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福兴疗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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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的石陲要塞被混沌的夜色裹入怀中，城市陷入木讷的死寂，除了愈发狂妄的长风，再无其他声响。
在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夜景中，酒店明亮的灯火成为了唯一的亮色，孤注而顽强地闪烁着。
本地人住不起这样高档的酒店，就算有钱也是去街边卫生情况堪忧的小招待所，这个星球上又鲜有旅客。所以当赛托长官豪气干云地提出要包下酒店一楼的大堂给荣莛开欢迎派对时，酒店的经理差点儿涕泪横流，就差跪下感谢这位冤大头了。
酒席的菜色竟很丰盛，虽精致程度远不如首都星，但以本地的物资匮乏程度来看，他们也是拿出血本来了。硬菜肉菜流水一般地往桌子上端，现场还有四人乐队，由少数几个有才艺在身的士兵组成，咿咿呀呀地弹唱着不成曲调的流行乐。
荣莛坐在长桌的首位，笑盈盈地接受着众人的敬酒，高纯度的伏特加如水一般，一杯接一杯往下喝。
一天的训练下来，所有石陲要塞的驻兵都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再没人拿他的出身和性别放屁。
喝多了的许多甚至眼角含泪出溜在他脚底下，抖着嗓子问怎么才能进到九天军团里面，最后被额头青筋直跳的赛托命人拖走了。
好不容易所有人都来敬了一轮，酒足饭饱，屋内气氛更加热烈，士兵们勾肩搭背嘶声吼起歌来。赛托这才找到空隙，微微侧身，陪笑着给荣莛倒上一杯热茶：
“少将，实在是招待不周，我们这好东西不多，让您见笑了……”
荣莛的酒量好，但这么多杯下肚，白皙的脸颊也泛起浅浅的粉晕。头顶吊灯的浅黄色光晕淌入他的眼底，伴随着慵懒的笑意，旖旎流转如蜂蜜汇成的长河，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睛。
“客气了赛托长官。”他笑着靠在椅子里，周身带着酒后独有得放松，“我也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赛托偷眼看他，见他心情不错，鼓起勇气切入了正题：“您才是太客气了少将，我们知道，这些东西用来招待您实在怠慢。但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儿荒凉得像个什么鬼样子。物资紧缺导致的高物价也就不说了，支柱性产业居然是娱乐服务业，我这个行政官自己说起来都害臊。其实石陲要塞这个地方虽然偏远，但周遭有不少款产资源丰富的星域，如果能得到合理开发，相信这儿的条件会得到很大改善。”
荣莛柔白的指尖摆弄着酒杯底座，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半晌后“唔”了一声。
赛托赶紧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鸽子肉：“就比如这鸽子，也是我们这的特产。其实我们这儿贵重的东西没有，但新鲜口味儿还是有一点的。唉，您说要是能开发贸易航线，把我们这里的特产销往首都星……”
他偷摸打量着荣莛的脸色。
少将的侧脸秀美旖丽，眼睫浓长，在雪色的脸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似真是在深思他方才的提议。赛托心中一喜，连忙试探着更近了一步，“令兄在议会的影响力我一直十分敬慕。若是您回去后能美言两句，恳请令兄和令尊考虑一下——”
荣莛倏然抬眸，看着他眉间微微一挑：“每年的财政拨款走的是财政部，议会负责的是法案，这个恐怕我是帮不上呐。”
被酒精软化的眸光如水般润泽，赛托看得心头一跳。
短暂的失神后，他才想起这人和自己一样也是beta，而他还有正事要说，连忙道：“但如果要申请增加财政拨款，是要通过议会审核的。荣少将，您想想，这么大一个星球如果只用来当作军事驻地实在太可惜了，如果能开发其他用途，无论是对经济还是对社会安全，都有极大助益啊……”
荣莛微微一哂，正想说什么，抬眸间似在远处看到了什么，扶桌站起了身，“我去个洗手间，失陪片刻。”
赛托似有不甘：“需不需要我陪您——”
“不用，我走得了路。去去就回。”
荣莛绕过长桌，穿过已经酒至半酣的狂欢人群，离开了酒店的大堂一路出门来到了外面。
室外挂着凛冽的寒风，空气却并不清新，带着股煤渣泥土的腥气。在正对着大堂的玻璃窗下，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灌木的阴影中走出，静静地望着荣莛。
荣莛也不着急说话，从兜里掏出两根烟，自己一根，对方一根。
短暂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两人同时向天空吐出长长的烟雾，白烟飘散的尽头，露出混沌低垂的夜空，无星也无月，似是失明人的双眼呆滞地俯视着这片大地。
“查到什么了？”荣莛问。
远山霖低声道：“一张宣传单，摆在床头柜上，照片我发到了您的光脑里。宣传单的内容，是关于福兴疗养院的。”
“福兴疗养院？干什么用的？”
“专业治疗不孕不育的诊所，名字是疗养院，其实就是医院。”远山霖道，“内页里写满了宣传语，什么‘带着烦恼来，带着信心看，带着孩子走’，‘别让无子毁了您的后半生’，‘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帝国，对得起责任’……反正是怎么蛊惑人心怎么来。”
烟僵在了荣莛的唇边，他怔愣了片刻，缓缓重复了一遍：“……不孕不育？”
“其实和您跟我说的情况也对得上号。吉安娜多年不孕，在omega身上实在罕见，无子在银河帝国是要被歧视的，这种歧视在偏远地带会演变得更加剧烈。我有理由怀疑，克拉克就是把他的妻子送去了这个治疗不孕不育的机构。”
荣莛眉头深锁，半晌后摇摇头：“但有一点不合常理……不孕，通常受谴责的是omega，很少有alpha会因此而感到负累。大部分因不孕而导致的离婚都是alpha提出的，因为他们很容易再找，并且再婚。而且我猜测，这种不孕不育机构，治疗费用应该不菲吧？克拉克对吉安娜的感情有深到这个地步，愿意为她花这么多钱？”
远山霖一愣，这个情况他倒是没有想到：“说到这，我忽然想起来，宣传册重点突出了一句话——治疗费全免，甚至还有额外补助。”
“这怎么可能？”荣莛嗤笑，掸了掸烟灰，“看病不要钱，这个疗养院是干什么，福利机构吗？”
远山霖颦眉深思，缓缓摇头道：“说不定还真有这种可能，少将。我刚才简单在网上搜了搜，这家疗养院是政府项目，而非私人所有。而且说到补助……克拉克家有很多信用卡催账信，但根据最新的账单看，他的欠款都还完了……所以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两人的目光在混沌的夜色中骤然一碰，寒意四起。
荣莛将烟蒂扔到脚下，踩灭了火星果断道：“必须赶紧去福兴疗养院。咱们的首要任务，还是找吉安娜，确保她的安全。”
“我去。”远山霖抢着道，“您目标太大了。”
荣莛也不与他争，点点头道：“你明天装作咨询者，探探情况，见到吉安娜了就将她带出来，没见到了也先别打草惊蛇。”
“是。”
“政府项目……”
荣莛嘴角勾起一点冷笑，目光穿过夜色望向灯火通明的酒店内部。
“我倒是很好奇，这位满心想要复兴石陲要塞经济的行政官，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远山霖垂着眼帘，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明天潜入疗养院的方法和对策。然而就在此时，他垂在寒风里的指尖骤然一暖，他愕然抬头，竟是荣莛探身握住了他的手。
那温暖稍纵即逝，如风暴中一闪而灭的火苗，短暂却带着震撼灵魂的力量。
远山霖的心脏还没来得及狂跳，荣莛已收回了手，带着责怪道：“你手冷得跟冰雕似的。不能戴个手套？beta的体格又不比alpha，任务再忙也得当心不能生病。”
远山霖胸口里咚咚狂响，奔涌的血流让他浑身微微发起细抖，他只能拼命克制，才能不让荣莛察觉，半晌后含混从嗓子里憋出一个“嗯”声。
荣莛并未察觉远山霖的异常，他和手底下的士兵每天吃住在一起，甚至和所有beta公用一个澡堂，别说握个手了就算更过分的也见过，当然不觉得有什，随口道：“你累了就别参加宴会了，早点回去休息，让酒店送点热粥上来，明天还有正事。”
“……明白。”
荣莛转身离开，身影转瞬消失在了明亮的光影之中，只剩远山霖垂头站在原地，感受着指尖的温度再次缓缓变冷。
片刻后他猛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
赛托还坐在原位，有点失神地摆弄着盘子里的残羹，脑子里一片胡思乱想。
少将如果不同意怎么办？
他惶然琢磨着。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从首都星来的大人物光顾他们这个穷乡僻壤，如果连送到眼前的机会都抓不住，他还有什么资格做石陲要塞的行政官？难道要看着所有降生在石陲要塞的孩子们，以后都只能注定成为罪犯和寂女吗？
那群混小子们还在没心没肺地胡闹着。可不是吗，他们根本没有忧愁，因为没有见识过这片贫瘠土地意外的世界，就以为所有人的人生都是被贫穷、赌品和犯罪充斥的……
现在想想，无知未必不是一种幸运……只要没见识过光明就不会知道自己正身处黑暗……
“赛托长官。”
赛托一个激灵，回神之间却见荣莛已经坐回原位，正浅笑望着他。
“我刚才出去抽了根烟，仔细想了想，您刚才提出的关于增加财政拨款的需求，的确有一定道理。”荣莛道。
赛托一愣，随即喜出望外，不禁扬声道：“太好了那——”
“但为了说服议会，我还是需要看到点关于石陲要塞经济低迷的切实证据。”荣莛从容道，“您看能不能抽时间给我展示一下具体的数据？”
赛托连声答应：“当然当然！我明天——不今晚！今晚就把相关资料发到您的光脑——”
“还是不要发了。明天，我去您的办公室，您用石陲要塞政府的后台系统，直接向我展示最有说服力。”
荣莛盈盈的鹿眸望着激动得不知所措的赛托，含笑道：“毕竟我也很好奇……关于石陲要塞的真相。”
——
第二天早上一爬起来，荣莛便感觉头痛欲裂，喉咙里一股一股往上翻恶心，却又吐不出什么，昨晚果然还是喝多了。
前一夜的派对一直持续到了凌晨，到最后基本已经没有能走直道的人了，大巴车才将所有烂醉的士兵们一股脑拉回了军营。
今天早起起来训练必然是不可能了，但在石陲要塞这个地方，倒也没谁真把训练看得那么重要。
荣莛揉着太阳穴跳下床，脚步颓丧地往卫生间走去。路过门口时，他瞥到了一张自门缝下塞进来的字条。
【按计划潜入疗养院探查。晚间汇报。——远山霖】
荣莛捡起字条，顺手拿了打火机走进浴室，将字条点燃扔到了洗手池里任它燃烧。同时倒了满满一杯漱口水直接嗓子里，又凉又辣的薄荷味直逼脑仁儿，终于将那股恶心感逼下去了些许。
就在此时，他的光脑响了起来。
通讯请求，来自泽维尔。
荣莛静静地站在厕所里，垂眸凝视着那三个字名字半晌，直到铃声响得都快要自动挂断了，才缓缓点了接通键。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一句话如弹雨般在接通的瞬间从话筒里迸射出来，语气凌厉，不难想象对面人的光火恼怒。
荣莛随手打开水龙头，俯身开始洗脸，抽空回道：“在石陲要塞啊，还能去哪儿，你不是知道吗？”
对面没急着说话，却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似是泽维尔隐忍地喘了口气：“那为什么不接电话。临走前，又为什么不和我见一面。”
“当然是急着早点来，服役期能早点结束，还能因为什么？”荣莛的声音带着清晨刚起床时的慵懒，语调拖长，似是撒娇，又似是在调情，“你不盼着我早点儿回去吗？”
早点来，早点结束，早点回去，早点……永远在一起。
泽维尔似听懂了他话里的暗示，方才还滔天的火气奇迹般地被这一句话安抚了，再开口时，语气已软化了不少：“那你至少应该接我电话。石陲要塞怎么样？你习不习惯？住的条件怎么样？”
“拜托我又不是来旅游的，这儿就算是粪坑我也能在厕纸篓里搭个帐篷住下去，还管什么条件？”
泽维尔：“……能不这么恶心吗？”
“哈哈少爷听不得赖话我就不说了呗。”荣莛玩笑着，抬手关了水龙头，“还有什么事儿不？石陲要塞的长官赛托等着见我呢，这人估计八百辈子没见过首都星来的人，从昨天晚上就拉着我要我帮忙申请额外的财政拨款，这会儿还在楼下候着呢，我得走了。”
泽维尔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有些沙哑：“这么着急挂电话，他比我还重要吗？”
荣莛的手一顿，随即缓缓按在冰凉的台面上。镜子里映着他自己的脸，水珠顺着额发往下滴，滑过面无表情的双眸。
“当然是你重要。”他娴熟地说着煽情的话，反光里的那个人眼神却还是冷冷的。
泽维尔笑了声，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纸张声，似乎他正在翻看什么东西：“我在看近半年内首都星还能预定的婚礼场所，你是喜欢室外还是室内？我记得斯通家是不信教的，你亲生父母的信仰……你还有印象吗？如果需要在教堂或寺院里，那我提前安排——”
荣莛打断他：“不记得了。随便定吧。”
泽维尔一顿，转而道：“婚礼现场的风格呢？我不查不知道，现在的婚礼真是五花八门，有比较传统一点的教堂或者酒店婚礼，还有丛林冰川婚礼，要是主场地在首都星的话冰川估计是实现不了了，但咱们也可以飞到其他地方去，正好躲了媒体和八卦记者。哦，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途经的那个星球吗？一侧是终年难化的雪原冻河，另一侧是流淌的熔岩、活动的火山，冰火两重天，特别震撼，当时你还感慨说找机会想再回去……”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在外界眼中向来高冷的alpha此时打开了话匣子，平淡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与轻快，仿佛关于这个话题，他能聊上一整天。
荣莛沉默地听着，直视着镜子中自己的脸。那张脸没有表情，更没有因电话那头的话有半分触动，死水一潭。
他的心微微一缩，竟是被自己眼中的冷漠给刺痛了。
“……当然你如果还是想在首都星办也可以，毕竟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这里。泽野的那个飞艇看上去不错，够大，视野也足够好。哼，不过他看我实在是不顺眼，不知道愿不愿意把飞艇租给咱们结婚，估计不是钱能解决的事儿了——”
“泽维尔。”荣莛忽然道。
“嗯？怎么了？”
“……别费那么多心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道，“真的……没必要。”
别费那么多心思。
别上心。别当真。
不然等你意识到其实我利用了你，骗了你……我会害怕面对你那时候的表情。
他的心似乎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森森冷笑着，首都星出身最高贵的alpha少将，哪怕是没了你也有成千上万的omega上赶着爬他的床，区区情伤对于他这种云巅之人来说算什么，不过半个月时间估计也就忘了，惴惴不安的你就是个傻子；
然而另一半却在控诉着，想想你们共同经历的一切，想想他看着你时眼睛里流转的光亮，想想他谈到未来时语气中的期翼，这么利用他你于心何忍？
他心中痛苦焦灼，想必对面也是一样。
安静如胶质凝固在通讯信号之上，半晌之后，泽维尔再次开口，语气有些急促：“什么叫没必要？”
“……就是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泽维尔厉声，稍前的轻快荡然无存，“荣莛，那天在飞艇上你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当真？你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么！还是说这所有的承诺，都只不过是糊弄我而已？！”
“泽维尔——”
“我告诉你荣莛……”对面的alpha切齿，语气中带上了凶性，“……有些事儿我不愿意问，比如说为什么偏偏是石陲要塞，为什么你这么急。但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计较。但如果你连最终的结果都对我撒了谎……我真的——不会原谅你！”
荣莛的指尖发冷，然而说出去的话已经覆水难收。
原来泽维尔并非全无察觉，之前只是被突如而来的幸福蒙蔽了双眼，但真相就摆在那里。
就像他自己一样。其实想说几句好听的含混过去很容易，但荣莛却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谎言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原来人对自己说谎，其实是最难的。
荣莛的心中兵荒马乱，在面对千军万马时的豪情此时却荡然无存，匆匆道：“我还有事，先挂了。”
对面传来怒吼：“你敢——”
荣莛如逃兵般，心跳如擂般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对着镜子怔愣了半晌，附身泼了捧水到自己脸上，终于冷静下来了些许。短暂的定神之后，他转身大步走出了浴室。
洗漱穿戴整齐之后，荣莛下至一层的酒店大堂，赛托派来的工作人员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他上车，车辆启动，尾灯一闪转瞬消失在了荒凉冰冷的雾气之中。
作者有话说第60章 福兴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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