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25、第 25 章

　　二十五、

　　酒菜上来后，胡员外都往顾采之面前推了推，果然如他所说的，都是些粗茶淡饭。有豆芽菜，蒌蒿，白瓜，莴条……胡员外道：“这两年山东连年旱灾，粮食减产，别看我们几个人表面风光，内里委实艰难。地要种，阿胶又不能不做，毕竟是朝廷看中的东西，每年光是进贡，便是一笔不菲的数目。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宫里的娘娘们能瞧上咱们山东的东西，也是我们的福气。我们宁可自己苦一些，也不愿意短了手底下的工人百姓。”

　　胡员外诉完了苦，范苗田三人就是呀是呀地附和着，仿佛这些豪绅地主，都穷得只能要饭去了。在来山东之前，顾采之已经做了不少功课，山东这两年每年都有灾情上报，上报的田产少了又少，赋税也就跟着减了又减，可顾采之却觉得，实情恐怕并非如他们所说。

　　顾采之叹息道：“那当真是难为诸位了。四位治家有方，实为本地表率。难得的是又能身先士卒，处处为百姓着想，本官身为地方父母，当敬诸位一杯。”

　　顾采之说完，饮了一杯酒，四人连说着不敢不敢，也都陪了一杯。

　　喝了酒，气氛也就算热络了，胡员外道：“大人肯信我们就好，这几年，我们几个当真是有苦无处说啊，朝廷总觉得我们哭穷，可若不是真穷，谁又愿意哭呢？”

　　顾采之笑了笑没有说话，胡员外顿了一下，揣摩着他的神色，接着道：“前些日子，朝廷发了话，说咱们山东地界，也要重撰鱼鳞册[1]，不知可有此事？”

　　顾采之道：“正是。因着这些年咱们大瑞四海升平，人口流动频繁，许多荒地无人认领，又有许多农民无地可种。需得重新丈量，重新分配，减免错漏。”

　　“应当应当，”胡员外道：“大人若信得着我们，我们几个必定尽全力丈量清楚，保证分好无差，大人看如何？”

　　顾采之侧眸瞧他，唇边勾起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今儿这一顿饭，他们竟是想将丈量土地的活都给揽去了？

　　难怪山东的土地越来越少，敢情都是这些个豪绅巨富自己统计的，也难怪山东的土地分配均衡，能做到全国之最了。

　　胡员外瞧着他不说话，自己伸手又夹了一块清酿白瓜，放到顾采之的盘子道：“大人请用。”

　　顾采之低头之间，忽觉得眼前金光一闪，那白瓜被筷子夹碎，里头竟放着一个金锭子！

　　这一块看起来少说也有一两，黄澄澄的，耀人眼目。胡员外道：“要说全山东，最难的也该属我们东阿地界。好不容易攒下点银子，还得紧着给宫里的娘娘们备阿胶，司礼监的公公们各各精明仔细，眼睛里不揉沙子，阿胶参了一份杂色，短了一分份量都是不成的。好在咱们争气，这么多年，也得了公公们的信任。”

　　顾采之看着眼前的金子，当然明白这“信任”指的是什么，胡员外这是在提醒他，司礼监的公公们都跟他们合了作，他一个小小七品知县，可不要不识抬举。

　　胡员外见他没有说话，又开口道：“不知道这菜肴可还合大人的胃口，大人若是喜欢，就叫厨房再填两道，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好在应有尽有！”

　　他说完，又将那芽菜夹了两条，每一条，下边都裹着一片金丝。

　　顾采之垂眸望着，淡笑道：“好得很，这山东的菜肴，果然是温香可口，别具一格。”

　　胡员外大喜，道：“大人若是喜欢，就晚我就吩咐人送到大人府上去。”

　　“好，”顾采之道：“那重修鱼鳞册之事，就劳烦诸位了了。”

　　胡员外道：“大人放心，我等必定仔细核对，据实上报，保证没有一丝错漏。”

　　顾采之微笑点头，胡员外连说着喝酒喝酒，众人纷纷举杯，霎时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酒宴散后，胡员外吩咐人备了轿子，送顾采之回府。果然就在当晚，天香楼的两个过卖就提了两个四屉食盒送到了顾采之府上，说是胡员外的一点心意，夜里给大人当宵夜用的。顾采之连说员外有心了，待众人散去，他打开一看，那八个等大的食屉里，竟装着两屉金子，六屉银子。

　　顾采之看着眼前的金银冷笑，这胡范苗田，当真打了个好算盘。

　　第二日一早，胡员外睡到了日上三竿，这些天他难得睡了个好觉。现在一想，自己未免太多虑了。听北京城里传来的消息，内阁已经叫停了一条鞭法，他一个小小县令，能搅出来多大风浪？何况看昨儿的情形，他已经服了软，果然这些穷酸文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自己不过花了少许银子，就给他打发了

　　哼，什么狗屁圣贤书，说到底不过权钱二字而已。

　　胡员外穿戴好衣裳，起身出了门，却见范、苗、田三人已经聚集在门口等着他，满脸焦急。见了他，范员外赶紧上前道：“胡兄，你可算是来了，大事不好了！”

　　胡员外道：“怎么了？”

　　范员外道：“今儿一早上，县衙门口贴了告示，起初我们还没怎么在意，不一会，见人聚集得越来越多，竟排起长队来了。我心里好奇，便叫下人们撕了一张过来，你倒是瞧瞧，这顾大人干的好事！”

　　胡员外接过来一看，告示是顾采之叫人张贴的，说东阿地界要重新丈量土地，按需分配，工程浩大，需要加征人手，现公开招募，为期两月，待遇丰厚。文末还特别感谢了胡、范、面、田四位乡绅，为本次招募提供资助。

　　胡员外变了脸色，快步走到了县衙门口，果然已经有很多乡民来应征了，在门口排起了长队。胡员外大怒，也不管规矩，径直闯了进去，只见顾采之坐在厅堂上，正在饮茶。

　　他穿一身圆领青色官袍，胸口的补绣鸂鶒纹银芒微闪，潇洒从容。捏着杯沿的指节清瘦分明，白玉一般。

　　顾采之只扫了他一眼，便挪开目光，继续看着手里的公文道：“胡员外一早上这么急急忙忙地来找本官，不知有何贵干？”

　　胡员外强压下怒火，阴沉着脸道：“大人这是何意？”

　　顾采之淡淡道：“员外指的是什么？”

　　胡员外昨晚送到他府上的两个食盒，如今都抽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堂桌上，一共八屉，四百两银子，五十两金子，金银璀璨，实在是夺人眼球，难怪门外的百姓会排起长队了。

　　胡员外伸手指着这些金银，他想指责顾采之为何收了钱却不办事，可是衙门大堂里，也不好直接开口。顾采之则伸出手，划过面前的食盒，悠悠道：“员外问的莫非是这个？本官的意思不是很明白么？本官是在感谢各位员外，为东阿丈量土地之事慷慨解囊。只是这么多银子送到了本官手里，本官也当明明白白地给四位和东阿的百姓们一个交代。即日起，本官将公开招募劳工六十四人，分做八组，分别负责东阿境内东南西北各方土地丈量，由本官亲自监督，工钱及一应花费么，就从四位捐献的银两里出，不知员外可听明白了？”

　　他说完，已收了微笑，眼神锐利地看着胡员外。胡员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他算计了，昨日他让自己把银子送到府上，本以为他是同意跟自己合作，将量地的事情糊弄过去，想不到背地里却做了这个打算！他这是安心要把事情做大，叫东阿全体百姓参与监督，自己则夹在其中，上下不得。

　　胡员外怒极反笑，道：“好哇，好，好……”

　　顾采之冷声道：“听清楚了还不快点出去？此乃官府衙门，岂是你一介草民随便乱闯的！”

　　胡员外气得满脸通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胡员外出了县衙，范苗田三人赶紧迎了上来，道：“到底什么情况，顾大人怎么说？”

　　胡员外哼道：“还能有什么情况？这姓顾的是安心消遣咱们！把昨儿我送他的银子，全都摆在了衙门口，说是给丈量土地的劳工发报酬，这是故意做给咱们看呢！眼下这件事情已经闹大，全县的百姓都知道这个新老爷要丈量土地，想收回恐怕也是不可能了。”

　　三人一听，顿时焦急道：“那咱们几个该怎么办？还请胡兄你赶紧给拿个主意才是。”

　　胡员外想了想，一双略垂的三角眼中露出阴狠之色，“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得给他点教训。”

　　招募了三天，这个丈量土地的“百姓队”终于组建完成。由顾采之亲自选人，分成了八组。分别负责东阿境内的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方土地的丈量。他自己也已与临县的知县打好了招呼，分清了边界。所有土地，一律按照实际标尺测算记录，不得有半点差池。分清了土地的归属，再以土地多少规定缴税份额。

　　这下东阿的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他们苦豪绅地主久矣，只是手中无地，话里无权，明明一年到头颗粒无收，反而要负担沉重的田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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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鱼鳞册：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土地登记簿册，由于田图状似鱼鳞，因以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