼，但是已经能说话了，真好啊。
　　“那个……邱公子，需要，需要我给您按按吗？林纹犹豫半天，还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虽然有意识地把“揉揉”换成了
　　“按按”，但还是反应过来不太妥当，连忙解释，“我，我以前侍奉季城，季怋的时候他也经常头疼，就，就学了一些，配上这茶，能，能缓解……”
　　“行了，怕什么。”邱子休觉得好笑，他可不会因为别人害怕他而觉得内疚或是什么样的，“这样的话，你帮我按按吧。”
　　“好。那，那邱公子，请您……。”林纹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说。以前季怋是有一张躺椅的，一往上面躺好，林纹就知道要去给他揉头了，这回要他跟邱子休说，怎么说？邱公子您姿势不对，应该怎样怎样？对正常人来说可能没什么，但对邱子休而言太失礼了，失礼的像是找死似的，他邱子休想坐着就坐着，想躺着就躺着，想要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不好操作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样？直接说。”邱子休最烦别人婆婆妈妈，“是不是这样坐着不好按？那我要怎么样？”
　　“要不请您躺下？头朝外面？”林纹见邱子休既然说了，便试探着问道。
　　邱子休听了也就支撑着躺下，林纹连忙扶好，然后单手把枕头放好，再让邱子休躺下去。然后林纹弯下腰，准备去按的时候，邱子休突然说道；“你去搬个凳子来坐着，又不是没凳子。”
　　林纹一愣，心头一暖。他是没想过邱子休能这么细心，回头搬了凳子坐好然后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才放到邱子休头上和面门上的穴位上，“邱公子，一开始可能会有一点疼，我尽量轻点儿，后面就好了。”林纹觉得最好还是跟邱子休说一声，邱子休看着似乎不太耐疼，万一待会儿一刺激叫出声了，那就丢脸了，邱子休丢脸，他丢命，很合理。
　　“嗯。”邱子休头还是很疼，所以并不想说太多话，答应一声示意可以开始了。可邱子休还是没料到，林纹的一点疼是这么疼，才第一下邱子休直接就“嘶——唉！”叫出来了。很好，丢脸丢大发了。
　　林纹听到也是一脸诧异满心惶恐，触电般的松了手，条件反射地就跪了，一叠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太娇弱了？林纹觉得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了。
　　“起来，还按不按了？”邱子休有点儿尴尬，但好在林纹认错够快，看起来就好像真的不是他没忍住疼而是林纹真的下手太重了，这么一来，也就不尴尬了。但介于是自己的原因以及其它原因，邱子休并不准备怪罪林纹，反而宽慰道，“再来吧，不用管我，还有闭上眼睛。”
　　林纹见邱子休不准备怪罪自己心下松了口气，起身继续给邱子休按头。虽然不明白邱子休为什么要自己闭上眼睛，但听话可不是叶云起独有的属性，每一个惜命的人在面对自己打不过的人时都知道听话保命。所以林纹也是乖乖上前继续闭着眼给邱子休揉头，尽管这次林纹更加小心，可还是能听见邱子休发出的一些很细小很细小的声音，毕竟闭上眼听觉就敏锐很多了。但这似乎也没什么关系，邱子休没有在意他也不会过分在意，反正闭上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纹双手覆在邱子休头上微张十指，轻轻的按着，叶云起则是在林纹身后兀自看着，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屋内一时间也就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静的都能听见烛火燃起时发出的细微的拨豆子似的声音。
　　叶云起一直就坐在旁边，就看着林纹和邱子休。听得出邱子休话里的惊喜和宠溺，看得出林纹的感激和关心。看着林纹小心翼翼地给邱子休按摩，脸上一点一点地露出欣慰和开心，看着邱子休从一开始的面容极度扭曲到慢慢露出安心和享受的表情。
　　屋内橘黄的柔和的光晕毫无保留地洒落在两人身上，让整个画面都变得温暖和谐起来，就好像从始至终就该如此，就好像两人天生本就一对。
　　叶云起突然觉得，其实要是哥哥真的喜欢林纹其实也还好——不，其实是很好。
　　林纹是真的听话乖巧懂事，不像自己装的这么娇柔做作。林纹会沏茶，能沏的一壶好茶，甚至还会调茶，而邱子休又特别喜欢喝茶，而自己只会喝酒，确实上不得什么台面。而且，邱子休是完全能照顾好他自己的，不需要自己去照顾他。不仅如此，其实不得不说，邱子休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其实也是很细心，很会照顾人的，他是能照顾好林纹的，而林纹也确实需要一个人照顾他，不管是生存上，还是生活上。
　　而邱子休因为各种原因头疼或者不舒服的时候，林纹也有照顾季怋照顾出来的经验，能给邱子休调一壶安神的茶，揉一揉疼痛的头，给邱子休缓解一下。这样看来，他们了两个倒还真是天作之合，也终于在茫茫人海里遇见了，难怪只是那么一夜，那么一会儿，那么一眼，邱子休就再也移不开目光，再也冻不住温柔。他们两人真是极好极好的一对了，如果——不是对自己这么残忍的话，叶云起是真的好为他们高兴。
　　可是残忍又怎么样呢？自己不高兴又怎么样呢？他算是邱子休的什么？救命恩人？算是吧，可恩情是恩情，况且邱子休也已经用自己身上这汹涌澎湃的灵力还了。那是仰慕者？可自己的仰慕也好倾心也罢，与邱子休何干？一个人的暗恋怎比得过两人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那还剩什么？朋友？因该也算吧，可既然是朋友不更应该为邱子休感到高兴吗？
　　哈哈哈！叶云起想笑，好像真的就没有任何立场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不过想想也挺好的，邱子休在这莽莽红尘奔走了十余载，死而复生，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找到了填补人生空白的另一半，当真是，特别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啊。应该张灯结彩，应该宴请四方，应是红妆十里，应是金玉满堂，应该有锣鼓震天响，应该有贺礼满堂放，应该，不需要自己煞这一场人间绝美的风景。
　　好极了，当真好极了。这一趟，合作也成了，仇也报了，连心仪之人都遇到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正好了，自己也轻松了，没必要千方百计死乞白赖地留在邱子休身边了，没必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让邱子休恢复那段失去的记忆了，没必要使出浑身解数的去讨邱子休开心了。好像这样一来，自己所有的担子都没有了，一身轻松啊。可以凭着这一身灵力远走高飞，去看一看大漠的滚滚黄沙，去看一看江南的小桥流水，可以去草原看万顷碧绿，可以去昆仑看千里冰封，可以看八百里洞庭接天莲叶，可以看九万仞雪峰上街日月，可以去看滚滚东海波涛汹涌，可以去看万顷竹林风叶萧萧……
　　真好啊，从今往后如他从前所想的一样，邱子休不再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身边也不再只有清风明月也有他喜爱之人。只是……只是那人不是是他预料中的自己，是茫茫红尘外遇到的新人。而他呢？似乎他也解脱了，以前他想看的地方现在都能看到，只是以前他想陪着的人，再不需要……
　　“邱子休！你在干嘛？荀勉的人在外面一直叫你呢！”苏轻尘突然推开门走了进来，还是一身黑衣蒙着面，扬声喊，“你好歹回——泯音法阵？你在干嘛？”
　　“别吵，好不容易清净两天。”邱子休一听这声音就烦，拂了林纹的手坐了起来毫不客气地说道。本来林纹这按了这么一会儿，头疼好了不少，他可不想被苏轻尘吵到复发。
　　“这是——”苏轻尘进门见了林纹声音都变了，盯着林纹愣了半响也没说出什么正经的话话，只是很小声地说了句“怎么会……”
　　“你说荀勉的人在外面等着？”邱子休倒也不奇怪苏轻尘的表情，出声提醒了他，“有什么事？”
　　“似乎是请你去赴宴庆祝，来的是个心腹门生——你是不是把季怋那里端了？”苏轻尘的眼睛还是没能从林纹身上挪开，几乎是要把林纹盯出一个洞来。
　　“麻烦死了，你先去找荀勉吧，我们等会儿到。”邱子休一脸嫌弃的下了床，看了一眼苏轻尘又对叶云起和林纹说道，“你们两个快些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去荀勉那边看看吧。叶云起你先去洗，你洗得快。”
　　叶云起回过神来，没说什么，默默的拿了东西出门去了。
　　他实在没有什么心情洗澡，叶云起现在心情糟透了。这宴吧其实不去也罢，反正以后跟他没什么关系，这个合作的本来的对象就是荀勉和邱子休，他叶云起只是一个牵线的人物罢了。不过，既然都要走了，还是——多和邱子休待一会儿吧，一会儿也好——自己真是难看啊！都这样了，还是在想些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