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门神》鱼日日

51、归位

　　老妪拭去脸上泪水，深深吸了口气令自己的内心平复，落在梁叶面庞之上的目光停滞了许久，才略带恍惚、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战争结束后，流民们四处奔波，最终在兴平村落脚，村中的村民怜悯他们的身世和不幸，收留了他们，姑娘手中的画卷，乃是一位途径兴平村的画师所作。流民们将身上仅剩无多的积蓄给了画师，换来了整整十幅将军的画像……”

　　“十幅……”梁叶微微一愣，“除了这两幅，剩下的画卷呢？”

　　“剩下的，有的在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褪去了光彩，还有的，被外迁的村民随身携带不知去向。如今兴平村中保存完整的只有两幅，一幅在老身这儿，还有一幅……”老妪欲言又止，眼底多了几分沉重和惋惜。

　　“阿婆？”

　　老妪如梦初醒：“还有一幅，在不远处的将军庙中。”

　　话音落下，周遭陷入长久的寂静，梁叶悄无声息地抓紧了衣摆：“还请阿婆带我去将军庙看看！”

　　老妪深深地注视着她，仿佛恍然间看见熟人一般怔愣许久，旋即又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不行。”

　　“为何？”

　　“天色太晚了，此时去怕是要打扰那位休息……”

　　梁叶不知其所言：“那位是……”

　　老妪再次将画卷小心翼翼收好，起身为她领路：“姑娘若执意去见，明日一早便知道了，天色不早，姑娘若不嫌弃，便在老身这儿先休息一晚。”

　　“阿婆客气了。”梁叶压下心中急切想要寻找答案的念头，将手中画卷收好。

　　整夜难眠。

　　端详了画卷整整一晚的梁叶终于等来了旭日东升，她听闻门外传来村民们的交相攀谈，其中便有熟悉的老妪话音。她屏息凝神注视着老旧的门窗，下一息，门外传来了笃笃扣响。

　　房门自内打开，红衣女子扶着门沿，向着门外的老妪轻轻一笑：“早。”

　　老妪目光落在红衣女子脸上的刹那有了片刻恍惚，昨夜天色昏沉，她并未仔细瞧清对方的相貌，只依稀觉着对方是个俊俏的姑娘，如今看去那熟悉感愈来愈深。

　　“阿婆？”

　　老妪的神思被唤回，忙冲她笑了笑：“姑娘醒得真早。”

　　梁叶未曾搭话，只敛着眸笑了笑：“还要劳烦阿婆带路……”

　　老妪点了点头，收敛了心中的神思，领着她越过往来村民：“那位醒得早，咱们须得趁着现下的功夫赶紧去瞧上一瞧，若是晚了，只怕她又睡下了。”

　　“阿婆一直未说，那位究竟是何人？”

　　“她是我们村中的老人了，颇有威望。”老妪带着她绕过屋瓦街巷，远远瞧见巷道的尽头坐落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就是那儿了……那位平素里便一直住在庙中守着将军像，若非大事是请不动她的。”

　　眼见二人愈走愈近，老妪却是缓缓停下了脚步，沉思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有一事，老身还得求姑娘答应。”

　　“阿婆但说无妨。”

　　“姑娘还记得昨夜老身讲与姑娘听的那个故事么？”见梁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老妪苦笑着向庙外土墙投去注视，“庙中那位老人，便是数十年前那场战事的幸存者之一……而如今尚存世间的幸存者，只怕也只有她一人了。”

　　梁叶蓦然怔住，良久才略带诧异地一并向庙墙投去目光：“阿婆的意思……是让我稍会儿与之交谈时，莫要提及过去的伤心事？”

　　老妪一愣，眼底转瞬流露出赞许的流光：“是也不是。姑娘有所不知，庙中那位老人，乃是老身的旁亲，当年一众村民从画师手中换来了十幅将军像，其中一幅便镇在此庙中，将军庙由村民共同出资修筑，为的便是那位将军的英魂能永保兴平村。后来经历了战事的村民们接连离世，村中新人又不知将军往事，久而久之，供奉将军像的人便越来越少……”

　　说着，老妪露出几分惋惜之情，“再过几日，老身便要随家中做生意的孩子一道离开兴平村了，届时，只怕虔诚之人便只剩下庙中那一人……”

　　梁叶微微一愣，忽而说不出话来。

　　“庙中老人毕竟年事已高，神思常常糊涂，也唯有伴着将军像，方能维持几分往日里的清醒，老身恳求姑娘，稍会儿见了老者，不论她是否清醒，若是做出了什么令人诧异的举动，还请姑娘多多担待。”

　　“阿婆说的哪里话。”

　　老妪能说出这些，只怕平素里没少见识庙中老人的举动，这更令她好奇庙中人。

　　老妪上前两步，轻轻叩了叩门：“堂姐，堂姐？”

　　庙内并无回应，老妪好似并不意外，旋即顾自推开了庙门。

　　夹杂着香灰的轻风扑面而来，平生添了几点静谧，门后的世界干净整洁，角角落落都打扫得一干二净，二人跨过门栏，目光越过香炉鼎，落在了正堂内一座高大的石像上。石像足足两丈多高，透过屋檐的光束错综交杂，在石像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梁叶站定在石像前，目光紧紧凝视着眼前高大的将军像，石像前摆放着一幅裱好的门神画卷，案桌上瓜果酒酿分毫不缺。

　　是她……

　　石像的眉眼干净清秀，却充斥着几分凌厉英气，不是旁人，正是她。

　　“谁？！”身后赫然传来一道苍老有劲的呵斥，没等梁叶回身望去，一旁的老妪便笑着迎了上去。

　　“堂姐，是我呀，还记得我吗？”

　　下一瞬，却听得一旁老人急声呵斥：“我不认识你！你是来偷东西的是不是，你是贼！”

　　“不……不是……”没等老妪解释，便见老者拎起一旁的扫帚便作势要将她往庙外赶。

　　听闻动静的梁叶下意识回身，目光所及之处，望见的却是一个身形短小佝偻的小老太太，她步履蹒跚，每行一步险些摔倒，即便踉踉跄跄，也要拼尽气力将对方赶出去。老妪显然不是头一回遇见这场景，面上颇有几分见怪不怪，可她到底是陪着旁人来的，总不能真的叫人给赶出去。

　　“姑娘，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她向石像前的红衣女子投去求助的目光，可只一眼，便赫然愣在了原地。

　　适才她便觉得眼前红衣姑娘熟悉得很，却说不上缘由，可彼时对方立在光下，身后石像的英姿与之身姿交融，仿似随时便要合二为一，梁叶不动声色地抬眸往来，目光中的清冷和笃定，与石像和门神画上的将军一模一样。

　　“你是贼，滚出去！滚出去！”老人还要继续将她赶出去，却见眼前人连半分反驳的意思也没了，竟是呆滞在原地，吃惊地瞪大了眼。

　　老人许是赶得累了，气喘吁吁地顺着她的目光回身望去，触及红衣女子的刹那，亦是僵在了原地。

　　梁叶恍惚察觉，自己的身子仿佛一瞬轻巧了许多，可世间仍有执念牵扯着她，令她无法真正离开。

　　啪的一声，老人手中的扫帚应声落地，她直勾勾盯着石像前的女子，步履缓慢却坚定，愈来愈近：“你……你是何人……”

　　她的声音沙哑，隐隐还透出几分茫然和不确信。直至对上女子的眼睛，她才蓦然止住步伐，险些腿一软摔倒在地。

　　“我是梁叶。”

　　“梁叶……”老人低声呢喃，身披银甲的将军身影恍惚出现在她眼前，严寒暴雪中，她屈膝跪在将军怀中，冰冷的铁甲紧紧贴着她的身躯，她听见了身旁杀戮和惨叫，浑身颤抖之际，却听得护她于怀中的女子发出虚弱的安抚。

　　“别怕……我是梁叶……我不会……”安抚声戛然而止，疲惫的身躯和浑身的剧痛令她渐渐陷入沉睡，却不曾想，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将军。

　　“你……你是梁叶，你怎么会……”老人震惊良久，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你回来了，你回来看我们了？”

　　梁叶没有正面回答，望着老人的目光却充满了柔和之情：“我大抵明白了，为何我要回到这里。”

　　她都想起来了……

　　过去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她迟迟没有回归神位，原来是因心中不舍、因人间仍有执念罢了。而她的执念，如今正立在她面前。

　　那个她曾经拼尽全力想要救下的小女孩，此刻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女孩儿长大了，如今甚至身形佝偻、面容苍老，可她透过对方的眼睛，依旧能隐约望见数十年前的那场大雪，和雪中两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她迟迟不曾归位，只是因为心中挂念那个护在身下的女孩儿是否还活着。

　　她还活着……

　　村民们都活着……

　　战争结束了……

　　她执念的一切都有了好的结果……

　　老人走近两步，眼神中透出坚韧和清亮的光芒：“将军，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梁叶一愣，眼底流光波动。

　　“定是我大限将至，上天垂怜，才派将军来带我走的吧。”老人缓缓蹲下，虔诚匍匐在地的模样犹如初生婴孩般纯粹，言语间透出轻快的笑意，“将军，我等了你许久许久，你终于来了……”

　　“我不是来带你走的……”

　　“能见将军最后一面，我亦无憾。”

　　梁叶不再出声，她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变轻，体内残存的浑浊和凡气亦在渐趋消散，隐约间，她听见了耳畔传来鹤鸣弦乐，头顶祥云纷呈。而老者伏在她身前，何等的虔诚。

　　她缓缓伸出手，欲轻轻抚摸老人的头顶，然下一瞬，一道白光闪过，遮蔽了身周的视野。

　　红衣女子赫然消失在眼前，老妪惊诧了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做梦，清冷孤寂的庙中，唯剩一身形瘦小的老人匍匐在地。

　　“堂姐！”她慌忙上前欲将其扶起，却不见老人反应，轻轻一推，便见老人保持着屈膝伏地的姿势倒在了一旁，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堂姐！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