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20、第 20 章

　　到了冬天，闻溪就经常坐在窗子前头发呆，扬州城是不怎么下雪的，一下起来就万籁俱寂，倍感寂寥。雪花一片片地落在窗前的梅花上，压弯了梅枝，就如同闻溪心里那压了一层又一层的心事。

　　入冬以来，她就彻底失去了顾采之的消息。自从六月底他到了京城之后，大约每隔十几日，闻溪就会收到他的来信。信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京城的风土人情，他生活、工作上的琐事，还总是说他很想念她，希望明年的春天早点到来。

　　闻溪也经常给他回信，两人从不大了解，到认识得越来越深。闻溪发现顾采之是一个很单纯的人，正是这一份单纯，让闻溪备加珍惜，可就在上个月，所有的音信都断了。闻溪写了几封信，也如石沉大海一般。闻溪本想托几个人到京城打听打听，可她与来往商旅不过点头之交，怎好要他们参合官家的事儿？

　　她担心顾采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想什么呢？”小四突然走了进来，他掀开厚厚的门帘子搓了搓手，屋里的碳火不足了，小四拿着铁钳子加了两块。

　　闻溪想得入神，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垂了眼道：“没什么。”

　　小四道：“早上泰和的人过来，是咱们上个月在他家定的一笔棉花来交货。货头都是极好的，牛管事验看了说没问题，过秤的时候，我觉得有几袋不大对，就都扎了仔细看，果然里头掺了芦花，便都退回去了，告诉他们回去想清楚这生意还做不做，想好了再来回我。”

　　有小四在，这些事从来都不用闻溪操心，闻溪听完，就“哦”了一声，随后伸出一只胳膊压在桌子上，看着外头的雪花继续发呆。

　　小四伸手在她眼睛前晃了晃道：“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说了什么都没想！”闻溪不大乐意地避开他的手，转过了头，小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行，那我走了。这几天天冷，多吃点，盯着点碳。”

　　闻溪依旧没有说话，小四说完，撩开帘子走了出去，牛管事正在门外等着，见了他，呵腰道：“四少爷。”

　　小四微一点头，道：“这几天京城里的顾少爷来信了没有？”

　　牛管事道：“有阵子没来了，得小一个月了吧，没见着门房的人进来。”

　　小四嗯了一声，举步而去。

　　第二日，闻溪吃过了早饭，小四又来找她道：“明天我要去京城一趟，想要什么好东西，我给你带回来。”

　　闻溪一愣，道：“你去京城干什么？”

　　小四顺滑地扯着谎道：“还是太和庄的棉花的事儿，他们说棉花这两年在北京卖得好，走水路快，费用也不高，我想亲自去瞧瞧，若是真的，再去同柳老爷商量商量，就不往山西走货了。”

　　闻溪听他要去北京，心里立刻便想到了让他去看看顾采之，可又有些犹豫，毕竟顾采之已经许久没有消息，若真出了事儿，恐怕会连累了小四。

　　小四似不经意般道：“对了，顾少爷现住在什么地方？我顺路去瞧瞧他。”

　　闻溪微一犹豫，摇头道：“算了，你走得突然，也没事先给他带信，京城里边讲究多，你冒然去了，不知道会不会给他惹麻烦，你干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

　　小四明白闻溪是在顾虑自己，却并不点破，道：“那怎么行？且不说你跟他定了亲，柳家和顾家怎么说也是世交，我跟你拜了把子，就也是柳家人，好不容易去了京城，不去看看老朋友，说不过去。”

　　闻溪忍不住嗤笑道：“谁跟你拜了把子了？”

　　小四道：“他住哪儿？”

　　闻溪道： “在庆和街帘子胡同。”

　　“行，”小四道：“正好给他带一些南边的特产，他去了北京这么久，想必也挺想家的。”

　　说走就走，第二日，小四就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船。北京的冬天冷，闻溪吩咐人为他准备了几件银鼠、灰鼠并大毛的衣裳，小四则为顾采之带去了不少苏扬两地的特产。临行前，闻溪又拿出一个文竹嵌棕竹丝方胜盒子，交给小四，道：“见了采之，帮我把这个也交给他。”

　　小四知道这礼物是他两人之间才懂的话，所以没有多问，郑重地收了起来，与闻溪道别，启航而去。

　　小四上了船，中途转大运河一路北上，约摸半个月光景便达到了京城。北京的冬天的确冷得厉害，小四一早就换上了狐毛的大氅，只是南边的鞋子多为丝缎所制，背里皆单薄，踩在雪地上，还是冷得他直跺脚。

　　小四摇头暗笑，心想自己这两年好日子过惯了，到是这么不耐冷了。

　　小四先是找了一个客栈落脚，安顿好后，便到帘子胡同去寻顾采之。他按照闻溪所说的地址，走到一处府宅前，那宅子并没挂匾额，小四也不大确定找得对不对，便先叫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包着幞头的家丁，他打开门缝看了小四一眼，只见他身着白底金绣的分领长袍，浓眉似墨，凤目斜飞，唇角虽不笑而轻弯，满是少年公子的风流蕴藉。

　　家丁见他这等气度，以为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一时不敢怠慢，恭敬地道：“贵人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小四拱手道：“敢问这可是礼部侍郎顾大人的府邸？”

　　家丁回道：“回禀贵人，这是顾大人旧时的宅子，大人两个月前已经搬到六安巷新居去了，只留下小人一个人在这里看屋子。公子若要见大人，可到六安巷去。”

　　小四心觉奇怪，顾采之搬了家，闻溪怎么会不知道？已经三个月，绝不可能是没来得及说。小四跟那看门人道了谢，心想自己还是别贸然去六安巷找他，得先查探查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定主意，小四先是在六安巷附近转悠了几圈，很快便确认了顾采之的新府宅。比起那个旧院子，这里显然要气派得多。围了一圈的红墙碧瓦，远远一望，隐约可见里面三进阔间，亭台轩俊。虽然是冬季，轻薄白雪之下尤有常青花木，牵藤引蔓，堆阶砌石，华丽富贵。

　　瞧来顾采之并没出什么事儿，反而过得更阔绰了。小四没有进去，转身回了客栈。

　　到了房里，小四觉得双腿都要冻麻了，明儿得就地买两件后厚棉的衣服，他不爱穿狐裘，行动不方便，总觉得自己裹得像个棕熊似的。其实他身材既高，肩膀又宽阔，穿狐毛的大氅，再气派不过了。

　　小四燃起碳火，坐在瓦盆前面暖着手。心里打算明日去顾采之门前蹲两天，看看他每天都干些什么。假若直接问他搬了家为何不告诉闻溪，只怕他未必会说真话。这些年来，他见惯了世道人心，早就不轻易信人了。

　　第二日，小四便等在顾府门外观察，一连几天，顾采之每日辰时出门，头戴乌纱，身着官服，看起来是去到衙门里办公，过了晌午就会回来，有时巳时，有时未时，见了同僚，谈笑风生，比起来从前更为自信从容。

　　小四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也想不通他为何不联系闻溪。直到一日夜里，夜空中下起了薄雪，飞飞扬扬的，人们纷纷回家避寒，大街上一片寂静，唯有月光从雪花中穿透下来，在地面上照出昏黄的光。

　　顾府那两扇红木铆钉大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子来，那女子身着浅粉色曳地长裙，外边罩着绣遍地折枝芙蓉的银狐褙子，生得花容月貌，一看便知道是哪个官家的小姐。

　　雪花被风卷着，钻进人的领间袖口，转瞬化去，带来丝丝寒意。顾采之打着一把黄栌伞站在女子身旁，月色之下，女子的眼睛里仿佛也融了雪，泛起一层清凌凌的雾。

　　小四离得太远，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只见顾采之嘴角噙笑，满脸深情，临走之前，还在女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从这亲密的举动来看，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言而喻。小四突然觉得浑身冷得厉害，牙齿都咯咯打颤，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身走回了客栈之中。

　　小四脱了被新雪浸得半湿的靴子，依旧坐在碳盆边上暖着手，火光从他雪白的手指中穿透出来，红得透明。事到如今，小四本可以就此回去了。可是他做事向来不喜欢不明不白，即使亲眼所见，也得让顾采之当面说个清楚。

　　只是顾采之如今身为礼部侍郎，每日求他办事的官员太多，如果直接下帖子拜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再说若他心里心虚，看了扬州来的人，很可能找借口不见，还得想个办法才行。

　　小四发现他每隔三天便要上一次朝，下朝后总要到京城里的露雨轩去吃茶，到不如直接到茶楼里堵他去。

　　京城里的人爱吃茶，跟扬州城得又不一样。扬州的茶清新淡雅，茶楼也都十分幽静。往往是临江而坐，隔着半扇窗棂，望着河岸的烟笼长堤。窗外幽静，窗里的人也幽静，闭目聆听，唯有采莲少女的吴侬软语。

　　北京的茶楼却热闹得很，里边必有说书的女先儿，带着一群人吹拉弹唱。茶也是滚热的，送到嘴边，都是浓烈的颜色。茶盘里放着瓜子花生，无论多风雅的人，在这里都会嗑得咯吱作响。

　　这嘈杂的地方对小四来说很适合，可想不到顾采之也喜欢来。他下朝后换了常服，带着仆从到这里边听书，听到精彩的地方，满堂欢呼，他只是淡淡微笑，其实在不精彩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微笑，这笑容就仿佛镌在了他脸上一样。

　　今日顾采之刚落了座，小二就端了一壶上好的松萝茶上来。顾采之微微一愣，说自己没有点茶，莫不是送错了，小二哈着腰笑道：“错不了，茶是那位爷送的，特别叮嘱小人送过来。”

　　顾采之顺着小二的手指抬眸一看，就看到了不远处坐着的小四。他脸上贴着胡子，身上穿着南北行商常见的胡布长衫，看起来颇不起眼，可是顾采之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只见他遥遥望着自己，眼眸幽沉深邃，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一股慵懒而又戏谑的味道。

　　有些人的气质，是不管什么衣帽穿着，都遮掩不住的。

　　顾采之微一迟疑，抬手冲他举了举杯，算是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