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19、第 19 章

　　十九、

　　第二天晚上，柳老爷突然把闻溪叫到了紫竹轩里。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八年前白姨娘死的那一晚，竟是闻溪最后一次去柳老爷的卧房，也是她最后一次与这个亲生的父亲说话，剩下的都是只例行公事的问答而已。

　　尘封的往事突然一股脑地都涌进了闻溪的脑海，那一年冬至的夜晚，风森冷森冷的，她穿着一件单薄的小衣跑到了父亲的屋子里，她抱着父亲的腿，求他救救姨娘，可换来的却是一顿冰冷的板子。

　　她的手裂了，母亲死了，随着母亲死去的还有她那颗同样裂了的心。从那时候起，她几乎就再没有哭过，因为她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怜惜她的眼泪。

　　屋中的灯火扑扑地跳动着，明暗的光线仿佛切割了闻溪的脸。面前是柳老爷精心准备了一桌子的酒菜，他不停地往闻溪面前推着，动作显得局促又小心翼翼，“吃吧，随便吃一点，爹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闻溪看着这满桌的菜肴，柳老爷准备得十分精心，有的是闻溪不吃的，可也有她爱吃的。闻溪默默地夹了一口，葱丝羊肝，她平日里从来都不吃羊肝。

　　“爱吃就好。爱吃就好……”柳老爷说着，有些哽咽地把这道菜推到了她的面前。

　　闻溪吃了一口，羊肝的味道有些呛鼻，也就不再动筷了。父女俩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柳老爷道：“闻溪，爹问你一句，白姨娘是怎么死的？”

　　闻溪的手微微一顿，一股怒火突然从胸口灼烧起来，让她想掀翻了这酒菜，这灯烛，将这屋里的一切一切都烧成灰烬。

　　“爹不知道？”

　　柳福山呷了一口酒，被辣味呛得眼圈微红，紧紧抿着嘴，抖着声音道：“从前不知道，如今却想明白了。爹从前是个糊涂人，很多事情都蒙在鼓里，怪爹不好，怪爹不好……”

　　闻溪淡淡地道：“爹不是糊涂人，只是不愿意明白罢了。”

　　柳老爷道：“你肯叫我爹，就是还愿意认我。”

　　闻溪道：“爹不用来试我的话，认不认又如何呢？总归我姓柳……”

　　柳老爷的眼睛一亮，闻溪却接着道：“仅此而已了。”

　　柳老爷呆了呆，随后露出一抹苦涩微笑，道：“也好，能承认了姓柳就好。闻溪，我是你亲生的爹，我知道你不愿意认彩蝶这个娘，我不逼你，毕竟她也不配。可是爹能有今天，却也全仰仗于她。当年爹只是个无钱无势，不起眼的小货郎，到是她不嫌贫爱富，嫁了我，风里来雨里去，帮护扶持，这么多年才有了今天。若说没有一点夫妻情意，那是不可能的，没了她，这个家不知道该怎么操持下去。可若说让爹舍了自己，陪着她去流放，爹爹也做不到。爹爹今天求你一句……”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头捏紧手里的酒杯，哽咽道：“爹知道你有本事，这账册子做得漂亮，到底还能不能在衙门里周旋周旋，帮她一把，爹……”

　　说到这里，柳老爷终于禁不住老泪纵横，“白姨娘的事儿到底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别恨了，往后爹慢慢地补偿你。

　　闻溪挺直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柳老爷始终没有抬头看她的脸，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他斟了一杯酒，送到闻溪的面前，颤声道：“好孩子，爹敬你一杯，咱们俩毕竟是父女，你身上流的是我柳家的血，就算你将来走到天边去，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

　　闻溪扫了一眼面前的酒杯，唇角微勾，露出讥诮笑容，道：“爹爹的酒我喝了，是报答您的血脉恩情，不过，也就是仅此而已了。”

　　说完，闻溪伸出手，将眼前的杯酒一饮而尽。随后再没有说一句话，就起身出了门。晦暗的廊檐下，只倒映出房中的细微光影，里头则传来了柳老爷悲戚的大哭声。

　　八月的扬州，野花开得漫山遍野，郊外的土坡上，铺满了细细碎碎的黄，乍一看，到像是满地的星星。天上的星星会闪烁，地上的花被风儿吹得翻过来，转过去，浓浓浅浅，也像是在闪烁似的。

　　土坡上有一个孤单的坟茔，上边摆着白色的纸蟒，一个身着素服的女子，头顶绑着孝带，跪在墓前烧着纸。瓦盆里堆满了铜钱、皮钱、元宝……大的小的，整的碎的，比活人见过的还要齐全，可见扎纸钱的人用了多少心。

　　闻溪举起酒杯，洒在白姨娘墓前，低声道：“娘，女儿终于给您报仇了。”

　　这一声娘，她不知道在心里喊了多少遍，如今终于堂堂正正地唤了出来。柳福山答应了她，休妻之后，将白姨娘扶正，脱去贱籍，并将她的灵位正正当当地接进了柳家的祠堂里，随后闻溪对柳福山道：“娘已死，爹爹日后若再娶妻，日能算是续弦，女儿也不会拦着你。”

　　柳福山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以后只能仰仗这个女儿了。这些年他在外头从来没有安生过，男人么，又是个三妻四妾的年代，谁人没几个莺莺燕燕。可是偏偏就没一个人给他生下过一儿半女，到底是谁的问题，他心里头当然明白。

　　所以关于娶亲之事，他早已没什么兴趣了。不知是不是上辈子坏事做得太多，柳家注定没人承继香火。不过也好，他还有个女儿，未来三品礼部侍郎的官夫人，也算是他一辈子的荣耀了。

　　王彩蝶走了，柳家的后宅不能乱，如今便由闻溪来管家。她烧过了纸钱，扭头对小四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的事儿办成了，现在姐姐有的是钱，以后你也可以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吃苦了。”

　　微风吹乱了几缕秀发，拂在闻溪的脸颊上。让她本就纤瘦的脸庞，更有一种凄凉破碎之美。偏生那一双眼眸深邃乌黑，谈笑间娇媚迷人，便将那凄凉破碎尽皆掩去，只余下了美。

　　小四有些怆然，想不到这么多年来，闻溪心里竟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在柳夫人手底下苟且谋生，真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小四温声道：“闻溪，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王彩蝶已经得到了她应有的报应，往后的日子，你需得高高兴兴的。”

　　闻溪明白他在担心自己，怀着血仇卧薪尝胆了八年，人难免不迷失心智，闻溪笑了笑，道：“你放心，不只是往后，从前我也高高兴兴的。人说冤有头，债有主，这点事我还能分得清。害死我娘的人一是王彩蝶，二是杨嬷嬷，现下两个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柳福山最多只能算是个从犯，余下的人，我谁也不恨。世道再艰难，也总有好人，这八年来我虽然过得不容易，可比起那些吃不上饭的孤儿，被卖进青楼里不得不以色侍人的女子，又不知好上了多少。”

　　小四见她这样，心里大是高兴，笑道：“如今你成了柳家的当家人，未来我跟着你，是不是也算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了？”

　　“那当然，”闻溪拍着胸脯，笑眯眯地道：“放心，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你就是我亲弟弟。”

　　“呸，”小四道：“你怎么不说我是你亲哥哥？”

　　“你一个小屁孩儿……”闻溪话未说完，小四已经竖起了眉毛，闻溪最近发现小四似乎很讨厌自己管他叫“小屁孩儿”，所以知趣地住了口。

　　她认识小四的时候，他又瘦又小，看着的确比自己小个一两岁。可这几年他蹿个子，一年比一年高，这会儿已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二人谁大谁小还真就不好说。

　　闻溪道：“小四，你到底多大？”

　　小四是个孤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多大，“你先说你多大。”

　　闻溪道：“我是庚辰年生人，今年一十六。”

　　小四道：“哦，我十七。”

　　总之比她大就是了。

　　闻溪表示不信地扫了他一眼，道：“你十七？”

　　“怎么样？”小四挺起胸，“我是不是你哥哥？以后不许没大没小的，再叫我小屁孩儿，小心……小心我打你屁股。”

　　说完这话，小四不觉微微脸红。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他要打屁股的人，已经是一个极美的妙龄少女了。

　　“哈，给你能耐的，”闻溪道：“不管你多大，我就是你姐，你要当哥，我不认。”

　　小四也学着她道：“不管你多大，我都是你哥，你要当姐，我不认。”

　　“不认就拉倒。”

　　“拉倒就拉倒。”

　　两人莫名其妙地互喷了一阵，刚才那一个心疼一个感动顿时荡然无存。

　　闻溪道：“我想着以后小五小六他们几个，都接到柳府来也不好，毕竟府里都是丫鬟婆子，他们野人似地到处乱跑，不方便。不如这样，我在扬州城里再买一座宅子，要大一点的，最好有个三四间，办个学堂，请个先生过来教书。就让他们几个住在学堂里，一来有了地方安身，二来也能读读书。”

　　他们几个都不小了，确实也该读些书，识些字。小四觉得闻溪的安排甚是妥当，虽然他从前也时常感到自暴自弃，想他一个堂堂男子，却穷得身无分文，不自量力地想养活这些孤儿们，最后却只能靠着闻溪接济。可是后来他也想明白了，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是改变不了的，比如说出身，只要永远积极向上，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到最好就够了。

　　他小四不是个自苦的人，好在他还有一个健康的体魄，一个不屈不挠的心。眼下既然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他也可以读点书，通通文墨，将来别叫那个顾公子笑话自己。

　　小四道：“伯母的坟，还迁不迁了？”

　　闻溪微一沉吟道：“算了，不想惊动娘，毕竟她一定也不想跟我爹葬在一起。”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柳家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学堂也办得热热闹闹的。闻溪忙不过来的时候，好在有小四在身边给她帮忙。小四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实则是个极聪明的人，来往账目只要过了他的手，什么猫腻也藏不住。让闻溪意外的是，本来一刻钟也闲不住的小四，竟然老实地在学堂里读起了书，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现在是富家少爷了，要有使命感。

　　学就学吧，闻溪摇头一笑，她有本事的时候，她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