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17、告别

　　邱子休看了山底下的叶云起，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下去看一眼。
　　叶云起靠在大头朝下的靠在树桩上，整个人弓成了虾米。邱子休把人轻轻放倒，让他平躺在地上，小心的检查了一下伤口。可检查完邱子休才发现叶云起身上虽然受了不少伤，但划伤的并不严重，和上次自己从楼上跌下一样，虽然看着惨烈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这样叶云起怎么会昏阙呢？他又没有撞到头，身上也没有重伤——装的！
　　邱子休立刻反应过来正想抽身，结果地上的人野兽捕猎般一跃而起，猛地把自己扑倒压到了身下。叶云起双手把邱子休的两只手摁上头顶，跪坐着压着邱子休的两条腿，弓着身子沿着邱子休俯瞰着他。
　　“滚开！”这种被制服的感觉让邱子休极不高兴，语气也变得十分凶狠。
　　叶云起不答也不动，只是俯瞰着邱子休。邱子休欲挣扎，可本来力气就没叶云起大，还魂回来也没恢复，还被这样困住使不上什么力气，更难以挣脱。想要凝结魂符却发现两只手都被紧紧握住摁在地上，手指都难以弯曲，根本掐不了咒诀。
　　居然还没有任何办法挣脱，邱子休气的有点头晕，本来身体就很不舒服，又加上这种心理上的屈辱和恼怒感，一时间更加难受了。他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呵斥叶云起，可叶云起却完全没动静，就这样看着自己，场面就这样陷入了僵持。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在邱子休忍无可忍临近爆发的时候却感觉有什么湿答答的滴落到自己脸上，一点，两点，一连滴落了好几滴之后邱子休才发现是叶云起在哭。
　　那人就这样一边制服着自己一边红着眼瞪着自己一边流泪，腥咸的水珠落到邱子休脸上又顺着脸滑落到地上。邱子休感觉自己一瞬间就没了脾气，倒不是真的觉得叶云起很可怜而发了什么慈悲之心，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莫名觉得叶云起此刻真的像极了自己，像极了那个晚上的自己。
　　偏执而顽固，热切而哀凉，像是明知道结局的悲怆，却还是毅然决然的去走那一趟，纵然明知只有失望，却也甘愿为之蹈火赴汤。
　　上一次看见这种眼神，还是十余年前，从那模糊的湖水中看见的自己，为了知交好友，踏上一条众叛亲离的歧途。这一次看见，确是从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眼中，而他似乎是为了自己。
　　“哥哥，等等我好吗？”叶云起终于开口，带着很浓重的鼻音，“你跑的好快，我追不上你。可是……我……以后我会加紧修炼的，我会用最快的时间做到能够跟上你的，所以……在这之前你可以等等我吗？”
　　“我们之前说好了的，等你能够自保我便会离开。”邱子休别过头，不去看叶云起那微红的眼眶。
　　这个少年的样子，当真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又像是记忆深处某个模模糊糊的矮小的影子，总是很轻而易举击溃自己全部的防线。
　　“可是我后悔了，我不想遵守约定了，我就想跟着哥哥。”叶云起依然没有松口，抽抽噎噎的说道，“哥哥，我爹和我娘很早就离开我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好不容易和你搭个伴，能不能不要赶我走，我会很听话的。”
　　邱子休沉默了许久，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如果一定要说是什么说服了邱子休，那么一定是“一个人”，邱子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心软，可听到这三个字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
　　可能——就是“都是一个人”吧，从婉莹死后他也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修炼，一个人在月夜独酌，一个人在山顶生活，一个人踏进生死未卜的尸山腐海，一个人步入万劫不复的穷途末路。他似乎从不觉得很孤独，因为在那个人出现之前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居于山巅，一个人守着小院，一个人俯瞰千里碧波，一个人独饮满山秋色。他以为一个人，其实倒也不错。
　　只是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还是很希望能有一个人闯进他的世界，蛮不讲理的将他拉出来让他再看看不曾属于自己的那份绚烂。
　　“何必呢？你跟着谁不好，非要跟着我干嘛，说了很危险的。”邱子休还是在拒绝，可立场却已不如之前那般坚定。
　　“既然危险哥哥又为何去做呢？哥哥有自己的理由，而我也是。所以无论有多大的危险，哥哥要去，我便不怕。”
　　邱子休盯着叶云起被泪水模糊了了双眼，许久后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轻声说了声“放手——你迟早会后悔。”
　　然后，他看见面前的那个人很坚定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不会。”再然后，那个人松了手，把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抱进了怀里，靠在自己自己肩头小声地抽泣起来。
　　邱子休难得的没有厌恶，也没有生气，目光游离的和面前的人跪坐在一地枯朽的落叶残枝之间，任由自己淹没在一片抽泣的喧哗之中。
　　叶云起知道，邱子休这是同意了，尽管他依旧什么都没发觉，但目前而言他能同意便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邱子休就总有想起来的时候。
　　等到他哭完了，邱子休才一把推开他顺手扔下一块洁白的方巾，然后缓缓站起身揉了揉已经有些失去知觉的双腿，慢慢走下山去了。
　　叶云起接过方巾，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抛开，擦了擦眼角的水珠，一蹦一跳步履蹒跚却兴高采烈的跟了上去。
　　迎着落日的余晖，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像往年一样交织在一起，映照在身后的路上。
　　不过话说回来，俗话说的好——死罪可赦，活罪难逃。尽管邱子休最后答应了叶云起一同行动的请求，可山脚受辱之恨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自从离开翎山开始，邱子休再没和叶云起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都没分给叶云起一个。叶云起想尽办法像从前一样找着话题，可邱子休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很明显对于翎山叶云起极其唐突的行为，邱子休又生气了，程度不亚于之前开玩笑。
　　对于邱子休幼稚的冷战行为叶云起真的是很想吐槽，多大的人了？怎么跟个小孩一样？但毕竟是自己作死作的，又不得不去道歉，只是这一路的艰辛和漠视直白地告诉叶云起一个深刻的道理——“道歉有用的话要棺材店干什么？”
　　可叶云起并不舍得以死谢罪，只好耐着性子慢慢地磨，磨到邱子休自己气消。
　　一直到了晚上，两人来到了翎山北边的一个镇子上找了家客栈投宿。叶云起本来是想吃点东西趁着吃饭的时间好好哄哄邱子休然后再上楼休息的，可邱子休完全没这个打算，直接要了要了两间客房，一间是二楼最东面的，一间是三楼最西面的——隔的最远的两间房。
　　不仅如此，邱子休也根本没给叶云起抗议的时间，头也没回的让店小二领着自己上楼去西边客房休息了。叶云起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无奈只能先卸下身上的包袱和藏魂匣，难受的一个人坐在大厅里一边果腹一边思考着怎样道歉才能得到原谅。
　　仔细思考了一下，叶云起终于发现了这件事比登天还难。一边吃着又想到邱子休还一直没吃过东西，之前在自己身体里的时候不用吃，现在回归了自己的身体却还是没有进食，这就很奇怪。邱子休并非修士也不习辟谷，所修符道虽威力骇人，但自身与常人无异，还是需要进食。更何况邱子休魂魄刚刚归位，身体应该十分虚弱，今日又一直在跋涉体力耗费巨大，邱子休却五谷不沾，蹊跷得很。
　　会不会是身体出了问题？叶云起突然想到，邱子休一直喜欢硬撑，很少在外人面前展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所以很多情况下都是自己硬挺着。又想邱子休明明说要七天，但不过花了几个时辰就醒来了，说不定是感知到了外面的状况而用了什么手段，没准他自己真有什么状况。
　　想到这里叶云起立刻扔了筷子就往楼上跑，几步跨到邱子休门前，用力的敲门：“哥哥，你睡了吗？我有事找你，可以开一下门吗？”
　　房间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死一般的寂静。
　　“哥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我直接进来了？”见没人回应，叶云起更加担心，又喊了一声，没人回应，房间内连呼吸声都没有。
　　不管了，叶云起直接深吸一口气抬脚破门而入，令他没想到的是房门根本就只是合上了而已，根本没有上锁。
　　房间里面没有燃灯，一片漆黑，叶云起摸出张火符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房间，可桌子椅子整整齐齐，不像有被人搬动过，他又凑到烛火前，灯芯黑硬，也不像刚刚燃烧过的样子。
　　叶云起有种不好的预感，直接奔向里屋，床铺也是整整齐齐，完全不像有人动过的痕迹。这……这完全是一间空屋子，根本没人住！走错了？叶云起这样想着安慰自己，立马叫来小二确认，可店小二却很肯定的告诉叶云起是这间没错。
　　真是狡猾，叶云起幡然醒悟，他是做梦也没想到邱子休居然会用缓兵之计来一出金蝉脱壳！先是同意自己的要求让自己麻痹大意，又假装生气让自己跟他保持一定距离，接着早早进客栈诱使自己吃饭，然后因为生气顺理成章的先回自己的房间，趁着这个空挡桃之夭夭！太狡猾了！叶云起被自己得意忘形的劲儿给蠢哭了，同意了就得意忘形？事情还没说起了！
　　叶云起气不打一处来，这是看见里屋打开的窗户，冷冷的夜风正灌进来，吹得身体有些冷了。叶云起顺手拢了拢衣领却猛然发现背上没什么重量，突然想到藏魂匣和包袱一直是自己背着的，可刚刚吃饭的时候他却顺手放在桌上了！
　　完了！叶云起恍然大悟，急忙奔下楼去，可此刻餐桌边上只剩下几个包袱，藏魂匣不翼而飞！不仅如此，客栈的大门也大敞着，随着晚风摇曳着，规律地发出“吱呀”的声音，无情的嘲讽着自己的愚蠢！
　　缓兵之计，金蝉脱壳，调虎离山！叶云起气的心口疼，白天邱子休肯定是跑到一半发现藏魂匣没带才折返的，同意自己跟随也是为了拿到藏魂匣！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怎么就能够随便扔在桌子上呢！真是笨死了！
　　叶云起郁闷得捶胸顿足但也毫无作用，面前黑夜茫茫，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四面八方，天南地北，时间又花费了近一盏茶的功夫，依邱子休的身法此刻都不知道跑到哪里了。如今想要寻人那真是……大海捞针。
　　不过幸好，邱子休已经忘了，忘了他给自己留过一手。叶云起叹了口气回到桌子旁，继续吃着没吃完的饭，思虑片刻又喊来小二。
　　“劳烦替我准备一些干粮和水，多一些。”叶云起吩咐道。
　　“客官，我们后厨已经打烊了，要不您看明天吧，明天一早我就替您准备。”店小二搓着手一脸歉意地赔笑道。
　　“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边出了点状况，现在要立刻启程了，”叶云起从包袱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还劳烦您帮个忙。”
　　“唉不麻烦，不麻烦，客官您说哪的话，您是要怎样的干粮？要多少水？”看到这一锭银子，店小二眼睛都直了，连忙收下连笑容都更加谄媚了。
　　“水多一些，干粮都行，越快越好，至少备个三五日的就好。”叶云起吩咐道，小二听完立刻退了下去转身到后厨忙活去了。
　　叶云起不禁感慨幸好邱子休没把钱带走，然后又担心没有钱两他的生活会有问题。草草果腹，叶云起把几个包袱里面的丹药和一些可能有用的清点一下装进一个包袱，重新换上了一套新的九重天的弟子服，又把符纸放进乾坤袖中，其他的没什么用的打包好送给了过来送干粮和水的小二，然后在小二哈腰点头的恭送下出了客栈。
　　叶云起从脖子上取下一根细致的红绳，绳子上吊着一块造型精巧别致的白玉，说是白玉但这玉佩白中泛青，晶莹剔透，玉佩中隐隐还有烟尘状的东西飘动，倒也不是很像玉。
　　叶云起咬破手指，又拔下一根头发沾上血，在玉佩表面画起了符文，一笔到底，流畅丝滑。接着叶云起把它挂回脖子上，念出咒语，玉佩自行悬浮，指向着西方，叶云起立刻跟着玉佩的指引御剑向西而去。
　　另一边，邱子休拿到藏魂匣后立刻飞速掠到镇子外的荒野，在没人的地方凝出一张传送符，霎时间逃出千里远，不过却也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让本就虚弱的身体愈发雪上加霜。
　　可能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甩掉了叶云起，他用魂符禁术改良的传送符是没有施法痕迹可循的，叶云起就算想到可能他用传送符跑了，却也没办法找到自己的方位，大概，就此别过再也不见了吧。
　　邱子休魂魄才刚刚复原，就耗费这么大的精力，明显有些不支，想进一家客栈，才发现自己把银两全留给叶云起了。没办法，邱子休找了棵树，背靠着树干坐下休息，一边休息一边暗骂苏轻尘小气，就给了那么一袋，不知道多给一点。
　　想着想着邱子休也累了，趁着精力恢复些许，给自己周边布下一个法阵结界，就靠着树干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他居然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看见尸山腐海被净化，恢复了勃勃生机，他与故人站在山顶，站在一片粉白的海棠树林之下。他们背后有两只石凳，一方石桌，桌上是一具残棋，黑白交织难分胜负。棋盘外还有一只小炉，两只青瓷茶盏，里面的清茶涓涓的冒着热气。
　　他和故人并肩站着，看着脚下绿草依依，听着周遭鸟语花香，享受清风拂面带来浓郁的芬芳。
　　远处，一个孩子从山脚跌跌撞撞的跑上来，刚一看见自己便开心的笑出了声，远远的喊着“哥哥姐姐！”然后一路跑过来，一头扎进自己怀里，用力地抱着自己，一边哭一边笑，故人在旁边看着自己一脸的不知所措笑得前仰后附。
　　这个孩子是谁？为什么突然就抱着自己，邱子休感觉很奇怪，把孩子推开想看看他是谁家的小孩，却怎么也看不清孩子长什么样子。那孩童脸上全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只有他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耳畔，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开心极了。
　　“这是哪来的孩子？”他一脸疑惑的转头问故人。
　　可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故人同样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问道：“怎么，你连他都忘了？”
　　“我不记得，他是谁？”
　　“哥哥哥哥，你怎么能把我忘了！”抱着的孩子突然开始抽泣，带着很重的哭腔，“你怎么能忘了我！”
　　他再次转头看向故人想要寻求答案，却发现身边的人身体迅速风化枯朽然后剥落，像是风干的泥土。他吓坏了，也顾不上什么孩子连忙过去想要察看，结果她转身飘然而去，邱子休什么没抓到。
　　等故人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再次转过身来时邱子休赫然发现她已经尸变了，那张原本干净漂亮的脸上布满了黑紫色的斑痕，明亮的眼珠也只剩下一片刺目的□□，身上隐隐散发着腐坏的腥臭，就连周身的衣物都变得残破古旧，像是经历了千年的侵蚀一般。
　　邱子休吓了一大跳，发现周边场景也随之变换着，又成了那个黑魁魁的仿佛地狱般的阴沉尸山。
　　周围所有的春意盎然和生机勃勃全都埋葬在这一片死寂之下，原本清脆悦耳的鸟语花香尽数成了此起彼伏的令人闻之胆寒的邪祟的嚎叫。身后那片繁花如缀的海棠林也迅速枯败老去，还没看见落英缤纷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交错着，像是一只只从地狱深处的鬼手。
　　面前的故人伸手递过一支很长的长笛，白色的，像玉一般莹白，却远不如玉那般温润，他接过笛子，那赫然是一支骨笛，故人左手的袖子在空中飘扬着，那张丑陋的已经无法辨认出原貌的脸似乎笑了一下，浅浅地吐出几个音节“尸山不该是这样。”
　　邱子休怕了，急了，慌了，着魔般伸手想要去抓住故人一片衣角，可什么都没抓住。那个人散成一片尘土，飘散在空中，最终又落到地上。
　　随着故人飘散，整座尸山都咆哮起来，无数厉鬼凶兽、凶尸精怪一起窜了出来，在山里四处横冲直撞。
　　“哥哥！救命，救我！”
　　那个孩子的声音传来，邱子休身边的场景再一次变换，从邪祟躁动的尸山换到了一个血流成河的小村子。
　　他看见无数邪祟瞪着赤红的双目暴走，周边的房屋道路尽是一片鲜血淋漓，呼救声，嘶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用来防护的篱笆倒了，藏身避险的房屋塌了，手无寸铁的村民成了邪祟的食物，到处都是遇害的凡人，到处都是被啃食的村民，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断壁残垣。
　　方才山顶的那个孩子在路上狂奔，身后跟着几只垂涎三尺的凶兽，终于那孩子跌坐在路中央，惊恐的连连后退，数只凶尸凶兽咆哮着冲了过去。
　　邱子休想跑过去救人，可双腿却是灌铅一般沉重怎么也动不了，掌握的符术阵术也都统统没了任何用处，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静止了。
　　那孩子绝望的目光透过面前阻隔的凶兽投到自己身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耳边一直回荡着：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哥哥救我呀！”
　　“救命啊！救我，哥哥救我！”
　　“哥哥！哥哥！”
　　“啊啊啊！救命！哥哥你救救我！”
　　……
　　邱子休挣扎着，发了疯一般的想要过去，可却怎么也动不了，周边嘈杂的声音淹没了一切，那个孩子的声音慢慢消逝，反而是沸腾的人声占据了所有的感官。
　　周边的尸山的黑色一点点的褪去，所有的一切一点点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