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7、第六章

　　昨天晚上俩人喝醉了酒都说要送自己，但封鹤走的当天早上却没给他俩打电话，快到车站，她才慢悠悠在三人群里发了句“我走了。”
　　不出意外，俩人都没回，昨天那顿白酒没少喝，估计都还睡着。离火车站不远，打个车就到了，她的行李没多少，不重，整理出来只有一个拉杆箱。
　　上车之后，封鹤刚找到位置坐下，手机就响了，她看了一眼，旅店前台张姨。没什么大事儿，就说工作都安排好了，让她放心读书。说是前台，其实就是她妈生前好友，儿子已经结婚了，她闲来无事，待不住，总想给自己找个活儿干，封鹤知道这事儿之后，直接让她帮忙照看着旅店。
　　年后住店的人少了不少，最忙的寒暑假封鹤也都能回来，平时大小事情张姨直接在电话里跟封鹤讲，她是个麻利人，也聪明，什么事情封鹤只要一说她就明白。所以夜蔷薇撑到现在没倒闭的原因，确实是天时地利人和。
　　封鹤心里有道坎，不只是她自己，张姨也有。她觉得这旅店要是关了，她妈的那一丁点仅存的记忆也就没了。
　　她按下屏幕，手机一直亮着，“谢谢张姨。”
　　那边很快回复：“谢什么谢。”
　　封鹤舔了舔泛干的嘴唇，透过玻璃，外面的世界模模糊糊展现在她眼前，跟冰块儿似的，出溜一下从手边溜走。外面是光秃秃的树干，枝桠干枯，覆着薄薄一层积雪，阳光倾泻而下，雪闪着金光，萧瑟中竟也平添出几分暖。
　　淮滨十中。
　　高三六点下课，晚自习到九点，可以自由选择上或不上。这么说，全班四十四个同学，只有肖牧野没举手，班主任看都没看，似乎已经默认了似的，在统计表上签下了个“43”。
　　所以这会儿六点离开学校的，除了肖牧野，就是被家长送去一对一补课，不上晚自习的高三学生。天黑了大半，肖牧野看着街道人来人往，春节过后淮滨市车流渐少，路上也不堵了，他顺着大路一直向下，路过他家附近的百货超市，本来没什么要买，但肖牧野想了想，还是进去了。
　　他刚推门进去，高飞奇抬了抬眼皮，手上游戏却没停，“哎！”
　　这回儿除了他也没别人了，肖牧野脚步一顿，指了指自己，“我？”
　　“嗯。”高飞奇一只手端着手机，另一只手探向收银台下的抽屉，因为这动作难度系数极高，他还“啧”了一声，紧接着才把那袋五连包的康师傅甩在他面前。
　　塑料袋哗啦啦响，肖牧野一下没反应过来，刚想说什么，高飞奇打断了他，“给你的。”
　　“谁...“话说一半，肖牧野可算回过神儿来，他抿起嘴角，试探问道：“封鹤？”
　　高飞奇点头，“嗯，还能是谁。”屏幕一黑，他趁那间歇抬起头，对上对方的眼睛，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哦，肖牧野，那就是你。”
　　肖牧野还想问什么，高飞奇直接摆了摆手，“哎，其他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成，直接不理他了。
　　最后肖牧野走的时候买了五个卤蛋，他拎着方便面，往家走的一路上，还是觉得要向那人说句感谢的话。他干脆靠在路灯下，借着微弱的灯光，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机，肖牧野跺了跺冻僵的脚，找到那串数字，建立新信息，刚打上“谢谢”两个字，他动作就停了。
　　本来想发个图片过去，好像他们又没到那种可以用图片可以聊天的关系，这样莫名其妙就收到自己的彩信，也挺奇怪的。所以最后那条信息删删减减，硬生生凑出了一句话，“谢谢你的康师傅泡面。”
　　这回对方肯定知道自己是谁。
　　关系也不亲密，也不疏远。
　　肖牧野刚把手机放进口袋，那边回复的消息很快传了过来：“不客气。”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三个字，指腹蹭了蹭屏幕，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回。不过，他把联系人那一栏改了，由从前的一串数字正式变成了“封鹤”。
　　一回家，他就把泡面扔进小锅里煮了。肖牧野起身关窗，却无意瞥见街道的小商贩已然出动，楼下小吃街人逐渐多了起来，关东煮摊位冒着热气。他回身，恍惚间觉得自己这碗方便面在那些食材面前也毫不逊色。
　　毕竟，这顿饭没花钱。
　　封鹤刚下车就有人来接，不知道封勇哪里来的消息，连她几点几分到站都一清二楚。她无奈坐上车后座，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事儿的问题出在哪里，副驾驶的人微微侧过头，声音低沉，带着不容任何人质疑的严肃：“夜蔷薇我可以让你继续做...”
　　“停。”封鹤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燃，语气懒散：“注意措辞，不是‘可以让我’，是我必须要。”
　　封勇被她这么一句话呛着了，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你还是趁早做打算，总不可能一辈子攥着你妈那地儿活着，人要生活，也要向前看的...”
　　“向前看？”封鹤的身子猛地向探去，那姿势攻击性十足。她直视着面前人，眸色深深，似乎要将对方的一切情绪收进眼底：“向前看的前提是没有遗憾，你敢说吗？封勇，你敢说你没有一丁点的愧疚吗？你当真光明磊落吗？”
　　她眯着眼睛望向他，嘴角忽而荡开一抹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你对方灵没有悔。”
　　场面一度僵持。
　　驾驶座的司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并没有因为剑拔弩张的二位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车依旧匀速行驶。
　　封勇面色铁青，他看着封鹤那双因为情绪过激而发红的眼睛。
　　“你...”
　　“我？”封鹤轻声笑，她回到座位上，“我看你春节过得挺好，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别再因为你那点可怜的面子和自尊心对我好了。”
　　封鹤的身体战术性向后一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副驾驶的人脸色难看，他攥着车内扶手，不断地调整呼吸，手机屏幕不断亮起，消息一条接一条，他一概没管，车内瞬间陷入诡异的安静。
　　司机把车停在指定位置，酒店门前，封勇先下了车。本以为要劝个几句才能让封鹤下车，谁知道她自己先下来了。
　　封鹤站的那处刚好是个雪堆，比别处高，她看着封勇，又望向司机，“走啊，不是说吃饭？可别让人家等急了。”
　　封勇脸色微变，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天空中断断续续飘起雪花，细碎的，轻柔的，好似没什么分量。
　　封鹤叼着烟，自打进门起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指了指菜单，“清汤燕菜，瑶柱炒饭，肉耳。”
　　女人盈盈走来，上前一步，挽着身边封勇的手臂，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见封鹤点菜，连忙说着，“这几个，都给我好好做着。”
　　封鹤抬眸，“没了。”紧接着，她冲女人笑，“余思阿姨，你好啊。”
　　“没了没了，快去做。”余思笑了笑，笑意明晃晃挂在脸上：“累了吧，淮滨就算离这儿再近，也要折腾个几小时呢。”
　　“还行。”封鹤的目光不自觉瞥向角落的小孩儿。
　　封余。
　　今年三岁半。
　　封鹤那顿饭吃得没味道，事实上，在东阳吃的每一顿饭，都不及自己家里煮的清汤挂面。想到面，她才记起上午肖牧野给自己发的那条短信。封鹤下意识又打开了短信界面，没多想，敲了一行字。
　　那时候已经有□□和微信，她和肖牧野俩人纯靠短信交流，也丝毫没觉得奇怪。
　　她无聊，就靠在房间角落数格子，一个，两个，三个。
　　手机屏幕亮起，封鹤盯着对方回复的那条，“刚吃完泡面，要睡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边又传来一条：“你呢？”
　　封鹤暗自吐槽，短信不按字数收钱，这人能不能一次把话全部说完。她靠在椅背上，把手机亮度调到最低：“在吃饭。”
　　说完，她也学着他的打字习惯：“和不喜欢的人。”
　　半天没有回复，封鹤还以为这人睡了，就没再看手机。
　　饭局结束的时候，封鹤一辆，封勇他们一家三口一辆。直到上了车，她眼角那抹疲意也未散去。封鹤把围巾缠绕了几圈，围在头上，她低下头，不想做任何事情，也不想思考。
　　一直到东大校门口，司机送她到这儿。
　　东大图书馆还亮着，封鹤住两人间，所幸室友生活习惯好，跟她作息一致，在大学里算是非常幸福一件事。
　　她抬头，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只是偶尔有云彩飘过，云彩变了形状。
　　不久之后，封鹤才收到来自肖牧野的最后一条消息——没关系，填饱肚子最重要。
　　发出信息的某人在床上翻滚了将近半个小时却丝毫没有困意，干脆直接坐起来，拨亮台灯。
　　“啪——”。
　　肖牧野抿了抿唇，打开笔记本电脑。但因为这东西年头太久，时而能开机时而不能，现在就刚刚好是不能开机的状态。
　　他敲了几下，充电，再接触，还是以抢救失败而告终。
　　肖牧野猛地起身，直接披上了羽绒服外套和厚裤子，穿好鞋子，直接奔向小区楼下那家二十四小时网咖。大半夜路上几乎没人，他把毛线帽拉到最低，黑灯瞎火，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
　　所以也给网管吓了一跳，“半个小时。”
　　“未成年...”话说一半，对上来人的目光，网管不吭声了，他怏怏地递给肖牧野一张卡，“角落那个。”
　　肖牧野在角落坐定，开机，网页弹出的瞬间，他直接在上面敲下：2013年中国数学奥林匹克(CMO)试题。
　　试卷随着网络加载徐徐展开，他按下保存，然后起身，把U盘递给网管，“能不能帮我打印一份？”
　　网管大概已经习惯了这人的间歇性抽风，他无奈地撇了撇嘴，还是答应了：“行。”
　　两张A4递到肖牧野手边的时候，还是热的，他把U盘收好，跟网管说了句谢，然后转身推门而出。
　　给其他上网的人弄得一愣一愣，“这人...干嘛呢？”
　　网管摸了一把自己后脑勺，摇了摇头，“抽风吧，不知道，他经常这样。”
　　肖牧野回到家，摊开试卷，铺开一张演算纸，他握着笔，自顾自写下：
　　i行每个数减x，j行每个数减y，成立。
　　假设数字从左到右递增，从上到下递增。
　　他握笔的手拿不稳，却仍然继续，后面的字迹狂乱不堪，几乎非作者本人认不出的程度。
　　肖牧野手腕打颤，深呼吸，最后一笔一划写下：假设成立。
　　摊开那张奥林匹克竞赛试卷，他仰起头，纸张散落一地，密密麻麻的黑色数字，没有涂改，也没有勾画，几乎一气呵成。
　　那张A4的左上角，姓名那栏。
　　肖牧野重重地勾起“肖”字，打上了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