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8、第 8 章

　　两日之后，柳夫人才领着闻沁从娘家大包小裹地回来，她先将闻沁打发进了屋，回到紫竹轩里，对杨嬷嬷道：“你说那丫头被老爷打得皮开肉绽，还没供出我来？”

　　“可不是么！”杨嬷嬷道：“这回老奴可是不得不信了。三姑娘跟着太太管账管了这么多年，白纸黑字写得这么清楚，若说她看不懂，老奴是不信的。可是虽然她知道太太挪用了老爷的钱去放贷，却宁可豁了性命也没说出来，因着这个，如今被老爷关在柴房里，饿了好几天了。”

　　柳夫人一听，难得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情，道：“那还不快给人放出去？”

　　“是。”杨嬷嬷道：“老爷那边，还得太太去打个招呼。”

　　“知道了，” 柳夫人道：“依这次看，她对我的心，是不假的了？”

　　“不假，”杨嬷嬷道：“毕竟太太养了她这么多年，没亏待过她。一个石头也焐热了。再说那白姨娘死了那么多年了，念着个死人还能念出花来？想是她心里也明白，姑娘家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娘家，将来她想谋个好亲事，还得全凭太太做主。”

　　柳夫人得意地哼了一声，这到是不错。就算是为了自己的未来，柳闻溪也绝不敢跟她翻脸。

　　柳夫人回了府，三万两银子的事情也就真相大白了。原来宏泰钱庄给的利钱高，柳夫人就转存到了那里两天，一时没来得及跟柳老爷打招呼。柳老爷一听，知道自己错怪了闻溪，只是含糊地给她放了，并没再说什么，心想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打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

　　杨嬷嬷领着人，将闻溪接了出来，道：“好姑娘，多亏了太太回来的及时，跟老爷求了情，这才放了你出来了，你可得感谢太太才是。”

　　闻溪牵动了一下嘴角，道：“真是呢，多谢太太。”

　　“快去给太太报个平安吧。”

　　关了两天，虽然在小四的照顾之下，闻溪算得上肥吃肥喝，可是刚放出来，还是装作十分虚弱的样子。杨嬷嬷叫人给她换了衣裳，带到了紫竹轩中来，柳夫人假做心疼地道：“好孩子，可次可真冤枉了你。”

　　闻溪乖巧道：“整整三万两银子不知了去处，兹事体大，是闻溪办事不利，也怪不得爹爹发火。”

　　无故被罚，却无一点怨怼之情，柳夫人十分满意。她遣退了周围的下人，缓缓道：“这次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毕竟血浓于水，你爹爹虽然打了你，也是盼望着你能成才，你千万别在心里头记恨他。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虽不是我生的，可这么多年来我待你怎么样你也清楚，咱们娘俩跟亲生的母女也没有分别。”

　　柳夫人说完，拉住了闻溪的手，脸上满是慈和的笑容，可那笑却分毫也到不了眼底。

　　“你爹爹他毕竟是个男人，志向在外头，顾及不到这宅子里。虽然对你有疼惜之心，只怕也尽不上什么力。你放心，你帮我这两年，将来有了好亲事，为娘的不会忘了你的。”

　　闻溪听的明白，柳夫人这是在拉拢自己，让她不要站在柳福山那边，毕竟将来要想谋求一门好亲事，只能指望着她开恩，柳福山是半点也靠不上的。

　　在这个世道上，一门好亲事，便是一个女子一生的全部。柳夫人不信有人能不在乎，不筹谋。何况是闻溪这样聪明的女子，其实柳夫人也时常慨叹，为何她偏偏就不是自己亲生的呢？若她能有个这样的女儿，就算没有儿子，这辈子也无憾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从没有齐全，或许是因为自己占尽了天下的好，就偏要在这上头留点遗憾。

　　闻溪很了解柳夫人，在她心里，世上万事皆为利往。只有越有所求，她才越能放心。当下微微一揖，郑重道：“母亲放心，闻溪一定竭尽所能为母亲分忧，只盼……只盼将来有了富贵人家，母亲能提携。”

　　柳夫人的唇边荡起笑容来，有所求就好，她从不怕人有贪念，何况这贪念还是唯有她才能给的，需知道，无欲无求才真的可怕呢。

　　柳夫人与闻溪说了一会儿话，又把她领到了里间，道：“我这里还有几本账，你帮我看看，不着急，捋清了再给我。你爹爹事忙，就不劳烦他过目了。”

　　“知道了。”

　　闻溪接过账本，表面上神色平静，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已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知道，打从今儿起，她才算是真正拿住了柳夫人的命根子了。

　　有了闻溪的帮忙，柳夫人的放贷生意越做越大，火一旦烧起来，就再也收不住了。这借势的东风，便是人心里无尽的贪念，若能见好就收，未尝不能一生富贵，可这么简单的道理，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否则还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弃于吴江上，屈原投了湘水滨。

　　柳夫人捧着新拢好的账，喜滋滋地对杨嬷嬷道：“这三丫头可真是个宝，你瞧瞧，这不过三个月多月，一笔笔账，算得明明白白。哪个到日子该收利钱了，哪个逾了期得加收了，分毫不差！若没有她啊，依着以前的糊涂账，我一年到头不知道要白损失了多少。”

　　杨嬷嬷见她高兴，也跟着附和道：“这也是命里注定，合该着太太有财运。”

　　柳夫人抿嘴一笑，她喝了口茶，又道：“对了，我听闻溪说，北边庄子里有两处人家，在咱们手里贷了三百两银子，如今还不上了，想让咱们宽限两天，愿意再多给利钱。可是闻溪却没允，想让他们拿田产抵债，可有这事儿？”

　　杨嬷嬷道：“是有这么个事儿。”

　　柳夫人道：“这是为何？”

　　杨嬷嬷若说后宅争斗的手段来，无人望其项背，可是经济上的事儿却是一窍不通，她在这上面脑子不灵光，想学也学不明白，只能搓着手道：“还是请三姑娘来跟您说吧。”

　　柳夫人点了点头，不一会儿，闻溪就走了进来，她先是柳夫人行了礼，后在桌案旁的小榻上坐了下来。

　　柳夫人抬了一条胳膊压在桌上，笑道：“你今儿送来的账我看过了，做得极好，你真是好本事，才学了几个月而已，这拢账的功夫，就连我养了多年的账房都比不上了。”

　　闻溪道：“都是太太的功劳，是太太教的好。”

　　柳夫人就喜欢闻溪这不骄不矜的样，满意地一笑，又言归正传道：“对了，我听下头人说，你在宝应收了两处地，可有这事儿？”

　　闻溪道：“我正要跟您说呢。”说完，她从怀里拿出两个小册子来，递给柳夫人道：“娘看看，这两处地妙不妙？”

　　柳夫人起初没明白她的算盘，看了一会儿，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你是想把宝应以东的地都收来，跟咱们北边的庄子连成一片？”

　　闻溪道：“正是，如今杨家和李家都在宝应屯了地，咱们收了这百亩水田，那可就把杨家的地方夹在当中，分成了两块。他往来耕地，灌水运输，全都得经过咱们，咱们若不同意，他就只有两条路走，要么给咱们交一份租，要么就把地低价脱手。”

　　柳夫人甚觉如此，心思也活泛了。闻溪道：“依我看，咱们在宝应一代收贷的事大可停了，只专心收地。虽则眼下年景好，放贷还能维系，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将这些穷人逼到了绝路，就再也没有银子可还了。可假若咱们有了地，他们还不上钱，就得到庄子上来卖力气抵债。利息滚利息，一辈子还不上，就得白给咱们干一辈子。这往后的银子，才真是无穷无尽呢。”

　　柳夫人如何不明白，叹息道：“主意到是个好主意。可是衙门里年前刚有了规定，以田地抵债，所收取的利息一律不准超过三层，而且五年之内，只要有银子，原主想赎就能赎回去。这么一来，咱们岂不是亏了？”

　　闻溪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衙门不也说了，这地想赎回去，就得有文书。太太想想，这些大字不识的农民，知道什么叫文书？太太不提，他们也不会问，到时候就算闹到官府里去，咱们也有理。”

　　柳夫人道：“如此甚好，只是我听说南直隶地界新来了个叫江瑞的巡抚，此人向来下死手，不讲情面，朝廷里面人人都怕他。尤其憎恶民间借贷，咱们这时候把生意做大，会不会捋了老虎胡须？”

　　闻溪道：“咱们南直隶地界，向来官官相护，滴水不漏，他一个北来的官，凭一个人能搅出多大动静？再说民间借贷由来已久，久病成疾，想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得了的。何况要说起放贷吞地，扬州城还得首推徐家。听闻他们家囤了四十万亩稻田，将左右百姓都逼得快活不下去了。可是这徐家的家主曾官居内阁首辅，对江瑞有恩的，江瑞怎么查他？若真个为了个铁面无私的名，恩将仇报，必定被文官们排挤，他这封疆大吏也就当不下去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要查，也只能先拿徐家开刀，徐家要是真出了事儿，咱们就收手，总不会查到咱们头上。”

　　柳夫人品砸着她这几句话，深以为然，一时心中狂喜，若真将宝应的地全拿到手，这些穷人们当真就只能永生永世的为她卖命了。

　　巨大的利益驱使之下，柳夫人终于决定冒险一试。只是她在江苏地界混迹商海多年，不是个莽撞的人，她仔细想了想，郑重道：“记住，借贷走借贷的账，买地是买地的账，不可混为一谈。去找几个妥帖的青皮光棍，先把地卖了折成银子，再走米庄、茶庄，不管什么的账，给我收进来。”

　　“太太放心吧。”

　　柳夫人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地道：“这事儿也就只有交托了你去办，我才真算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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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段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海瑞。海瑞曾经在1569年出任南直隶巡抚，刚到任上，就颁布了督抚条约三十六款，婚丧嫁娶迎来送往一律从简。尤其大力推行土地改革，阻止大户兼并土地，摧毁豪强。只是对海瑞的执政方式历史上向来是褒贬不一，毕竟政法的执行需要有章可循，海瑞却在律法不完备的情况下，没有从实际出发，督导各衙门倾力合作，而是凭一己之力公断是非。以一人之喜恶定一地之民生，无疑是十分危险的。

顺便提一下他与徐阶的爱恨情仇，海瑞从1549年中举，一直到1558年才做官，多亏了清流党领袖徐阶的举荐。而海瑞在南直隶打击的最大豪强，就是徐阶的宗族。因而很多人觉得海瑞恩将仇报。明朝的官吏是很讲究派系的，他们这种派系带着文人的风骨，讲究的是谁是谁的门生，是一种思想与政治立场的传承。就像大明王朝1566里，胡宗宪即便对严嵩的某些行为颇有微词，但是依然表达永远都不会背叛恩师。

所以海瑞的种种行为都是不容于世俗的，在巡抚任上八个月后，海瑞就被弹劾，被迫辞职还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