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58、第 58 章

　　入冬以来，皇帝愈发的怕冷，暖阁里的地笼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加炭，热得人待不下去。可是皇帝还是经常叫冷，他常常半夜醒来，乱发脾气，大声骂人，只有闻溪在的时候，才能略略安抚一下他的情绪。

　　“奴婢叩见万岁爷，”

　　围帘外传来太监梁秀海的声音，皇帝此刻才喝了药才阖眸，有气无力地道：“干什么？”

　　梁秀海道：“掌印大人适才在乾清宫门口递了个折子进来，说是有急事请奏万岁爷，奴婢按您的吩咐，遮挡回去了。折子如今已带回，你可要现在过目？”

　　梁秀海大气也不敢喘，只恐声音说大了都会震伤了他似的。皇帝阴恻恻一笑，道：“张桓的折子才到，江直就忙不迭地来了，这两人到是心有灵犀。奏本上说了什么？”

　　梁秀还道：“回万岁爷，掌印大人送来的是秘奏，封了火漆的，奴婢不敢妄动，特呈来请万岁爷您示下。”

　　“哦？”皇帝轻抬了眉眼，他似乎连说话都不大有力气，只挥了挥手，闻溪微一点头，撩开帘子，将折子接了进去。

　　梁秀海见没有吩咐，也不敢在乾清宫久待，悄悄退了出去。闻溪捧着灯烛进来，半举着放到皇帝身旁，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地打开折子，看了两行，脸色陡然大变，他想说话，可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的青筋上流下，看起来激动异常。

　　不知为何，也许病得太久的缘故，让这个可置人生死的帝王的暴怒亦不再可怕，反而显得有些滑稽。闻溪伸手拿了温帕，擦净他额头上的汗珠，道：“万岁爷的身子要紧，这些恼人的东西，能放就先放一会儿吧，什么大事儿，左右还有奴才们替您分忧呢。”

　　皇帝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狠狠地摔下手中的奏本，道：“萧瑾安……这个逆贼，朕……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闻溪心中一动，可那奏本斜斜地铺展在床上，她却一眼也没往上瞧，只是规矩地将奏本折好放在床头，捧了茶碗道：“万岁爷息怒，仔细着您的身子。”

　　皇帝殷红了双眼，突然一把握住闻溪的手腕，厉声道：“你也嫌弃朕没用了是不是？你……你们都在嫌弃朕没用，嗯？”

　　他突然迫近闻溪的脸，显得阴恻恐怖，闻溪深吸口气，道：“您是天子，能伺候您，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又怎敢嫌弃？”

　　他的手指有如寒冬里凋零的树枝，握着闻溪的手腕，留下一行醒目的淤痕，皇帝似乎突然又后了悔，他撒开手，慌张地道：“朕不是捏疼你了？都是朕不好，让朕看看……”

　　闻溪将手腕抽了回来，换了另一只手捧过药碗，道：“万岁爷，您先喝药吧，这味药是林太医亲自送来的，安神镇咳的效果最好，您喝了后就睡一会儿，等发了汗，晚上才好有胃口。”

　　皇帝道：“闻溪，你是不是很恨朕？”

　　闻溪谈不上恨他，只是也喜欢不起来。他虽为贵为帝王，可是身上总带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仿佛烂在泥巴里的落叶，死在了深秋，永远也走不到春天去。

　　闻溪不知道自己如果长年被病痛折磨，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变得敏感偏执，暴躁无常。只是她很明白，眼下的她只能在这个偏执的帝王身前委曲求全，才能保住性命。

　　皇帝见她不说话，又道：“闻溪，朕并非不想给你自由……只是……”他的声音颤抖，显得十分可怜，“假如连你也要离开朕，你也要弃朕而去，朕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闻溪，你答应朕，永远都不要背叛朕好不好？只要你不离开朕，朕可以给权利名誉、荣华富贵，朕可以封你为后，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样的话，皇帝不知对多少人？说过多少次了。闻溪又岂会不明白，一旦当了真，那才是死期将近了。

　　“奴婢不会的。”闻溪道：“万岁爷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背叛您？您快别动气了，至于那些惹您生气的，”她扫了一眼床头的奏本，道：“您趁早处置了就是。”

　　皇帝唇边勾起一丝冷笑，道：“处置他？岂不是便宜了他？”

　　闻溪道：“那万岁爷您怎么才能消气？您怎么能消气，就怎么办就成。”

　　皇帝道：“你可知道，这萧瑾安他……”

　　皇帝说到这里，突然满脸红胀，闻溪觉得萧瑾安此刻如果在他眼前，他真的会食其肉，寝其皮，她打断道：“好了好了，万岁爷您生气就别说了，没的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说点高兴的事儿吧。”

　　皇帝疑心重，闻溪越不想听，他才越放心地说出来，“萧瑾安这个狗贼，朕抬举他，才授他炙月令，恩典他提督东厂。可他不仅不思回报，反而暗中勾结周如业，想要谋反！朕明白，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挖出十三年前的事情，就是想说朕这个皇帝位来路不正，想要抢夺朕的江山……”

　　皇帝说到激动处，大声地咳嗽了起来，闻溪忙帮他顺了顺气，皇帝道：“他们以为只要找到了当初那枚丢失的炙月令，找到先帝爷的诏书，就能为朱琰正名？简直在做春秋大梦！瞧着吧，朕定要将他们一个个五马分尸，罪诛九族！”

　　自上次顾采之与闻溪提过之后，她便暗中调查了十三年前发生过的大事，当然也知道了永门之变。她知道皇帝口中的朱琰正是前朝太子，皇帝这么说，莫非是萧瑾安，他想借太子之名谋反？

　　闻溪想了想，道：“万岁爷您快莫说糊涂话了，先帝爷若有什么诏书留下，也只能证明陛下您才是我大瑞朝的帝脉正统，又怎能为那些乱臣贼子正名呢？”

　　皇帝冷笑道：“你又怎么知道当年的事情？他这是在怀疑朕，才留下这么一个东西，想要置朕于死地，可是他又怎能想到，最终它们还是会落到朕的手里？”

　　皇帝唇边勾起一丝阴冷笑容，他突然接过闻溪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随后便躺在了床上，阖上双目，道：“传朕令，叫江直入宫。”

　　“是。”

　　闻溪心中虽然有疑问，可她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皇帝生性多疑，虽然表面上对她极尽恩宠，可是他连顾采之都不信，更遑论被他送进宫的自己了。

　　闻溪退出乾清宫后，心里暗想，看来宫里要有大事发生了。江直似乎是查到了什么秘密，不知是不是已与张桓联手，还是不谋而合地准备对付萧瑾安，不知这事顾采之知不知道？

　　眼下看来，顾采之肯定是抽身事外了，但若说他一点风声也没听到，闻溪是不相信的，最大的可能就是眼下胜负未分，所以顾采之想要坐山观虎，再来收渔人之利。闻溪思前想后，终于拿出一条锦帕，在上头写了字，找到柔栖道：“柔栖柔栖，有件事求你。”

　　“干什么？”柔栖一边吃着手里的南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晃着腿儿。

　　闻溪看着她这吊儿郎当的样，几乎有点后悔找她了，可眼下除了柔栖，旁人她更不能放心。她将锦帕交到柔栖手里，道：“柔栖，有件东西，需得让你帮我交给萧公公。”

　　“交给谁？”

　　闻溪不满意她的大嗓门，“嘘”了一声，道：“萧公公，萧瑾安！”

　　柔栖一听到萧瑾安的名字，眼睛都亮了起来，随后又疑惑地道：“为什么让我交他？你在司礼监，不是比我方便说话？”

　　闻溪白了她一眼，道：“我这不是给你制造机会吗？好让你同他说说话。还有，这帕子要紧得很，别人给我的时候是用针脚缝好的，八成是万岁爷的东西，你千万别打开，什么样，就原封不动地交给萧公公就是。”

　　柔栖道：“这我还不知道，你们司礼监的东西，哪个是外人能看的？”

　　柔栖别的不说，最大的优点就是少管闲事，因着这个，闻溪对她还算放心。柔栖接过帕子，道：“你说……这次帮萧公公送了东西，他会不会感谢我？”

　　闻溪道：“会会会！他见你貌美如花，肯定感激得以身相许！”

　　柔栖两颊一红，道：“呸，满嘴胡说，不给你送了！”

　　闻溪忙又把锦帕往她手里推了推，道：“快去吧，一会儿晚了，等萧公公出了宫，你就是想送也看不着他了。”

　　柔栖听她这样说，心里也着急起来，胡乱和闻溪浑闹了两句，就拿着帕子往司礼监而去了。

　　因着柔栖平时是在承乾宫伺候的，厉贵妃也常常叫她传话，因此出入司礼监，到也不奇怪。柔栖进了屋子，便向小太监禀告，说是要求见萧公公。

　　李尽忠知道萧秉笔一向对这位柔栖姑娘格外关照，忙吩咐人去通传，果然，没等多一会儿，萧瑾安便传她进去。

　　柔栖跨过司礼监的外门槛，一到了萧瑾安的地方，突然就有点心跳加速，大气也不敢出。只见萧瑾安正坐在桌前审阅公文，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绣金蟒袍，寻常男子穿红色，除了成亲登科的，难免让人觉得俗气。可唯有这萧公公，身高腿长，俊美无伦，被红衣一衬，端的是有一种雪肤花貌的惊艳。

　　柔栖慌张地低下了头，她觉得就是宫里的娘娘，也没有这位萧公公漂亮。这样的人当真只应该存在在画里，不然叫人看了，没的一阵头晕目眩的。

　　“柔栖姑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对待一个小宫女，竟也如此谦恭有礼。柔栖一时更慌了，她有些结结巴巴地道：“那个……那个……”

　　说了半天，也没说到个正题上，柔栖满脸通红，觉得自己丢人丢大发了，这么耽误萧公公的功夫，人家只怕要生气。萧瑾安却只是笑了笑，温和道.：“柔栖姑娘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哎，”柔栖找到台阶，这才坐下，她将手里的锦帕递了过去，道：“这是公公您叫乾清宫那边送的东西，奴婢特意给您送来了。”

　　萧瑾安似乎怔了一下，他伸手接过，看了一眼，道：“有劳柔栖姑娘。”

　　柔栖道：“公公您客气，能为公公办差，是柔栖的福气，以后公公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

　　“多谢柔栖姑娘。”

　　不过两句话，就一句劳，一句多谢。这萧公公地位虽高，可哪里像其他公公那样没礼貌，真是太温柔了，柔栖看着他那双桃花眼，一时竟有点晕乎乎的。

　　萧瑾安道：“烦劳了姑娘您帮我跑了这一趟，在下无以为报，上次托人送去的四季酥味道可好？一会儿我叫司膳监再做一份，送到姑娘房里去。”

　　那四季酥本来是闻溪最喜欢吃的，柔栖觉得太腻了，可是只要是萧公公送的，哪有不好的？她忙道：“味道好得很，我很喜欢，多谢萧公公。”

　　萧瑾安对她温柔一笑，柔栖又晕晕乎乎地出去了。

　　待柔栖出去之后，萧瑾安将帕子拆开，当中简单写了几行字：江直参你，与永门之变余党勾联谋反，请君当心，提防张桓。

　　字体娟秀纤细，一看就是出自闻溪之手。萧瑾安欣喜若狂，闻溪竟然在帮他，可欢喜之外，心里又泛起一丝浅浅的酸意，她为什么要帮萧瑾安呢，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不过她这封信到是来得及时，虽说这本就是他设好的计，但若让江直先动了手，他再拨乱反正，还得多费一番力气。

　　自己嫉妒自己的滋味，实在是奇怪得很。萧瑾安反复摩着挲那只锦帕，将它放在怀里，往承乾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