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12、第 12 章

　　闻溪请他进屋落了座，起身去沏茶。顾采之四处打量着这间屋子，比起柳家其他地方的华丽富贵，实在是显得简朴寒酸。明间里只摆着一张梨木八仙桌，两把椅子，敞开的月亮窗畔放着一个硕大的书架，铺陈满墙，上槅放着两个羊脂玉瓶，一只插琼花，一只插桃花，隐隐发出些清淡香气，下槅里放满了书册，只是并非经史典籍，都是些账目。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了。屋子一空，就显得特别干净，桌上铺着笔墨纸砚，黑白透彻，更衬得屋中人仙气飘飘，一尘不染。

　　长得好看就是有好处，如果这屋子有个貌丑的主人，怕也只能说一句寒酸了。

　　闻溪为他斟了茶，坐下道：“公子今日特意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顾采之其实也不大说得清自己到底为何而来，便道：“在下闲来无事，见今日天气清朗，惠风和畅，不想春光辜负，便到园子里走了走，不想就走到姑娘这儿来了，顺道进来坐坐。”

　　闻溪眨眨眼道：“可我怎么听说顾公子今日身子不适，在房中养病呢，怎地又有闲心逛园子了？”

　　谎言被她戳破，顾采之脸上微红，仿佛宣纸里氤氲了一点朱砂，闻溪心中暗叹，这个顾采之，当真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

　　她心里默念了一声色即是空，顾采之道：“那不过是为了躲避你二姐姐编出来的借口罢了，在下身子好得很，半点不适也没有。”

　　他本不善说谎，既被人戳破，索性就坦白了。闻溪奇怪道：“你躲着她做什么？你不是已经同她定亲了，等将来过了门，难不成你要躲着她一辈子？”

　　顾采之没想到她一个女子说起定亲之事来如此坦然，反倒是他有点不自在，他把玩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道：“谁说我同她定亲了？”

　　“难道不是？”

　　闻溪有些兴奋，为了迎接这位准姑爷，柳府可是大张旗鼓地准备了一个月，连嫁妆都预备好了，假如人家不是来提亲的，那这笑话可就闹大了，她已经忍不住想看这笑话了。

　　顾采之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雀跃起来，有些尴尬地道：“十九年前，家父的确为我跟柳家的女儿定了亲，只是并没有说定是哪一个，我这次前来，就是为了把此事定下来的。”

　　闻溪道：“柳家只有这一个女儿，不是她还能是谁？大姐姐早就出了嫁，你就是想娶就娶不成了。”

　　“不是还有你？”顾采之脱口而出，说完，手心已出了汗。

　　闻溪怔了怔，不怪她从未往这上面想过，毕竟在她的心里，从来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过柳家的人。

　　看出顾采之没有在开玩笑，闻溪敛起笑容，道：“你莫不是想娶我？”

　　顾采之心里怦怦乱跳，却仍旧鼓起勇气道：“正有此意。”

　　闻溪沉默了一下，道：“我是姨娘生的。”

　　“我知道，”看府里的情形，顾采之已经猜到了，“那又如何呢？”

　　闻溪道：“你是朝廷命官，身份高贵，娶商人之女，已经是低就了。再娶一个庶出的女儿为妻，不怕别人笑话你？”

　　顾采之摇头道：“我并不在乎这些，我也有两个庶出的妹妹，我喜欢得紧，拿她们当胞妹一样对待，身上既流着同样的血脉，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闻溪不无凄凉地笑了笑，像他这样如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人，自然体会不到什么叫嫡庶有别，自己也无法跟他解释，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便是如此吧。他眼中的世界，永远都是充满善意的，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闻溪道：“你想娶我为妻，就是因为不得不娶一个柳家的女儿，又没有别的可选了？”

　　顾采之想了想，诚恳道：“是，我同柳家的亲事已成定局，只怕只有这一屋子转圜的余地了。父亲让我到府上小住些日子，存的也是这个私心，让我能在柳家的女儿里挑一个自己钟意的。你知道，我不大喜欢你二姐姐，觉得她有些……”他皱了皱眉，到底说不出什么中伤别人的话来，他抬起眼眸道：“在下想娶姑娘为妻，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呢？”

　　他的语气平淡，心里则鼓跳如雷，但却并未胆怯，真诚地凝视着闻溪的眼睛。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顾采之望着望着，目光变得越来越柔，这双眼睛的主人，或许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闻溪忽地想起他昨日被闻沁纠缠，那满脸痛苦的模样，不觉有些想笑。自己若是答应了他，也算是办了一件大慈大悲、舍身救人出苦海的善事了。

　　闻溪道：“所以你想要娶我，并非是真心喜欢我，而是想用我来逃避我二姐姐。”

　　两人相识不久，若说爱得如何刻骨铭心，似乎不大可能，可若说仅仅是不讨厌而已，顾采之也觉得不大对，他想了想，道：“姑娘昨日问我是否曾见过你，在下回答曾与姑娘在别处有过一面之缘。不怨姑娘不记得，那是在扬州西郊的清源山上，我瞧见了姑娘，姑娘却没瞧见我。姑娘那日上山，是为了接济一群小乞丐，姑娘心善，不嫌弃他们脏，还亲自给他们喂饭洗脸，我自认做不到这一点，心中对姑娘十分敬佩。我还记得姑娘那日穿的是一袭淡碧色衣裙，秀美端方，晚霞之下，红绿交相，辉煌如画。实不相瞒，这画儿仿佛镌在了我脑子里一样，虽时隔已久，只稍一回想，便如在眼前。这几日我常自悔恨，没有鼓起勇气上前问姑娘的姓名，日后茫茫人海，只怕再无机会相见了。因而昨日在府中见着姑娘，我实在是喜出望外，至此方信了这缘分天定四个字。”

　　“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够两情相悦的，靠的都是各人的运气。在下有幸能与姑娘重见，便是这天下第一运好之人，所以我愿意相信，我一定会有这两情相悦的运气。”

　　他一双潋滟的眸子凝望着她，瞳孔里的光圈似燃起了火，“柳姑娘，世上恐怕没有哪两个人生来就是互相了解，互相喜欢的。成亲之日，能做到这样的怕也不多，重要的还是看往后余生如何相处，只要姑娘肯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不会辜负姑娘。”

　　闻溪心弦微动，不得不说，这是她这八年来，除了想着为白姨娘报仇之外，心中第一次泛起了涟漪，她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从来没抱有任何希望，也不敢去想。柳夫人在，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算柳夫人不在了，柳老爷也算不得她的爹，没有父母做主的婚事，注定也不会幸福。

　　从白姨娘死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有时候她想未来也许会跟小四一样，带着一帮小猴子流浪去。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不羡慕那些琴瑟和鸣，儿女绕膝的日子。

　　闻溪怔了半晌，心里头乱乱的，起身提着汤瓶去添茶，她在窗沿下起了碳火，眼睛盯着碳上的红色明明灭灭，顾采之惊讶道：“你会生碳？”

　　如今的富贵人家，在屋里煮茶烹水大多是用铜炉，下人们生好碳，一个个切开分装，再送进来，甚至不用丫鬟们沾一点手。所以在这贵公子眼里，寻常的生活技能都成了了不得的事儿，当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正是这一份单纯，让闻溪心中对他生出了好感。那正是她无限向往的，她的世界太凄苦，太复杂了，她何尝不想在父母的羽翼庇护之下，简简单单地长大，也做一个单纯快乐的女孩子。

　　闻溪悠悠道：“这起碳之事，三岁的时候我便会了，姨娘身子弱，又有肺病，不能动力气，每晚都是我去打水烧水。院子里只有一口井，且离得很远，井口上有个棕绳，快有小孩儿的手臂那么粗，小时候我要把棕绳缠在井口的齿轮上，靠着它给水桶摇上来。三岁的孩子，力气实在太小，常常中途泄了劲儿，那井水便顺着绳子又落下去，之前的努力也就白费了。我心里着急难过，就坐在井边哭，哭干了眼泪也没人理我，后来我便不哭了，我想到了个法子，我先拿一个小刀子，摇一阵水，就将棕绳缠在小刀子上，卡在木桩里，歇一歇，再摇，再卡，慢慢的就摇上来了。只是摇杆毕竟太粗粝，磨得我手心总是淌血，幸好手心会结茧子，淌一淌，也就不淌了。”

　　顾采之听得大是震动，心中升起无限怜惜之情，温声道：“好姑娘，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苦了。”

　　闻溪笑了笑，道：“怎么样，还敢娶我么？”

　　顾采之道：“为何不敢？”

　　闻溪道：“一个人苦受得多了，就不再单纯，人也会变得更计较。姨娘的苦我不想重来，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在我这里却是过不去的坎儿，我小心眼的。”

　　顾采之郑重道：“姑娘放心，我对纳妾之事分毫兴趣也无，说句不害臊的话，若我真有此心，早不用等到今天了。我只是想找个意中人，能够一心一意地对她，旦夕相守，白首不离。”

　　闻溪心中一动，一种感觉如春水破冰般丝丝缕缕地散开，终于将她的心化成了水，她望着顾采之俊美的脸，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样的男子，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不动心吧？

　　诚然她知道她答应了这门亲事是冒了风险的，因为顾采之实在太单纯了。活得太幸福的人，会更容易轻易许下承诺，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未来会面对什么。可是不答应他，难道她真像他所说的，连一个机会也不肯给他，也不肯给自己么？

　　这八年来，她活在虚伪和仇恨之中，但她绝不会放弃光明，幸福到来的时候，她必须要大胆尝试，努力争取。

　　闻溪笑了笑，道：“好，我答应公子，我相信我同公子一样，也会有这种两情相悦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