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桉树林》尤加利普

4、第一章

　　（三）合影。那年的军大衣。

　　那是初中时的一个寒假，1980年的大年初二。十三岁的唐清清和班里的几个女生约了去班主任家拜年。叽叽喳喳的女声从附中大门绕过主楼、穿过操场，一直吵到教工楼。她们还在楼外面，二栋三楼的门就开了。“那是我班上的声音。”马老师远远地就听到了，喜喜地迎出了。
　　一进屋清清就被丝丝的热糍粑的味道熏香了，糍粑在方形饭桌上，摆在一起的还有几盘带壳花生、江米条、瓜子、水果糖和白砂糖，白砂糖是蘸糍粑的。
　　马老师从桌子底下拉出四把椅子，这就是厅了，只够放下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和一只煤球炉的厅。
　　左边的屋子的门开了，一把椅子从门里先挤了出来。端着椅子的是眼睛暖暖的很英气的穿着一件很新的军大衣的高中男生。清清见过的、露露见过的、她们六个都见过的、开全校大会操场台上总出现的，基地附中高二那个被全校最最崇拜的好学生，马老师的儿子马祖暅。
　　清清仰视，还没长开的十三岁的她仰视着一米七五的高年级的学长。她们六个初中女生站成了六株安静的向日葵树，向着椅子后面的军大衣仰视。
　　“坐。”就一个字，祖暅放下椅子，笑盈盈地看了一圈女孩子，有见过的，那个是总在学校门口的牛肉面馆里给父母帮厨的露露，那个是前些时来附中给我们航模竞赛发奖的十五院的唐主任的女儿。他又转身进入了隔壁的门，这是两卧室的家。又一把椅子端出来了。安静的她们六人坐在了重新排位的五把椅子上，雅丽和露露挤着坐一把椅子。每把椅子都有一个坐垫，浅蓝色的棉布坐垫。
　　没有长辈的招呼，她们是不敢去拿江米条或是糍粑的。坐着等着，就等着老师说。
　　祖暅站着，用报纸叠了七个敞口的长方形盒子，递给每个人，“放壳用。”回屋去了。
　　清清向他的屋里望去，他已坐在床上的一堆书本里了，今年他高考。每个面都平行或垂直得这么精确，清清低头看着祖暅发给她的盒子，对盒子的几何精度崇拜了。清清左手心对着右手心，夹在紧闭的膝盖间，纸盒子平放在腿上，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她什么也不说，就听、点头、微笑，时时向屋里的祖暅望去。
　　“武汉那里的中学，也有几个我们大学下去的。”马老师从越南中学生进了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前几名，讲到武汉的学校、黄冈的学校。时不时让孩子们蘸点白糖，吃糍粑，吃江米条。“武汉那里条件好些，初一就全体住读，班主任一早吹了哨子，叫起床，洗脸池，一排排的，一起刷牙，又一起排着队，操场跑几圈。我同事有个在那里当地理老师的，原来也是数学系的，他上课那个板书写的，都写成了艺术。他那个操场跑道画线，也不用尺子测量。”马老师谈起他的同事眼睛都笑咪起来了，附中的跑道，也是马老师画的，也是目测着画，各年级的同学，都有跟在马老师旁边看画线的。
　　“他们晚自习，夜宵有粉蒸肉。到十点钟，老师盯着，宿舍一起关灯。”她们听着，好羡慕，羡慕大武汉，羡慕住读的生活。清清感觉着，晚自习后她也冲向食堂，冲向粉蒸肉的味道。
　　“我们马上也会赶上武汉的学校。”马老师打了保票。
　　没有那些条件，祖暅也是湖北省最好的了。清清向祖暅屋里望去，心里说，满是崇拜的眼神。
　　门口有钥匙声，师母推门进来了。穿着如同工作服的深蓝色外套的师母，矮小而干瘦。一屋子的女孩站了起来。“来了啊。”师母笑着说，去了祖暅隔壁的屋。祖暅从他的屋里快快地过去，接过妈脱下的外套。“上午送了四家煤。”听师母对儿子说。祖暅拿出妈外套口袋里的脏了一片片煤黑的白线手套，出来走向靠门处的洗手间里。
　　客厅里，露露忽然盯着清清使眼色，露露突着眼珠转向清清的椅子，又迅速翻向清清的眼睛。清清往后看，浅蓝色的坐垫一滩血色，她忽然感觉到了，她下面正间歇地涌着液体。裤子底下一定是红了。她囧得不知是要坐下还是站着了。她还是站着，双臂僵硬地垂着，两条辫子从胸前落到了膝盖，双臂与辫子垂成了四根平行线。
　　“冷不冷？先披上大衣？”从洗手间出来的祖暅脱下他的军大衣，披在了清清身上，“坐啊。”军大衣盖住了清清的身子，盖住了她渗了血的裤子。祖暅又回了他的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先走了，您过节好啊。”露露赶紧说，对着两间卧室说了两遍。
　　马老师却拿出了一架相机。“我们新年合个影，祖暅去年拿回的新相机。”
　　清清当然知道，上学期全校表彰大会，祖暅站在台上被全校仰慕着，湖北省中学生数学竞赛第二名，物理竞赛第三名。那架相机是数学竞赛的奖品。

　　这就是1980年的那张合影，祖暅后排右二，清清后排最右，披着祖暅的军大衣。祖暅一米七五，清清一米六。祖暅高二，清清初一。祖暅二十岁，清清十三岁。祖暅什么也没想，清清，失去了可以想点什么的能力，她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击晕了。她怎么回家，怎么把军大衣还回去的，她一点都没知觉了，是露露帮她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