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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快哉一白 ...


  •   月上重楼,满室昏黄。

      老楼主白手创业之初,金风细雨三座楼,这座黄楼乃苏梦枕着杨无邪新建,便是用来摆宴应酬、觥筹相聚之用。

      楼内战将们早已按位入席,三三两两轻声交谈。杨无邪负手立在窗边远眺,其实却并没有在看什么。

      深夜如墨,本没什么风景可赏。

      而以他之慧眼,犹如照世孤灯,世态映到了眼底,看到的都与旁人不同。

      黄楼之宴,实为聚首,并无歌舞声色,菜色也不多,下酒倒是足矣。大家刚碰了一杯,说起今夜之事,犹自费解。

      这时血味淡淡被夜风吹了进来,杨无邪舒眉转身,便看到苏梦枕倚在了门口,手指懒懒抬起,对着不甚明亮的角落偏席一指,他身后的白影便轻飘飘落在那里,仔细一看,正是无情。

      像这样的宴会,苏梦枕出席与否并不重要,他大多时候就算在场,也是独自斜坐在一隅,偶尔小酌两杯,静静看着自家兄弟说笑热闹,看倦了就起身离开。他自己不热闹,却喜欢看兄弟们起哄。可就算他这么孤僻,别人却并不会感到不自在。

      所以正说笑的刀南神等人也只是像往常那样招呼了一声‘公子’,这回顶多捎带着招呼了一声无情,然后继续举杯。

      杨无邪也是微微欠了欠身子,复又背过手看着窗外并不存在的风景。

      ————————————————————————

      无情虽然来过风雨楼不少次,却头一遭恰逢其会的参与了这种一点不像宴会的宴会,不免心下有些惊奇。苏梦枕坐在他对面,倒平常得像是他一早就坐在这里,夜里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仿佛都是别人干的。

      那增势劣酒激起的杀心,就这样突然烟消云散。

      如今的苏梦枕,一如他诗意的名字,倦然冷清,衣上还残留着些许些旖旎不去的梦色。

      无情微微移开了目光,说道:“世叔正在想方设法恳请皇上再拟一道圣旨,拨国库银两赈灾。方才听苏楼主之言,对局势明察秋毫,想必不用成某多言。只请苏楼主援手一二,缓燃眉之急。”

      苏梦枕以手支颌,侧身扬眉:“哦?我方才应也说过,风雨楼万余子弟,也是要吃饭的,成公子知道风雨楼的生意向来有规矩制约,并不像六分半堂那样放得开手脚。在势力范围之内,鄙楼已尽人事,三条大街与荣华巷子的分界之内若是出现饿殍,你来拿我问罪就是。”

      金风细雨楼在军师杨无邪的指挥下,也时不时在救济灾民,这一点确显仁义,无情倒是无话可讲。沉默半晌,无情轻轻叹了口气:“算我借的。”

      无情叹气的样子,其实并没有多么痛心、哀悼或者悲天悯人,就好像只是将平时决断的句尾无意识的拉长了些许,给人的感觉竟是更加肯定。

      苏梦枕后面的话硬生生卡住,没有出声。

      与雷损约定计划一步步稳妥进行,除关七势在必行。之后恶战接踵,何况他已做到了一个江湖领袖本不必做的一切,这个时候再强行勉力作为,削弱财力,就等于给雷损送钱。

      何况□□借钱给公差,摆明了有借无还,难道还要他立字据不成。

      苏梦枕勾起唇角自嘲一笑,却见无情似是看破他心中所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如果要立字据,那亦无妨。”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小印鉴,轻轻拍在了面前桌上。

      平乱玦。

      无情竟要以这御赐印信画押承诺,摆明了不容苏梦枕再以任何借口推脱。他不是不知道苏雷之战凶险,也不是不知道风雨楼的确有难处,但是非要他来选择,他没得选。

      苏梦枕涵养再好也不禁变色起身,眼中厉色直视那方玉印,许久才缓缓开口:“无情,你要挟我。”

      无情缓缓抬头微笑:“不对,我在求你。”

      他说着,深吸一口气。

      无情很少露出笑容,就算以前相交莫逆,苏梦枕都很少看到他真正开怀展颜。

      这次也一样。

      他方才的叹气没有一点惆怅哀婉,可是这笑容却很悲哀。

      无情求人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而且还不得不用这种近乎要挟的办法来求。

      胁迫的还是这样一个人物。

      所以无情微笑着道:

      “无情从不欠情,欠下了就还得清。”

      “收起你那宝贝。”苏梦枕无可奈何的晃了晃手腕:“自顾自的说得那么凄凉,谁要你还。”

      无情这次真正笑了出来,将平乱玦收回袖中,愁眉尽展:“多谢苏楼主仗义援手,感激不尽!”

      “不谢,客气话少来。”

      “……一万八千两。”

      “什么?”

      “要保京城及周边市镇灾民挺过严冬,至少需要白银一万八千两,而且还请苏楼主以风雨楼名义购粮。”

      苏梦枕万没料到银子有借无还也就罢了,居然还要风雨楼去采买,无情真当这里是官衙办公了么:“你御前名捕的衔头还不够好使么?”

      “奸商哄抬市价,相爷又处处为难,这种事世叔没办法出面,三师弟又接了案子,成某足残不便……”

      “铁手……”

      “二师弟宅心仁厚……”

      ——灾荒之前,他买什么东西十次有七次都要被宰的。

      “冷血?”

      “四师弟不擅口舌……”

      ——让他去讲价钱还不如铁手去呢……

      “……”

      “……”

      僵了片刻,苏梦枕重新坐下。“无情,你不会想说粮食买回来后就堆放在我楼子里,再让我派人四处分发救济吧?”

      无情点头:“金风细雨楼乃黑白二道奉为第一楼的组织,江湖有云:六成雷,四万苏,你楼子弟子成千上万,想来这也是小事一桩。”

      饶是苏梦枕的耐性历经千锤百炼已是定力过人,仍是不得不感叹无情就是有这种本事,别人若敢这样得寸进尺,自己怕是早就翻脸一刀砍过去了,可是对着无情偏偏就又忍了下去。

      苏梦枕忍气吞声的道:“你到底还有什么吩咐,干脆一起说了吧。”

      ——当年和这姓成的认识之初,那白衣伶仃一少年,杀气凛然,清冷傲岸。那时自己还感叹彼此的相似,可真不该忘了他是谁教出来的高足。

      无情首次向他举杯示意:“没了。苏楼主是痛快人,当浮一大白。”

      苏梦枕与他碰了这杯,先前被挤兑的恼意不知怎的竟然消散,咳了几声后,却笑了出来。

      “好,好个无情,虽然杯水车薪无益大局,救一时不能救一世,但你肯倾这杯酒,说这句话,苏某就做回善事又如何。无邪!”

      后面那声无邪提高了声音,杨无邪立即过来弯腰,苏梦枕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这儒雅军师微微露出诧异,仍是点点头退了下去。

      “唉,大局!大局又岂是人力可以回天的,苏楼主,山河虽好,病入膏肓啊。”

      苏梦枕听得无情这句更似自语的话,眉心一跳:“无情,你想太多。”

      无情正要开口,却见方才离去的杨无邪又匆匆回返,竟是用了轻身功夫掠了过来。其他人也均觉杨军师形色匆忙必有要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这边。

      杨无邪倾身道:“公子,贵客到访。”

      “贵客?”苏梦枕挑眉。

      “神通侯深夜大驾,弟子们请他去红楼稍候,他却……”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一个温文的声音:“我却等不及传报,自己寻着灯光上了黄楼。苏公子,别来无恙乎?”

      来者先声夺人,大家的目光便又转到他的身上。只觉夜里暗暗,烛光昏黄,只有这人所处的地方清辉流动,似夺下了一天白月之光。

      来人白衣锦绣,华美非常,气质更是莲洁清贵,不可逼视。

      他抬眼随意扫了一圈,又落在了苏梦枕这边,“这不是成公子吗?真是巧遇。”

      无情看见这人,也很是意外:“见过神通侯。请恕成某不便行礼。”

      这人近来名声渐响,不仅武功机智都是一时之选,而且朝野势力无不骇人,身份地位又极尊贵,当下刀南神、莫北神乃至无愧无错等风雨楼高手都起身见礼,垂手站到了一旁。

      方应看含笑一一回礼,苏梦枕也起身迎了上去。

      一个人得天之眷到底能到什么地步?如方应看这般年纪轻轻便位列王侯,义父是天下有数的高人,他本身的武学修为也自不凡,又把握住最好的机会扶摇直上,创立有桥集团,一时间风头无两,真正是翻手为云覆手雨,更可怕的是,他的外形气质,却很给人好感!

      与苏梦枕这样寒厉的人站在一起,方应看的温文儒雅越发明显起来。

      视线分了一半,悄悄落在角落里的无情那边,方应看无辜笑着的眼底,却闪过一丝郁色。

      随即他走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该来的,总归是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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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了。”

      同样一句话,第二天正午,在不动瀑布六分半堂的总堂内,也有一人对雷损这么说了。那人是朝廷要员,亦是蔡京的红人,一品武官龙八太爷。

      龙八近年来深得圣上与相爷信赖,平步青云,看上去更加精神抖擞。只是他来的时机并不太好,因为雷损的脸很少那么黑。

      雷损虽说早年睥睨天下霹雳手段,但坐稳□□魁首后便收敛许多,道上人物说起这个老总,最多的评语都是‘喜怒无常’‘深不可测’,而金风细雨楼崛起神速,雷损碰上苏梦枕又基本上回回忍让,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有说雷损毕竟老了的,也有人说他在暗中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龙八进门的时候,雷损正沉着脸坐在那里,微闭着眼,轻轻念叨着什么。一脸晦气还略带颓然的雷损他还真没有见识过,如果这里不是六分半堂的重地,龙八一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看见龙八进门,雷损睁开眼,挥挥手道:“去吧。”几个跪在那里的六分半堂子弟磕头之后慢慢转身走了。龙八有些迟疑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声场面话。

      雷损倒是很快恢复了平时那种笑脸,拱手请龙八上座。奉茶之后,龙八还未开口,就听到雷损叹着气道:“大荒之年,生意难做啊。”

      龙八奇道:“雷老总的堂口向来生意兴隆,江南总堂更是富庶之极,何出此言?”

      雷损微微摇头:“江湖子弟也是爹生娘养的,六分半堂虽然还罩得住自己人,但毕竟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堂。”

      龙八这才知道,原来六分半堂外围弟子有很多并不是京城人士,老家遭灾的大都惦记着父母亲人,纷纷请辞。一个两个还好,后来引发了连锁反应,分堂口的各位舵主、香主兜不住,只得一层层报上来。几个分堂主也感觉棘手,最后这件本不算很大的事竟闹到要劳烦雷损亲自定夺。

      雷损询问狄飞惊的意见,狄飞惊说这多半是杨无邪煽动的,用的是‘四面楚歌’的战术,先瓦解子弟们的斗志,所以谣言一起,心神不宁的子弟已萌去意。凡事有一就有二,没有带头的,其他人纵使思乡情深也不敢跑来说什么混话,这种事只有两个处理方法,要么把带头的全数杀了,要么就准他们走。只是这些带头的中坚一走,那些观望中的下层子弟有样学样的会有多少,就是无法估量的了。

      末了,狄飞惊还用极为推崇的赞叹口气作了总结:杨无邪的手段真是厉害啊,居然连这种阴招都想得到,攻心为上,我不如他。

      雷损道:“半月前你断了他在菜市口一带的财路,做的也不差。杨无邪当时忍了没有发作,回击的可够狠毒。”正思索到底该怎么决定,这时龙八来了,雷损想了想还是放了行。

      当时那几个子弟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他们在堂子里大多是分堂口的香主之流,地位并不太高,但也不算很低,作为纽带承接着分堂主与下面子弟,算是中坚力量。堂主们离普通弟子太远,像是神话般高不可攀,更别说总堂主、狄大堂主这样的人物,寻常人等闲难见一面,是以这些香主们便成了普通子弟效仿的榜样、努力的目标。如今他们要走势必动摇很多人,若雷损以煽动军心处死,他们也没话好讲,谁都知道这么做虽然是一片孝心,但对六分半堂来说却真是不够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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