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53、第 53 章

　　五十三、

　　女子喊道：“干爹，干爹，您快出来，萧公公晕倒了。”

　　屋里又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穿一身灰衣交领的棉裳，这身装扮，到也不似个寻常农户。老汉的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清亮锐利，他听得叫声，道：“快，将人抬到屋子里，放到炕上去。”

　　说完，才想到这么个大男人，女儿怎么抱得动，当下自己上前将萧瑾安接了过来，口中道：“兰月儿，你出去烧一桶热水进来，多烧一些。

　　“哎，”兰月儿应了，转身出去忙活，不一会儿，已端了热水进来，一半沏了茶，给他醒酒，另一半灌好了汤婆子，替他暖身。

　　兰月儿见萧瑾安躺在炕上，额头上已经被义父扎了针灸，只是脚上还穿着已被雪水浸透的皂靴。便走上前，半跪在床边，服侍他将鞋子脱了，将他两脚放进被子里，随后又塞了一个汤婆子进去。

　　老汉正取了汤药进来，看到女儿这动作，怔了一下，并没说什么，他将熬好的汤药放下，道：“他受凉发烧，似乎又情绪激荡，喝了很多的酒，情况十分危险，好在你发现得及时，这会儿我给他施了针，已无大碍了。”他顿了一顿，道：“只是他身子凉透了，这驱寒的药需得赶紧喝下，是你喂他喝，还是我来？”

　　兰月儿毫无犹豫地道：“我来。”

　　老汉叹息一声，道：“兰月儿，你可想好了？你若愿意留下来伺候他，我也不拦着你。可是你要知道，他名义上是个太监，身上还压着太多的事儿，你将来……”

　　兰月儿坚定地道：“义父放心，我都明白的。您别忘了，若是没有萧公公，又哪里会有我的今天？当初爹爹他被罗阆蒙骗，蹚了这趟浑水，若非萧公公从中斡旋，他落到江直手里，不知要受多少的苦，而我……我也……”说到这里，兰月儿浑身发颤，已说不下去了。

　　这兰月儿正是谷撰的亲生女儿，当初谷撰奉了罗阆的密令，暗中谋划将闻溪送进了京。谷撰虽然不知道这一去是做什么的，可他明白，只要是被司礼监瞧上的女子，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着当年他穷困潦倒时，欠了柳家的钱财，王彩蝶就强迫他将女儿卖进京城，结果兰月儿被江直糟蹋，受尽折磨，险些精神失常。

　　好在谷撰九死一生，将兰月儿救了回来。从此他便恨上了柳家。可惜等他做了锦衣卫准备报仇时，王彩蝶已因借贷之案流放，不日死在了路上。谷撰报仇无门，深以为恨。正巧他听说罗阆要抓柳闻溪进京，就当仁不让，接下了这差事。

　　可是他到底还是想得太简单，他知道了罗阆这么大的秘密，罗阆哪里还会留他的命？待萧瑾安进京之后，罗阆已派了人暗杀谷撰，好在他先被萧瑾安找到了。

　　谷撰搅进这场浑水里，夹在顾采之和江直之间，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萧瑾安救不了他，好在暗中斡旋，保住了他家人的命。当时兰月儿正被罗阆抓走，险些送到教坊司里糟蹋，后被萧瑾安所救，萧瑾安不仅没有为难她，还将她送到京城义父身旁，安身立命。

　　不仅如此，在谷撰死后，萧瑾安还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他的骨灰带回给兰月儿，让她可以妥善安葬。兰月儿心里对他感激，她早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就算是萧公公要她的命，她也会心甘情愿地奉上。

　　兰月儿收回思绪，倒出汤药，放在唇边吹凉了，小心地喂到萧瑾安嘴里。萧瑾安昏迷之中无法吞咽，她就拿了小匙，耐心地一点一点喂他喝，直到半壶药都从他的嘴里顺了下去，兰月儿已经忙得满头大汗了。

　　萧瑾安喝过药后，不一会儿就发了汗，兰月儿怕他夜里难受，又拿锦帕浸了温水，为他擦拭身体。她擦了额头，脖颈，待碰到他心口的时候，只觉得那里一片滚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襟，为他擦拭降温。

　　烧慢慢退下，萧瑾安呼吸平稳，沉沉睡去了。兰月儿就坐在床边，这么守了他一整夜。夜里，他热一起来，兰月儿便为他擦身降温，这样折腾了好几回，萧瑾安好过来时，她已累得趴在床边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萧瑾安睁开眼，感觉到太阳穴猛地一阵跳痛，他下意识地扶住额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里。身上盖着棉被，脚下平铺着四个汤婆子，因夜里换了两次，这会儿热度还没散去，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他渐渐回想起来，自己昨夜似乎醉了酒，昏倒在雪地里，被人带回来了。他掀了一下被子，见自己衣衫还完好，也没瞧出来被人动过，想起身下床，一动弹，才发现床尾竟趴着一个女子，罗衫工整，钗鬓未退，似乎就这么睡了一夜。

　　萧瑾安仔细看了一下，见这女子是自己曾救过的兰月儿，便猜到昨夜自己发烧昏迷，是被她救了，说来倒也巧得很，只是不知她怎么在自己脚底下睡着了。

　　被角被她压住，萧瑾安就悄悄往上将腿抽了出来，起身下了床。行至外间，只见兰月儿的干爹刘小川正坐在桌旁磨刀，他聚精会神地沾了水，刀刃在石头上来来回回，发出沙沙磨声，不一会儿就晶亮照人了。

　　刘小川见了他，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你昨夜醉了酒，发了高烧，不好生将养，小心得了内亏之症，以后娶不得媳妇。”

　　萧瑾安苦笑一声，道：“我昨儿心烦，一时没忍住，就多喝了几杯，不想就喝醉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您老就别再编排我了。”

　　刘小川冷笑道：“什么烦心的事儿，烦得连命都不想要了？别忘了你顶着萧瑾安的名头，走到今天不容易，可别一念之差，白费了心血。”

　　萧瑾安想起昨夜见到闻溪，心里泛起一丝苦涩，他凉凉一笑，道：“算了，都过去了，”随后又抬头笑道：“放心，我死不了，您老就甭跟着操心了。”

　　刘小川道：“当初要不是有你，我那谷兄弟不说被人剥皮抽筋，五马分尸肯定是逃不过了，侄女儿孤零零的，又生得花骨朵一般，也早不知会被人抓到了哪里生吞活剥。谷撰他自幼跟我一起长大，与亲兄弟无二，至于兰月儿，我也早当她是我的亲生女儿，你就是我们刘家的大恩人，恩人的生死，我都不跟着操心，岂非是太没良心了？”

　　萧瑾安道：“您老可别这么说，当初要不是您，我这身子可就保不齐全了，说起来，您是我的恩人才对。”说完，他听着刘小川磨刀的沙沙声，没的汗毛倒竖，道：“您老磨了一早上了，听着怪瘆人的，您若让我好生将养，就到外头磨去。”

　　刘小川呵呵笑道：“怎么，害怕了？十三年前，那萧瑾安的一刀，就是我砍的。身为刀儿匠，这小刀子就是我吃饭的家伙，不磨亮一点怎么行？”

　　还吃饭的家伙呢……萧瑾安咧着嘴感觉一阵恶心。也难怪他害怕，当初他冒死进京，想在江直手底下谋差事，就只一念之差，他那东西，就要丧生在刘小川刀下了。

　　想当初他暗地里跑到刘小川跟前哭天抹泪，求他放自己一码。可那江直是什么人物，要蒙骗他岂是容易的？刘小川本来不想答应的，可不想他与谷撰还有这一番渊源，说来也是天不亡他，小四死里逃生，东西总算是留下了。

　　刘小川道：“既然齐全着，就还是个男人。昨晚我干闺女，可是陪了你一夜，这笔账，你负不负责？”

　　萧瑾安道：“兰月儿一夜没睡？”

　　刘小川哼了一声道：“装什么傻？看不出来么，丫头守了你一夜，中途折腾来折腾去，换了三四次水给你擦身，这会儿人怕是累倒了，直到天明才睡着。”

　　萧瑾安心中感激，道：“那咱们别惊动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出去说话吧。”

　　刘小川道：“你别打岔，昨儿这一夜，你轻薄了我闺女，毁了她的清白名声，这事儿，怎么收场？”

　　这刘小川是知道萧瑾安孤身一人，也看出来了兰月儿的心思，所以才对昨晚之事借题发挥，希望能将两人的关系定下来，兰月儿也就终身有靠了。

　　萧瑾安忍不住道：“我昨儿夜里昏得人事不知，就是想轻薄也不成啊，天下还有这么诬赖人的？”

　　刘小川道：“你不肯负责？”

　　萧瑾安没好气地道：“我负什么责？”

　　话音刚落，忽听得屋里一女声道：“义父千万别再说什么轻薄不轻薄的话，我先进提督府，后入教坊司，还有什么清白名声，没的叫人笑话。”

　　说完，兰月儿已经掀了帘子走了出来，她的表情平淡，眼底却带着一抹红，萧瑾安呆了一呆，刘小川则尴尬地咳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兰月儿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端了食盏进来，默默地放在萧瑾安身前。她打开盖子，将里头的鸡丝粥，葱油饼和一碟小菜一一拿出，那饭菜底下都用热水温着，颜色清新，香味怡人，看着就食欲大增。

　　这还是兰月儿怕萧瑾安醒来会饿，天未亮就起来为他做的。她捧了粥碗，试了试温度，才拿汤匙舀了，递到萧瑾安的唇边。

　　萧瑾安伸手将粥碗接了过来，道：“我自己来吧。”

　　兰月儿也没有拒绝，萧瑾安端起粥匙，在唇边停了一下，道：“兰月儿，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适才他反驳刘小川负什么责，自然不是觉得兰月儿不干净，只因一时不忿，就想回嘴。他人前做惯了萧瑾安，人后还想做回小四。

　　兰月儿当然明白，比起萧瑾安嫌弃她不干净，他心里无意于她，才是真正让她难过的。

　　兰月儿垂眸道：“公公放心，兰月儿明白。公公您是我的大恩人，不管您说了什么话，兰月儿都不会怪罪您的。何况兰月儿知道，您那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语罢了，若因着这个怪罪您，那才真个是十恶不赦了。”

　　萧瑾安对她颔首一笑，喝完了粥，就又躺回了床上，他今天只觉得累得厉害，什么司礼监东厂，他都不想回了，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觉。

　　萧瑾安脱了外裳，盖了被子便蒙头大睡。醒来后，发现衣裳已经被熨烫好，工工整整地放在床头，一旁还准备了供他漱口的温水。萧瑾安怔怔看着，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忽地又感到一阵惆怅，天下的路那么多，他为何偏要走最难走的一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