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33、第 33 章

　　三十三、
　　小四逃出行馆，一路发足狂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他心里的痛苦。闻溪说的没错，他只是一个没本事的下等人，现在还靠着闻溪养活着呢，他有什么本事带她走？

　　他又怎么，能比得上顾采之？

　　小四紧紧摇着牙龈，一股血腥味从口中渗出来，他想就此放开手不管，闻溪说的对，他应该老老实实地留在扬州，打理柳家的生意，照顾好小五小八他们，这才是他的人生，他与顾采之，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小四不停地跑着，突然一声狂叫，转回了身。他决不能放开她，就当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吧！如果她真的进了宫，那他就陪着她一起进宫，她做宫女，他就做太监，她想做娘娘，那他就做皇帝！

　　那群锦衣卫听到动静，沿途追来。闻溪猜的没错，锦衣卫偷偷送人进宫，是十分隐秘之事，一旦被人发现，就一定要灭口。

　　一锦衣卫追上小四，一刀向他身上砍来。小四侧身避开，躲到一块大树后面。锦衣卫接着又是一刀，两人就这样缠斗了一会儿，其他几人也追了上来，小四虽然身手好，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被锦衣卫一刀砍中后心，霎时疼得他眼前一黑，鲜血翻涌而出。

　　小四咬牙忍着疼，继续往前跑。锦衣卫在身后紧追不舍，脊背上的伤口越来越疼，鲜血不停流下。小四知道再这样跑下去，自己恐怕要流血而死。眼见着无路可走，忽见那山脚下有一条小河，当下灵机一动，一头扎进了河水中。

　　锦衣卫追到岸边，见小四跳进河水，已经没了踪影，只在水中留下丝丝血痕。小四长在江南，水性极好，锦衣卫却是个旱鸭子，便只好收刀入鞘，沿着河岸而去， “追！”

　　河水冰凉，浸入伤口，带来一股针扎刀刺的疼。小四竭力忍着，奋力往前游，一直游了六百多里，料想那群锦衣卫不会再追来了，才爬上了岸。

　　只是他受了重伤，体力又耗费过甚，刚起身在岸边走了两步，便头脑一昏，晕了过去。

　　*

　　“娘，他不会死了吧？咱们给他抬出去吧，别叫他死在屋子里了，我害怕。”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又听一个妇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受了伤，又发着高烧，这会儿给他送出去，那才是真的死了。”

　　少女道：“他为什么会受了伤，还晕倒在了水里？不会是个山贼吧？”

　　妇人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这世道，都是苦命的人。”

　　小四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想睁开眼睛，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坠压着。接连几天，他就这样昏昏醒醒地，不停做着噩梦。梦里，总是有许多人追赶他，那些人都生着狼头，张着一张血盆大口。突然，他仿佛看到了闻溪，站在一株大树后向他招手。小四刚想过去，那些生着狼头的人突然冲了出来，它们跑向闻溪，张开嘴要将她吞掉。闻溪吓坏了，她大声喊着，“小四救我！”

　　小四想要过去救她，双腿却似被什么禁锢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急得一用力，那双腿就断在了地上，流了满地的鲜血。小四顾不得害怕，一步步地往前爬着，他伸手想去拉闻溪，可终究慢了一步，闻溪已经被狼人一口吞进了腹中。

　　“闻溪！”小四大喊一声，终于惊醒了过来。他坐起身，浑身上下，都布满了冷汗。

　　“你醒了？吃点东西吧。”

　　耳畔传来一个慈祥的声音，小四抬起头，只见自己躺在一个简朴干净的农舍之中，床边坐着一个布衣妇人，头上包着布巾，妇人约莫四十几岁年纪，生得面庞柔和，眼如春水，只是可能经历了太多的风霜捶打，皮肤粗糙，眼底也布满了皱纹。

　　妇人将一个粥碗递到了他的手里，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妇人见他不吃，便上前喂他吃饭，他也就一口一口地喝着，仿佛麻木了一般。

　　小四吃过了饭，也不道谢，倒在床上就又睡去了。接连几天，他除了吃就是睡，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只听那少女在门外小声道：“娘，那个怪人还没起来么？他不是脑子被水淹过，泡傻了吧。”

　　妇人叹息道：“没什么，他只是还没想开而已，等想开了就想活了，人啊，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妇人名叫李三娘，十几年来，领着一个女儿在码头岸边上跑单帮。码头上干的都是些力气活，女人做这个的极少，脚夫们便总想趁机轻薄她。可这李三娘着实是个厉害角色，她在码头边不远处赁了一个房子，一天夜里，有个姓黄的单身汉摸进了她的屋，被李三娘满头是血地打了出来。倒不是她一个女人有多厉害，用那姓黄的话说，见过厉害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码头上下，但凡有人欠了她一分一毫，她都是一副要跟你拼命的架势，可你若不贪占她的，她又热心善良，谁的忙都乐意帮。久而久之，李三娘便在江安的码头上站住了脚，远近的工头脚夫们，各各对她又敬又畏。

　　这日，李三娘领着女儿妙弋从码头上回来，妙弋虽是贫苦出身，但人生得娇，三娘舍不得让她做重活，每日只是为码头上的劳工们分分饭菜。两人才进了院子，只见柴火已经劈好，原本散乱的鸡架、鸭架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坏了两三年的篱笆也补上了，妙弋惊奇道：“娘，你雇人来收拾院子了？”

　　李三娘摇了摇头，正疑惑着，却见小四从屋里走了出来，道：“饭已经煮好了，三娘快过来吃吧。”

　　阳光之下，只见少年修身玉立，肌肤晶莹若雪。深邃的桃花眼流波转盼，隐隐含笑，衬得那有些凉薄的唇莫名的邪魅勾人。半个月来，妙弋还从未仔细地看过这个“怪人”，不觉羞红了脸，一颗芳心怦怦乱跳。

　　三娘欣慰地笑了笑，道：“你起来了？”

　　小四点了点头，三人回到坐下。只见小四不仅煮了饭，还为二人做了两尾鱼汤，鱼是从附近的河水里抓来的，散着满屋的香味。三娘虽然无所不能，抓鱼却是不会的，节俭惯了，也难得大快朵颐一番。她见小四为二人做了许多活，便道：“你身上的伤刚刚好，再多修养几天，莫要太过劳累了。”

　　小四感激道：“小子多亏三娘相救，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小子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三娘的，也就只能做些没用的事情了。”

　　三娘道：“咱们走南闯北的人，有难了，互相帮一把是应当的。不用说什么报答的话，你想报答三娘，将来一定会有机会的。三娘我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不信未来能有一帆风顺的日子，只是有一条，活着就好，人只要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三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看出来小四前些日子已萌生了死意，想必是经历了极大的打击，小四眼眶微热，道：“好，我知道，只要活着就好。”

　　吃过了饭，小四又去收拾碗筷，妙弋在一旁帮他。天气炎热，小四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妙弋便拿了帕子为他擦拭，小四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随后接过手帕，冲她笑了笑，道：“多谢。”

　　妙弋见他领口半敞着，露出雪白清瘦的锁骨，不觉脸上一红。她害羞地转过身，道：“四哥，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切冰西瓜吃去。”

　　“好，”小四见她活泼娇憨的模样，也不禁一笑。

　　对于贫苦人来说，夜里是最闲的，太阳一落了山，码头上四处都不用上工了。李三娘生活得虽然清苦，但她善于治家，这两年也有了些积蓄，让妙弋可以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小四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便想向三娘辞行，他本想给她一些宝钞作为回报，可是在自己逃命的时候都失散了。

　　三娘道：“你要到哪里去？”

　　小四被她问得怔了一下，没有回答。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到哪儿去，他想去京城找闻溪。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又能怎么样呢？闻溪现在恐怕已经进了宫，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能舍出去的只有这一条命，就算舍出去了，也还是无济于事。

　　他根本就救不了闻溪。

　　想到这里，小四万念俱灰，甚至想着老天为何要让他活过来，还不如在淮水岸边就此淹死算了。他的心里一阵阵地抽痛着，充满了自卑自苦，自暴自弃，各种负面情绪压着，将他的心压得四分五裂。

　　他不想活了。

　　三娘凝视着他的脸，叹息道：“既没地方去，就先留在这里。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算是有个家。人嘛，有了家就好，就想要活着了。只要活着，未来你想到哪儿去，想见什么人，终还是有希望的。”

　　小四苦涩一笑，感激道：“好，多谢三娘。”

　　李三娘笑了笑，道：“先别谢，三娘我可是不养闲人的。你留在这儿，明儿得跟我到渡头上做工去，可苦得很呢，只怕你到时候受不了，就不再谢我了。”

　　小四笑道：“怎么会？我有的是力气。这渡头上的活我还是一早就做惯了的。”

　　“是么，”三娘笑了笑，道：“做惯了好，有活做，人贴了地，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