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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势酒杀心 ...


  •   三合楼顶,两道萧索孤冷的身影。

      一坐,一立。

      雷损不愧枭雄,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一旦下令退走,六分半堂子弟阵容整齐,片刻已走的干干净净。底下主事的杨无邪低声吩咐着自家兄弟,时不时抬眼远观。睿智如他,也不晓得如今这局面到底该不该多事。

      因为要与雷损决战,苏梦枕外面披衣早在上楼之前扔到一旁,如今猎猎夜风掀动衣角,看上去更是清寒。他站的那么直,就好像在这里眺望了很久,却没有说话的意思。

      他的眼并没有看向无情。

      苏梦枕看天。

      天心明月的光华却渐渐黯淡下去。

      无情的雪衣愈发明亮。

      “苏楼主,久违了。”

      如今有求而来,无情早已预料到重逢场面,沉吟片刻,还是依足礼节先行招呼。苏梦枕看天的眼神移了过来,看着他微微颔首。

      两人均是世间少见的真男儿,纵然尴尬,却决不忸怩作态。无情长吸口气,抱拳:“请恕成某无状。今夜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成公子的要事,定然是要事。”苏梦枕开口就是一句废话。然而这样并不客气的寒暄话在他说来,却别有一番味道。似是肯定,又有些认同,还带了些许咀嚼的余韵:“无邪在黄楼设了庆功宴,不如请成公子移驾,席间再论。”

      “那不方便。”无情断然道。拒绝的同时,心下却浮起些微的愕然——传闻他手段已不下雷损,却没想到这姓苏的仍旧如此自负,和雷损动手之前,竟已设好庆功之席。不过江湖皆知,雷苏两人每次对决,近来多数以雷损的忍让与苏梦枕的咄咄逼人结束,似已成定型,无情不欲多想,继而道:“事关重大,还请借步相商,成某担保决不耽误苏楼主与风雨楼兄弟宴庆时辰。”

      苏梦枕当然知道能劳动无情此刻前来定然事态严重,然而这成崖余如今畏首畏尾,连去风雨楼喝杯酒的交情都不给,冷眼瞥过去,无情也正抬眼看着他。

      月色在他眼中流动,因为是坐着举目,与狄飞惊一样,眼底有了三分犀利的留白,但终不同。

      狄飞惊什么时候都是很客气的。即使那眼神透着些许犀利,给人的感觉却是温的、带着商讨意味的。小心翼翼。

      无情却不。

      无情的眼就那么直接的抬起来,宁定清绝,却极冷冽。

      这样直接的撞上苏梦枕幽火般的眼,两人心里均是一动。

      一别经年。

      狂飙之年似成绝响,承欢楼头把酒一日。

      那之后,无情忙于办案,名头渐响,与他三个师弟合称为四大名捕,他以双十之龄便稳坐首席,直至现在。少年时的杀气与煞气渐渐懂得了收敛,他有几次为了公务前来,都是客客气气场面做足,颇有诸葛先生的老辣。江湖传言,无情有三样不凡之处,便是轻功、暗器与他过人的智谋。

      苏梦枕又如何?

      四大名捕在江湖上名头叫的再响,终究不是江湖人。京师武林,苏梦枕声望日隆,从初进京处处被雷损压制,到如今反过来步步紧逼,苏梦枕把他与生俱来的煞气与傲慢发挥到了极致,病中振作,愈见残忍。雷损坐拥风云生杀予夺,苏梦枕却有一种让人为他可生可死的惊人魅力。

      这两个当初相似却不相近的年轻人,经过这些年岁的磨砺,彼此的相似与不同越发明显起来。

      苏梦枕已不年轻,无情也不再是那伶仃少年。

      那一眼淡淡看过,昔日的印象与如今的眼前人慢慢重叠,虽然都是忙的不记岁月的人,却也发现真的是久违了。

      苏梦枕放开了背负的双手,抚袖:“并非我不给你面子,无情。今晚琐事委实过多,若你真想这个时候谈,无妨,一样,你跟我走,不回风雨楼。本来今晚的庆功宴就要等另件事结束之后,可是你要答应我,如果你要以捕快的立场去,那不如先用你那天下无双的明器,治我的罪。”

      那声成公子突然转成无情,说的还是这样一番话,无情嗤他:“若要治你之罪,何必等到今天。苏楼主真是贵人事多,今夜除了雷损,尚与何人有约?”

      苏梦枕是道上人物,红袖刀又是有名的杀人利器,若要以杀人、伤害罪来捕他归案,怕是苏梦枕十条命都不够赔。然而四大名捕并非不懂道义之人,既无苦主上告,又多亏他这把刀镇着京都一群邪魔,江湖械斗眼不见为净,于国于民于人于己全无益处之事,何故为之。对雷损亦然。

      苏梦枕倒是坦白:“你知道关七?”

      无情白眼看他,并不回答。这个江湖哪怕有谁偶尔不长眼不知道你苏梦枕,怕是都没人会不知道关七。

      苏梦枕继续道:“雷损与我向来合力压制七圣盟,今夜便是契机之一。”

      无情这才有些错愕:“莫非你约战关七?”

      苏梦枕虽然对敌总是故意一副傲然姿态,让对方猜不透虚实,对无情却没必要装蒜:“如果此行真是约战关七,成大捕头大可打道回府。”

      无情颔首:“便是。再天大的要事,跟死人也没得谈。”

      苏梦枕抚袖手指微微一跳,什么东西清吟起来。

      虽然无情说的是实话,苏梦枕自己也承认,他袖中红袖刀却仍是不屈不甘的发出战意。

      “数年前我便与雷损约定,一日不除关七,一日不全面开战。像这样经年累月的小打小闹,他和我都烦了。不应与红袖迫不及待的等着决战,关七却躲起来不见踪影,若不先下手,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哦,很有你的作风。”

      “你的要事只可以说给我一个人么?”

      “倒也不是。此事就算说给雷损,也无不可。”无情微微勾起唇角:“只是我不愿意,他也绝不肯帮忙,所以想法儿糊走他罢了。”

      “那我们边走边说。”苏梦枕立即扬声道:“无邪!”

      杨无邪躬身道:“公子,车马已然备妥。”

      “成公子,请。”

      苏梦枕又恢复了先前称呼,无情不以为意,一按瓦面,扭身凌空腾起,那一袭白衣好似风吹飘絮般轻轻落到车上,再一翻身已隐入厢内。

      苏梦枕落在车马之前,杨无邪将外衣给他披上,风雨楼弟子自动散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无邪,你先带人回去,三刻之后,黄楼之宴准时开始。”

      杨无邪点点头,也不多问,挥手之间,风雨楼弟子退得亦如六分半堂般,整齐而肃静。

      ——————————————————————

      过甜水巷转左,有一家酒肆。因为又旧又小,而且毫不起眼,在周遭歌楼酒馆环绕下,寒碜的可怜。这小酒肆也不知多少年没人打理,连招牌都破破烂烂,隐在巷子最深处,不刻意寻找还真是很难发现。

      夜已三更,就连巷口的牡丹楼都熄了灯,结束了迎来送往的生意,这家酒肆的门口却诡异的亮着两个殷红的灯笼。

      大概谁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苏梦枕与无情,竟然会在这么个地方等人。无情落座之后,都甚感意外。

      苏梦枕只要了酒,面前却摆了很多只杯子。小酒肆破烂不堪,酒杯也不甚像样,有掉了瓷的,豁了口的,他一概不理,只是将一坛酒倒满了面前所有的杯子,然后随意举起一只。

      “无情,趁着他们还没来,你先说。”

      无情倒也不拒绝,如他般随手拈起一只酒杯,倾尽之后道:“如你所言,相约之人片刻即到,现在开始讲,就算成某的口才再好,三两句都是说不清的。”

      “无妨。你说你的,我只听你这边就是。”苏梦枕微微一笑,换了只杯子。他并不常饮酒,这点无情不但知道,而且很清楚原因。苏梦枕的病和伤,纠缠五内,注定无法嗜酒。

      然而在这静静的夜里,小店大门敞开,老板上酒之后便即告退之时,呼啸的寒风摇曳着门口的红灯笼,那火光一般的艳色上了对面人的脸颊,上了他的衣袖,上了他杯中的酒,却不增媚态,反倒杀气四溢。

      “你要杀人?”无情皱眉。

      “现在问不嫌晚了点么?”苏梦枕哈哈一笑,又是一杯。

      他削瘦,病重,脸色苍郁,本不像是会大笑饮酒之人,可这一笑一饮,却快意之极。

      “或者人要杀你?”无情与他碰杯,稍稍玩味。

      “两者都是,或者都不是。无情,你还是先说你的来意听。”

      “还有不到半月,就要立冬,气候转寒,今年又是个荒年,苏楼主,你征杀快意之时,可曾留意过四野哀鸿?”

      苏梦枕酒杯沾唇,手却微微一顿。

      “世叔恳请圣上下了开仓放粮的诏书,然而偏偏难以泽被京师周遭,苏楼主可知何故?”

      苏梦枕微微仰头,慢慢喝下了那杯酒。

      “地方官平日作威作福,这个时候却大半会依照圣旨行事。概因这些官员搜刮有方,粮仓的这点油水,他们是看不上的。京官与京城附近的地方官员,却很难说。天子脚下谁都不敢太过放肆,搜刮的手段少了,自然就把主意打到这平日无人关注的粮仓,谁成想碰到个大荒之年。诸葛先生前些时日的善行,苏某略有耳闻,甚为钦佩。”

      这话说出来,苏梦枕也大概知道无情是为何而来的。他说一句,无情便微微点点头,到最后,那握酒杯泛了青白的手指忽然松开,按在了桌面之上。

      无情正要开口,松开的手指却又重新端起酒杯。他喝过不少酒,这次的恐怕即使算不上最劣质的,却也所差不远。然而很奇异的,这酒因为染上了对面人的杀气,喝起来便是十分的清冽。

      “你说你的。”苏梦枕也随便挑了只杯子站起身来,转到了无情的身后,微微靠在那椅背上,面对着店门。

      店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很多人。领头的只有两个,一样的黑衣斗笠装束,在这样的夜里,更显得鬼气森森。

      在这两人身后,前后站着两排黑衣人,都是背负弓箭,摆出了阵势,所有箭尖均指着店门。

      店门悬着的两盏火红灯笼微微哆嗦着,照的苏梦枕的脸色忽明忽暗。

      那火光跳跃在他的袖上,他的杯里。

      他的眼中。

      苏梦枕低头饮酒,然后轻轻将手中杯掷向外面。

      破碎声清脆的响起,溅起的瓷片擦到一名黑衣人脸上,他却一动也不敢动,保持着搭弓上箭的姿势。

      捕杀苏梦枕,任谁也不敢为琐事分心。

      “原来的二圣主,‘长尾煞星’闵进不就是因为拒绝了方应看的拉拢而死的吗?颜鹤发,你居然还敢摆出这种阵势对我,够狠。”

      听苏梦枕叫破了名字,那两个领头人彼此对视一眼,掀开了斗笠。

      其中一个鹤发童颜,正是不老神仙颜鹤发。

      他半步之后的那人,却是个谁都没见过的女子。

      女子略低着头,眉毛弯弯的描的很长,她衣饰虽与颜鹤发那老人一样,但却穿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好像夜色上了妆,浓浓眷倦的低吟浅唱。

      一场低调奢华的怅然梦,到底醉了谁。

      这浓如夜妆倦如梦的女子淡淡补充道:“何止狠,而且毒。”

      她说着莞尔一笑,那明如秋水的眼里,却因这丽色染上了一丝绝艳的狠毒。

      颜鹤发道:“苏楼主,你深夜相约,对七圣盟实没安了什么好心,也不要怨老夫多带人手,”他顿了顿,微微提高了声音:“兄弟们,如今落单的那人,便是苏梦枕,杀了他名动天下!放箭!”

      ‘苏梦枕’三个字像是有魔力般,前面连身份、地位、绰号、兵刃一样都没提及,只是一个诗意的名字,却足足使百余弓箭手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放了箭。

      箭声破空,‘夺夺夺’的不断撞击着墙壁,几只准头好的已穿门而入,苏梦枕又是一只酒杯掷去,这次夹杂了他的内力,在空中与飞箭一起碎成粉末。

      ——————————————————————

      “世叔为救灾不惜提议请相爷援手,无奈相爷成见太深……苏楼主,方才那三不管地带,已经饿死数十人了,救灾如救火,刻不容缓。”

      背后响起无情的声音。

      七圣盟与风雨楼之间的帮派械斗屡见不鲜,无情立场尴尬,出手阻止便是破坏江湖规矩,可让他跳脱事外却有所不能,因此说话的口气也有些微变化。

      “于是你想说,请风雨楼仗义相助吗?你应该晓得,风雨楼比起六分半堂,财力大有不如,万余子弟及其家眷,都是要吃饭的。”

      无情叹了口气,默然倾杯。

      背后风声掠起,听声音应是苏梦枕掠出店外,与七圣盟动了手。

      “酒。”刀风轻吟中,传来那人的话音。

      无情听声辨位,身子不转,扬袖卷起一杯酒送到他手里。

      苏梦枕杀人不须饮酒。可是今天他却明显不同。

      这是为何?

      无情微微攒眉,转着指间杯。

      他的杀意需要靠酒意激荡,是否说明,今夜一战,本来可免?

      红袖刀出鞘见血,何须烈酒增势。然而……

      苏梦枕,你这是做戏给谁看。

      外面兵刃交接声与惨叫声响起,无情忽而按着椅背倒飞三丈,看也不看便扬袖弹指,几道白光自他袖中打出,斜斜撞到了那荡漾着水红的刀锋之上。

      本来一刀便可取颜鹤发人头,因无情横加阻挠,红袖刀险险自他肩胛三分处劈落。饶是这样,刀风也在他臂上留下长长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颜鹤发半片衣袖。

      苏梦枕随意挥袖,残存在刀上血珠如一线雨丝溅落,那美丽优雅却残忍之极的名刀在他袖口一隐而没。

      围攻他的箭手倒下半数,颜鹤发身后那美艳女子扶住了他,两人身前有无情护着,忙趁机招呼了残余子弟往巷口退去。

      无情掷来的酒杯夹在苏梦枕的指间,战局散去,酒味与血味荡漾开来。

      “苏梦枕,那二人早就是金风细雨楼的卧底了吧。”

      无情插手救人之后,却是这样肯定的说道。

      苏梦枕没有回答。

      “用你那红袖刀杀七圣盟的小卒,不足的杀意就以酒来代吗?”

      苏梦枕脸上既无愧色,也无怒意,只是厉火烧在那双寒意凛然的眼里,愈加幽森。

      “然后留下红袖刀痕,让他可以取信于关七吗?”无情叹道:“若不是成某阴差阳错的出现,除了领头两人,其他的你要杀干净么?”

      苏梦枕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你错了。那些弓箭手并非颜鹤发的亲信,即使你不在场,我也会留下一两个活口,让他们去向七圣盟证明不老神仙的赤胆忠心。七圣盟主降久矣,关七神志不清受人利用,武功偏又高的出奇,若不从内部瓦解,而是用兵强攻的话,在这荒年里,在这皇城内,战死之人绝对至少十倍于饿殍。”

      无情默然。本是有事相求,却目睹帮派之间钩心斗角,明明不能认同的事情,到了眼前这人身上似乎变得理所当然,以他之智计,竟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杀人便是为人所杀。但是亲眼看到这一地尸首毫无价值的死去,就感到透骨的凉意袭来。

      不止是在这大荒之年,江湖的恩怨情仇,朝廷的派系之争,君王的天下逐鹿,都是杀生喝血的。

      世叔的慈悲,到底能救多少人?

      苏梦枕的狠毒,又能救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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