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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柳夫人拢完了账,躺在美人榻上休息,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这几年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精力越来越不济,胃口却越来越大。自古从商显达者,唯利是图,背后都难免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把这些账目交给别人,柳夫人不放心,可全靠自己一人来管,又实在是力不从心。

      杨嬷嬷道:“我瞧太太的意思,刚刚是想把咱们放贷的账目也交给三姑娘来做?”

      柳夫人道:“我也知道这事儿冒了一点险,可你想想,我不靠着她还能靠谁呢?到底是在我身前长大的,总比外人强。”

      “话不能这么说,”杨嬷嬷提点道:“三姑娘到底不是太太您亲生的,人心隔肚皮呀,何况当年因为白姨娘的事儿……”

      “住口!” 柳夫人不悦地横了她一眼。

      当年白姨娘之死,一直是府里的禁忌。柳夫人害怕提及,并非是因为良心上的谴责,而是对因果报应的恐惧。几次午夜梦回,她总是梦到白姨娘张牙舞爪,披头散发地来向她索命,也因为这个,她每每看到闻溪心里都莫名的不舒服。

      可是这种不舒服到底在利益面前散去了,柳夫人道:“白姨娘死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刚刚八岁,懂得什么?假如她真的在心里头记恨我,也绝不可能对我如此恭敬孝顺,小孩子,装不住的。”

      杨嬷嬷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借贷的账目,非同小可。听说南直隶地界新来个巡抚,对放贷之事深恶痛绝,正在严查呢。”

      “我当然知道,”柳夫人道:“若不是这几日风声鹤唳的,我也不至于这么着急想把账拢清楚。你要知道,这里头可有一多半,老爷是不知道的,假如让他发现了公账上的漏洞,咱两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杨嬷嬷道:“可老奴始终不大放心三姑娘……”

      柳夫人叹息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沁儿能指望的上,我还用靠谁呢?可惜我命里无子,百年之后,也没有个人来承继香火……”

      每每想到这里,柳夫人就心里一痛,八年前那一幕便浮现在她的眼前,难道世上当真有报应一说……

      柳夫人打了个寒战,她知道借贷的账目不能再拖了,不做得漂亮些,早晚会被官府查出来。她睁开眼睛,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咱们先试试她。”

      过了几天,柳夫人携了闻沁回了娘家,将这几天内府里的账目统一交给闻溪来管。杨嬷嬷留在府里协助她,温和笑道:“三姑娘不必忧心,咱们夫人早就打点好了,每日的出入往来,都有规矩可循,姑娘照着办就行了,有什么不明白,随时问老奴。”

      “多谢嬷嬷。”

      柳夫人让闻溪管家,她却丝毫没有骄矜之色,依旧如往常一般,任劳任怨地低头算账。

      杨嬷嬷一直站在她背后,看起来也很守护规矩,一眼也没往账面上瞅。直到看到了最近一笔进账,闻溪眉头一皱,手里的笔顿了一顿,杨嬷嬷斜眼瞟她,闻溪随后如常的做好批注,放在了一旁。

      杨嬷嬷也没说什么,府里仿佛一切照旧,第二天,却见柳老爷气哄哄地走了进来,吼道:“太太呢?人都到哪儿去了?”

      杨嬷嬷赶紧上前道:“回老爷,太太领着二姑娘回娘家去了,临走时留了话,要住个两三日才能回来。”

      柳老爷怒道:“她还有心思回娘家?咱们茶庄上的账本呢?她还管不管了,拿来给我看!”

      “哎呦,”杨嬷嬷面露为难之色,“这些账册从来都是太太一个人在管,老奴也不知道呀……”

      柳老爷道:“她还知道是她一个人在管?今年南边茶庄遭了水灾,茶价大涨,李记屯了不少的货,安心想把咱们做空,我好不容易筹了三万两的现银来,她给我弄到哪儿去了?”

      杨嬷嬷道:“怕是……怕是入了公账了吧!”

      “入个屁!” 柳老爷气哼哼地道:“账册给我拿来!”

      杨嬷嬷没有回答,柳老爷又道:“这么重要的时候,她甩甩袖子说走就走,家里的账谁在管呢?”

      杨嬷嬷道:“ 是三姑娘。”

      “闻溪?”柳老爷皱了皱眉,他也只是隐隐知道闻溪这两年帮着柳夫人管家,可想她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本事,怒气未消地道:“把她叫来。”

      不一会儿闻溪便到了大厅上,柳老爷坐在太师圈椅上,气得吹胡子瞪眼。闻溪扫了他一眼,对自己这个爹爹感觉十分陌生,他总是一副冷漠的模样,也只有动了钱财的时候,才会让他大发雷霆。

      商人重利轻别离,父母妻子,在他眼里不过一个个账本而已。

      柳老爷道:“这两天府里的账是你在管?”

      “是。”

      柳老爷道:“公账也是?”

      “是。”

      柳老爷道:“给我拿来。”

      闻溪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去书房里去了账目,交到柳老爷手里。柳老爷翻看完毕,大发雷霆,道:“三天前账上进了三万两银子,怎么凭空消失了?你给我记到哪儿去了?”

      闻溪道:“什么银子?我没留意。”

      “没留意?”柳老爷大怒道:“三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一年半载的也没有一桩,你帮着嫡母做账甚久,会没留意?竟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起猫腻来了?”

      “我真的没有留意。”

      闻溪依旧语气平淡地道,这笔银子,账上写着是被柳夫人拿出去偷偷放贷了,闻溪看得分明,却没有说出来。

      杨嬷嬷见闻溪没有将柳夫人供出来,心中颇是满意,赶忙上前求情,“老爷,姑娘还小,没有太太在旁提点,一时记漏了账目也是有的,老爷饶了她这一遭吧。”

      “饶了她?”柳老爷大怒道:“三万两银子,你这老东西说的到轻松,当我柳家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么?”

      “说!”柳老爷一脚踢在闻溪的腿上,“银子到底给我弄到哪儿去了?”

      一阵剧痛从膝盖上传来,闻溪立身不稳,跪在了地上,柳老爷怒骂道:“贪银子贪到自己家头上来了?是不是叫你偷偷挪了?”

      闻溪神色淡然,道: “我没有,三天前的账太多,我记着记着,有些就记不住了。”

      柳老爷气得来回跺脚,虽然他也不大相信闻溪有本事将这笔钱觅下,可到底是三万两啊,这么平白没了,真如同割了他的肉一般。他厉声道:“来人,给我上家法!”

      柳家虽是商人,到学了读书人的气派,家法十分严苛。三尺来长的戒尺,打得人皮肉溃烂才算完。杨嬷嬷见事情闹大了,本想阻止,转念一想,若不动用点刑罚,也当真试不出来她的本心来。

      所以便没说话,两个婆子递上了戒尺,柳老爷一下下抽打在闻溪的身上,“你说不说,我看你到底说不说?若这银子没了,我便活埋了你陪葬!”

      戒尺抽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得闻溪眼前一片发黑。她觉得自己一会儿掉进了火里,一会儿又掉进了冰里,浑身冷汗。可是她却半点也没有喊叫出声,唇边带着一丝森然冷笑。

      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白姨娘走的那一晚,父亲的戒尺就是这样一下下地打在她的手心里。直到双手红肿,皮肤溃烂,可又怎么能比得上她心里的疼?她宁愿再受这万千戒尺,只希望姨娘能活过来。

      柳老爷打够了,又怒道:“把她给我关到柴房里去,谁也不许给饭吃,我就不信,我撬不开她的嘴了!”

      杨嬷嬷连忙将闻溪带了下去,表面上遵从了柳老爷的吩咐,暗地里却给她准备了伤药,低声道:“姑娘再耐烦两天,等太太回来了,跟老爷讲个情,老爷气消了,自然会放了姑娘的。”闻溪只是闭了眼没有说话。

      到了傍晚,闻溪勉强吃了些饭,蜷缩在柴房一角。她浑身发起低烧,伤口处疼得有如针扎刀刺。她强撑着用牙齿咬开药瓶,在伤口处涂着伤药,忽听得“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柴房里钻进一个人来。

      小四半跪到闻溪身边,道:“喂,醒醒,快醒醒,不是死了吧!”

      闻溪没好气地抬起头,不悦道:“你才死了你。”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的。

      小四道:“柳家的人打你了?”

      闻溪没有回答,小四大怒道:“他们凭什么打你?这柳家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就敢抢别人的衣服,这次又敢打人,上次是我教训得他们太轻了?”

      闻溪睁大了眼,道:“我说前几天柳闻沁怎地无缘无故掉到水里头去了,一口咬定是有人推的,银杏还跟着受了罚,敢情是你干的?”

      小四道:“是又怎么样?大冷的天,她自己又不是没有衣服,干什么抢你的?推她下水算是便宜她了。”

      闻溪不觉有些感动,道:“你别去招惹柳家的人,他们有钱有势,若真被他们逮住是你干的,一定不会放过你。”

      小四道:“他们不招惹你,我就不去招惹他们。”

      小四说完,看到闻溪衣服袖子下边露出了半截胳膊,伤药上了一半,小臂上一片红肿,有的地方还渗着血丝,气愤道:“他们又为什么打你?”

      闻溪依旧波澜不惊地上了药,道:“没什么,我故意让她们打的。”

      小四直起身,跟看鬼似的看着她,“柳闻溪,你有病吧你?”

      虽然被他骂,闻溪却忍不住笑了,“你才有病呢。”

      小四道:“没病你为什么叫人打你?再说腿长在你身上,又不是死的,他们打你你就不知道跑么?”

      闻溪悠悠道:“跑也跑不了,索性让他们打个痛快,嘶……”

      闻溪说着话,涂药的手没掌握好轻重,疼得一咧嘴。小四伸手将药瓶接过来,她下手没个轻重,还是自己亲自涂他才能放心。

      两人幼年相识,还不大有男女大防的意识。小四剜出药膏,均匀地涂抹在闻溪的伤口上,涂着涂着,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女孩子的手臂怎么这样软,又白又嫩的,虽然带着伤,可还是掩盖不住一股芳香的气息……和破庙里那些野小子一点也不一样。

      一股热浪从身体里升腾出来,熏得他脸颊发烫,他突然很想将这条手臂抱进怀里,或者更想……他也说不明白,这种欲望是没来由的,就像野兽狩猎的本能。

      小四连忙触电似地撒开了她的手,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闻溪奇怪道:“怎么了你?”

      小四不自然地道:“没什么,这伤药味道难闻,呛得我难受。”

      闻溪不作他想,便拿过红绸塞子将瓶身盖上,道:“小五和小八的病好了没有?上次我给你的银子还够不够?”

      小五和小八都是远近流浪的孤儿,现在是小四小团体中的“兄弟”。闻溪知道小四心肠好,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对附近的孤儿却竭力周济。他带着他们四处为家,东偷一顿,西骗一顿,拿到了好东西就分给他们,若被人抓住了则自己挨打。

      这种情况维持了五六年,附近来投靠他的穷孩子越来越多。这个表面上风光繁盛的帝国,有高官们挥金如土,有文人们歌功颂德,又有谁会在意那些挣扎在泥里的贫苦百姓。

      “好了,”小四道:“你别叫他们小五小八,听着真别扭。”

      闻溪道:“怎么别扭了?你不也是这么叫的?”

      小四哼了一声,他不满是因为闻溪叫他“小四”,再叫了别人小五,好像对他们都一样似的。

      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她对他们都一样,有什么不对。

      闻溪看着他气哼哼的样子,道:“行吧,不叫就不叫,以后我就说那个谁、那个谁病好了没有?行了吧?”

      小四忍不住一乐,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能听明白。”说完又道:“你自己在这府里过得也艰难,我看那个柳夫人吝啬得很,总克扣你份例,你也别总想着我了,自己留着花吧,买些胭脂水粉,省得打扮得这么难看。”说完,一脸嫌弃地上下扫了她一眼。

      闻溪翻了个白眼,道:“我难看,难道你好看?”

      小四道:“我是男人,要好看有什么用?姑娘家才要好看,你看人家秦淮河边上的小姐们,才叫个个的花枝招展,美艳动人……”

      小四自己当然没福气到秦淮河畔走一遭儿,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听说那里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也听说那里的王孙公子们,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寻常的姑娘家,若被人比作秦淮河的歌姬多半要生气了,可是两人还都不大明白,闻溪好奇道:“你去过?她们都长什么样儿?”

      小四吹牛道:“那当然,总之都是穿得花红柳绿的,比你好看千百倍。”

      闻溪哼了一声,心里不大服气,一时也对秦淮河充满了向往。小四见这柴房里既有吃的,又有伤药,便也放了心。虽说条件艰苦了一点,可总比小四他们所住的四面漏风的破庙好上太多,他也不大分得出来。小四道:“我走了,顺道再去柳家看一圈,有什么好东西。”

      闻溪道:“你小心点,今天柳福山回来了,家里的下人们警醒着呢,若东西还够用,就明儿再来。”

      这柳福山就是柳老爷的大名,小四道:“我知道了。”走到门口,他突然又转身道:“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最后一次?”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闻溪有些奇怪。

      小四抬起头,狭长的美目露出一抹冷色,“这是我最后一次看着别人欺负你,以后若再有人打你,不管是谁,我一定双倍奉还。”

      闻溪鼻尖一酸,闪着泪眼笑道:“好,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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