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13、第 13 章

　　顾采之走的那一天，亲手捧了一个文竹嵌棕竹丝方胜盒子，恭敬走到柳老爷身前，躬身道：“柳世叔，家父临行前，说鄙门与贵府十九年前曾有姻亲之盟。君子一诺，需当兑现。所以才特命我来世叔府上拜会。这里有祖母留下的观音珏，乃我顾家世代相传之物，如今便留在世叔这里，以为信物。只是太皇太后崩逝，国丧之期，不宜谈婚丧嫁娶，恰小侄已蒙国恩，除以侍郎，不日要到京中赴任。待一年之后，小侄任职期满，定再回扬州，迎娶三小姐。也请世叔不吝，将闻溪姑娘的生辰八字赐于小侄，带给家父复命。”

　　柳老爷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前边的半段话到是在他意料之中，可是这后半段——他是想娶闻溪？

　　其实柳老爷也觉得闻溪比闻沁更适合嫁入官宦人家，至少性子柔顺，去了京城不至于给他闹出什么乱子来。只是闻溪是庶出，只怕顾家知道了会不高兴，更何况柳夫人那一关——实在是难过。

　　柳老爷搓了搓手，措辞道：“得顾世兄抬爱，实是阖门荣幸。只是……只是老朽有两个女儿，闻沁是行在前头的，还未定亲，若是先定了闻溪，怕是有违规矩。”

　　“是么？”顾采之装糊涂道：“不瞒世叔，晚辈在京中尚有几位同僚，都是与晚辈同科的进士，其中不乏年已弱冠，尚未娶亲者，世叔若不嫌弃，晚辈可代二小姐引荐。”

　　他这明明是在转移话题，可成功引起了柳老爷的兴趣。假如两个女儿都能嫁去京城，互利互助，他柳家也算是飞黄腾达了，也略可弥补他膝下无子的遗憾。而且他对柳夫人也有了交代，毕竟是人家顾采之自己瞧上的闻溪，他也没有办法，将来给闻沁再物色个好的就是了。

　　柳老爷喜道：“贤侄这般端雅之人，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老朽只怕高攀不起，又岂敢嫌弃？那就请贤侄在京城里多多代为周旋，老朽感激不尽。”

　　顾采之连连答应，又恭敬地捧上了手里的方盛盒，柳老爷喜滋滋地接过，回了礼，两家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顾采之吩咐仆从打点行装，清晨乘车马去了渡口。渡口尚未开船，他安置好了行李，就一直在岸边瞭望。

　　硕大的日头挂在天上，晒得顾采之脸颊微红，额头上也出了一层浮汗。只是他素来注重仪表，虽然热得难受，也不会像码头苦力那样敞开衣襟，墨发长袍，都整理得一丝不苟。他负手站在岸边，白衣飘飘，长身而立，来往之人从他身旁走过，都忍不住侧目驻足。

　　仆从走到顾采之身旁，恭敬道：“舱内用具已安排妥当，请公子到舱中休吧。”

　　顾采之的眼神不断在岸边逡巡着，口中道：“不急，我在外头凉快凉快。”

　　仆从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大日头，心想还真够凉快的。

　　不一会儿，只见那林荫路里走出一个身着浅碧色衣裙的苗条少女，头上是插着一只缀碧翠珠子的流苏钗，随着行走悠悠摇晃，在日头下璀璨生光，更衬得一张俏脸亮似新雪。

　　顾采之看见她，霎时喜形于色，上前迎上两步，道：“你来了？”

　　闻溪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渡船，道：“这就要走了？”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顾采之温声道：“耐烦一年，我就回来了。”

　　闻溪弯了下嘴角，道：“我知道，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

　　这四个字从姑娘的朱唇贝齿中流出来，道不尽的温婉缠绵，顾采之只觉心里软软的，像要化成水儿了一般，“咱们的事情，我已经跟世叔交代清楚了。这一年里，府里的人必不敢再欺负你。在扬州如果遇到了什么难处，就写信给我。等我到了京城，一安顿好了，就叫人给你带信儿。”

　　闻溪低低地“嗯”了一声，两人四目相对，都没再说什么。可两双眼睛里，都揉着一层似火又似水的东西，热得像火，又柔得像水。

　　好一会儿，直到渡船响起起锚笛声，顾采之才又依依不舍地道：“我走了。”

　　闻溪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红樱佩帏，上边绣着两只戏水鸳鸯，下边垂着浅黄色的金丝流苏，她递给顾采之，“这两日我亲手做的，送给你戴着玩吧。”

　　顾采之没想到她会送针凿给自己，一时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地将佩帏挂在腰上，道： “我一定会好好爱惜。”

　　闻溪笑道：“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而已，有什么可爱惜的？戴坏了我再给你做。”

　　顾采之品咂着这几个字，只觉大有天长地久之意，心中情思涌动，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闻溪没有拒绝，他的手指十分柔软，骨节清瘦分明，肌肤相触之间，一种旖旎的情愫从指尖弥漫扩散，朦胧了两人的眼，周围的碧波杨柳，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顾采之舍不得放开，直到仆从催促再三，再不走恐怕就要被船家扔下了，他才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心，依依不舍地登舟而去。

　　闻溪站在岸边看着，一直到小舟渐行渐远，消失于视线之中。她转回身，只见远处白鹭乍起，飞在苍莽远山之中，仿佛水墨画里的留白。岸边杨柳依依，萍碎细细，她忽然觉得扬州城的夏季竟是如此美好，生命也与那抽条的嫩柳一样，绿意昂扬。

　　岸边还停靠着两艘货船，一群身着短打的苦力正在往船上装货。忽见那苦力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闻溪欢喜地上前喊道：“小四！”

　　小四赤着膀子，结实的上身满是肌肉的纹理。他本来生得极白，这些日子混迹在码头上不免晒黑了不少，肱二头肌上泛着一种小麦色的光泽。他的身子似乎也长高了许多，直起腰背，竟然比闻溪高了一个头了。

　　闻溪猛地看到小四，本来十分高兴。谁知道小四到对她爱答不理的，只扫了她一眼，就继续干活去了。闻溪道：“干什么不理我？这些日子你跑哪儿去了，上次我去了瘟神庙一回，也没见着你。”

　　小四道：“没见着我干活呢么？哪有功夫理你？”

　　闻溪气道：“呦呵，长脾气了呢？干活怎么了，干活还不让人说话了？你理不理我？”

　　小四似乎有些动摇，却依旧拿后背对着她，闻溪绕到他身前，一把扯过他的麻袋，道：“行，你不理我，你这活也别想干了！”

　　“行行行，我的姑奶奶，”小四无奈地抬起头，道：“我理你就是了，你别在这儿跟着捣乱。”

　　闻溪这会儿才看清了小四的脸，他比从前清瘦了，清晰的下颚，直挺的鼻子，俊美英气。闻溪拍了拍抓麻袋时留在手上的灰，道：“做什么到渡口上来做工，莫不是那帮小瘟神们，饭又不够吃了？”

　　小四道：“像我这种穷苦人，不做苦力哪有饭吃，天上又不会掉馅饼！哪里比得上你这样的富家小姐，整日锦衣玉食的，不知道人间疾苦。”

　　闻溪双眉一竖，这小四今天是诚心找茬怎么的，他明知道自己在柳家的境遇，哪儿来的锦衣玉食，若真能同他一样出力就能讨饭吃，她才是求之不得呢。

　　小四见闻溪冷冷地瞪着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过分，岔开话题道：“刚才跟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说什么话？”闻溪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小四说的应该是顾采之，原来他早就看见自己了，却不来跟她打招呼，闻溪道：“是我未婚夫。”

　　小四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绑着袋子上的麻绳，听到这一句，突然顿住了，他抬起头，“你说什么？”

　　闻溪从未将小四当过外人，当下便靠在码头旁边的栏杆上，将自己跟顾采之相遇的前前后后都同他说了， “你知道么？其实我这辈子本来是打算永不嫁人的。毕竟只要柳家的人在一天，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偏偏我也姓柳，他们不在了，我也就没有根了。世上人娶亲，都想娶个家世门楣，谁会去喜欢一个无根之人。”

　　小四低着头没说话，闻溪道：“可是当他跟我说，他愿意赌一把，相信自己也有这两情相悦的运气的时候，我便动心了。他是富贵公子，身上又有功名，人人都羡慕他，可婚姻大事儿上还是做不了自己的主。可他却丝毫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满怀信心的相信自己一定会有一个好姻缘。他这么相信我，我又为什么不敢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小四听完了她的话，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不管怎么说，他很高兴能看到这样的闻溪，就像她说的，她满怀信心，充满希望，永远都不会自暴自弃。

　　小四道：“像他这样的贵公子，能做到这样当真难得，将来……”

　　小四本来想说，你放心，将来他若欺负你，我一定替你出头。可又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这么说，顾采之才是她的夫君，何况自己这样的身份，就算是努力一辈子，也碰不着人家的一片衣角。

　　小四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灰意冷。闻溪突然道：“哎呀，你这么用力做什么？手都破了！”

　　原来小四一直搓着麻绳，直到闻溪的一番话说完，他的手心已经被麻绳磨破，流了满手的鲜血。

　　闻溪赶忙掏出手帕，帮他止血包扎，此时的两人又怎能想到，多年以后，顾采之当真欺负了她，而小四也当真为她出了头。只是那时候顾采之已是内阁首辅，他则成了大瑞朝只手遮天的第一权宦，他与他之间，展开了一场血雨腥风的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