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问卦》方兰亭

244、第 244 章

　　萧扶忧在何星怀里晕了过去。

　　几乎是离开通道的刹那，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直直倒在了何星面前。他觉得有些抱歉，因为类似的事在蔷薇列岛已经发生过一次，他还记得那时何星的恐惧。

　　醒来是在榻上，他睁开眼，何星在他身边，而窗外，是如约到来的黎明。

　　“道长……”

　　他说得吃力，声音微弱，几不可闻，何星却听到了，微微垂眸，而后竟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并未多作停留，但萧扶忧顿时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忘了。

　　何星小心翼翼，他不敢碰到萧扶忧身上其他地方，裴元用金针封住了萧扶忧的许多穴位以延缓伤势，因为这样，萧扶忧才能在缺少伤药的情况下坚持到现在。

　　援兵还没有到来，他们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道长……担心吗？”

　　“不。”

　　何星为萧扶忧的伤而心疼，但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萧扶忧的卦象出错。这并非全因对萧扶忧的信任，更重要的是他将这一夜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

　　晨曦喷薄而出，将整片天空渲染得绚烂恢宏。

　　一夜的战斗，他们真的将水月宫守了下来，所有参与其中的弟子皆为此振奋自豪，只有敌人恼怒不堪。

　　“你们这群废物！”

　　李重茂大骂，嗓子却已经充血嘶哑，士兵们都疲惫不已，连保护他的藤原夕夏都试图劝他退兵。

　　“滚开！”

　　李重茂恨这些人坏他大局。

　　为这次的进攻他已经筹谋了多久？或许内心深处他自己也明白，短暂的余生已经不可能再等到第二个像这样的机会。

　　但事情的发展全然脱离了他的设想，万花顽抗到底，连《推背图》都被先一步夺走。

　　这些人……凭什么？！

　　“上！给我上！杀了他们！”

　　士兵们近乎麻木地执行着命令，这似乎是一种轮转，他们终究逃不掉败军的命运。

　　“勿要掉以轻心，所有人守好自己的位置！不许擅离！”

　　林白轩眼中充斥着血丝，即便所有人都情绪高昂，他心中也保持着警惕。他知道其实此刻万花的情况不比对面好，同样是经过久战，他们缺乏伤药，而援兵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他们赢在士气，林白轩要叫这士气维持下去。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一声令下，十几个吴钩台弟子闻令随他而动。

　　他要拿下李重茂！

　　韩敬青已死，李重茂又与那些阴阳师产生了隔阂，现在是最好最合适的时机。

　　他不打算将李重茂就地诛杀，因为那实在太便宜了他，况且，有些秘密李重茂必须吐个干净。

　　“肃敌！”

　　当李重茂因愤怒而失了冷静，大意地踏出安全的区域时，林白轩立刻下令发动了奇袭，大惊失色的李重茂本能地想重新回到那些阴阳师的保护范围内，但凌雪阁已经在瞬息间精准切断了二者的联系。

　　“李重茂，这凌雪阁的链刃你可还认得！”

　　李重茂的表情陡然起了变化，仇恨和屈辱甚至压过了惊色。

　　他本是皇帝！世间再无人比他更尊贵！

　　但当年他却被这群鹰犬四处追杀，像老鼠一样被撵来撵去，最后只能狼狈地逃往东瀛！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他就是要报仇！就是要重登帝位！就是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

　　为此，他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仇恨，欲望，恐惧。人的一生可以被这三样东西填满，再不留下任何余地。

　　“喝！”

　　李重茂大吼一声，举起了长刀，去对抗林白轩的剑，然而他既已老朽，又武功平平，根本无法支撑下去。李重茂抓过身边的士兵当盾牌，林白轩冷眼以待，即便其余凌雪阁弟子都去阻拦那些阴阳师，他一人活捉李重茂也只是时间问题。

　　“作茧自缚！”

　　林白轩猛地出剑，向李重茂的四肢刺去，人肉盾牌也没能替李重茂将攻击全部挡下，他很快就被砍伤了膝盖，拖着一条腿往后行。发白的胡须随着急促的呼吸抖动，面对逼近的林白轩，李重茂的脸涨成了紫色。

　　他恨，他不甘心！

　　林白轩一掌向他胸前袭来，李重茂几乎生出了宁死也不被俘的念头，但尚不待这个念头真正成形，下一瞬，寒光乍现，强悍无匹的剑意当头罩下，青锋呼啸，瞬息而至，几乎是刹那间，林白轩被逼退数尺之外！

　　玄衣白发，来人神情高傲，目光凛然，他站在那里，便是世人难以逾越的绝峰，是天地间的至强之剑，宁折不屈。

　　谢云流。

　　仅仅是这个名字便代表了一切。

　　林白轩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

　　风云搅动，谁也没料到今日有此一变。

　　无人敢靠谢云流太近，场面竟一时诡异地安静下来。

　　凛冽剑意砭入肌骨，林白轩执剑，缓缓向谢云流走近两步。

　　凌雪阁曾全力追杀谢云流，谢云流也将见到的凌雪阁弟子全部屠戮，怎么算，二者间都是难解的仇。

　　但凌雪阁今日一定要带走李重茂，哪怕谢云流不点头。

　　“阁下何意？”

　　锐利的目光在林白轩面上停留。

　　“老夫没有他意。”

　　“那请阁下让开。”

　　谢云流微微侧眸。惊惧的李重茂一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颤抖起来。

　　“……师兄，师兄救我！”

　　甚至他自己也不记得，上一次喊“师兄”究竟是什么时候。

　　但只要谢云流出现，便是天塌下来，谢云流也会在前面撑住。

　　“你们，要杀了他？”

　　“要带他走。”

　　“师兄……师兄你别信他们的！他们一定是想害死我！”

　　林白轩陡然看向他：“李重茂，你不该死吗？”

　　如有惊雷滚过，谢云流眼神一变，他与林白轩视线相碰，不怒自威，旁边的凌雪阁弟子都提起了全部的戒备。

　　李重茂几十年前便该死了，但那时谢云流出了手。

　　若今日谢云流再出手，他们便是能带走李重茂，也定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谢宗主难道打算包庇如此恶徒？”

　　突然有人自林白轩背后飞身而来，落在了谢云流面前，她一身素纱白衣，正是方碧玲。

　　“若谢宗主当真作此打算，那我方家第一个不能罢休！”

　　李重茂的脸色闻言又白了白，谢云流却是盯着方碧玲看了几眼，问道：“东方宇轩既不承认自己姓方，今日之事又与你方家何干？”

　　“呵……”方碧玲恨极，说出的话带着沉痛的悲意，“我父多年前遭人暗算，久居九辩馆养病，然而数月前，他竟在九辩馆中暴毙……”

　　方碧玲的目光挨个扫过李重茂和那些阴阳师。

　　“调查之后方才知晓，他是被东瀛藤原氏的阴阳术所害！谢宗主，你敢说此事与你身后之人无关？”

　　众人变色，林白轩也大吃一惊，他尚不知晓此事！

　　谢云流脸色难看，李重茂急急辩解：“不是！她在栽赃陷害！”

　　方碧玲怒喝：“李重茂，你还敢抵赖！”

　　“你这个……”

　　“够了！”

　　谢云流发话，李重茂不得不闭上已经张开的嘴。

　　“为何？”谢云流再次看向李重茂，“我问你为何？”

　　李重茂的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安地转动，这样问的意思就是谢云流已经认定是他干的。

　　“师兄，此事我当真不知情……”

　　“我问的不仅是方家的事，还有今日的事，以前的事！”

　　李重茂开口哑然。

　　“你莫要以为我看不见。”

　　谢云流的语气如此冰冷疏离，李重茂竟突然想了起来上一次喊他“师兄”是在什么时候。

　　那是两三年前，他在新安，与他的好侄儿永王李璘在一起谋算如何将这片富庶之地占为己有，谢云流突然杀到，破坏了他们的计划，还劝他改过自新。

　　改过？他有什么过？他报仇，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纵然有人为此要付出代价，那又怎样？谁报仇不见血？谢云流自己又杀过多少人？

　　竟然还来教训他！

　　二人不欢而散，今日之前竟再未见过面。

　　“师兄，”李重茂渐渐冷了神情，连语气都变得森然，“同样的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也已经回答过。”

　　“报仇？”谢云流冷淡蔑他，“你在自欺？”

　　李重茂定定看向谢云流，怨气点点积聚：“报仇，或者夺回我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你不帮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来拦我？！”

　　“那从来不是你的东西，你还是在自欺。”

　　似乎当年他刚刚将李重茂救出来时，李重茂还是能认清这一点的，但后来，就全变了。

　　“你说报仇，那你该去寻姓李的皇帝，这里站着的这些人，原都与你无仇。”

　　李重茂不可置信又难以理解，冷声而笑。

　　“所以呢？”

　　“你已经错得太远。”

　　已经不记得是从哪一年起，二人之间隔阂越来越深，渐行渐远。

　　说到底，或许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是真正的一路人。

　　“这么说来……你今日，也是来杀我的？”

　　“我不杀你，你不该死在我的手里。”

　　李重茂的神情突然扭曲，大笑之后又大喊。

　　“谢云流，你当真可笑！当年为了救我欺师灭祖，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我被他们害死！谢云流！你的那些道义呢？你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住口！”

　　斜里突来一剑，刺到李重茂面前，那出剑的人是个陌生的圆脸剑客，林白轩吃惊地向他来处看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场景。

　　“轻崖，退下！”

　　剑锋在距离李重茂三寸的地方被谢云流止住。

　　看见谢云流沉冷的眼神，那人咬牙收剑，退到了一边，李重茂惨白的脸色这才缓过来少许，又冷哼了一声。

　　“还想杀我灭口？”

　　那剑客闻言又狠瞪了李重茂一眼，而谢云流面对李重茂，眼中似乎有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

　　“当初救你，是因为你本无辜。”

　　所谓废帝，不过是皇位争夺中被牺牲的棋子，他与李重茂有师兄弟的情谊，觉得该救，于是他就去救，便是皇权当前，他也不管。

　　“我与纯阳之事，全然与你无干。你不欠我什么，同样，我也不欠你什么。”

　　或许曾经李重茂对他感恩戴德，但那些对谢云流来说不过是枝节末端。恩、仇，都是他自己的事，他不需要李重茂做些什么，也从来没有把这些与李重茂的事一处看待。

　　他坚守的道义从来没有变，他做什么，也不需要天下人来评判。

　　这些，李重茂从来不曾理解。

　　他也不可能再让李重茂回头。

　　少年的好友，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今日来此，是还有一件事。”

　　剑锋缓缓上抬，看着谢云流的决然眼神，李重茂终于慌了起来。

　　“怎么……你真的要杀了我？！当年可是你救我的！难道你要向你的师父师弟低头了？你一定会被他们耻笑！你，你……！”

　　一剑出，于白昼中也明亮如闪电。李重茂汗出如浆，几乎要瘫软之际，陡然回过神，发现那一剑并没有取走他的性命，却斩去了谢云流的袍角。

　　玄色的衣料扬向空中，又悠悠落下，如岁月一逝，不可回头。

　　“你我今日，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