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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以游侠之名(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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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斯知道离开林子的路,他拄着一段捡来的长树枝,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开路,两个女孩都心满意足地跟在后面。
伊娃对这个突然出现又自称“游侠”的神秘人依旧心有余悸,她的手心里紧攥着她们从马克斯身上“缴获”的小刀和没有弹子的弹弓,仿佛随时准备着应付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露茜可不怕。她坦然地走在马克斯身后,口袋里塞满了所谓的“战利品”,其实无非就是那对打火石和一堆走起路来就丁当作响的瓶子——马克斯交代说瓶子装的是能促进伤口愈合的外敷用草药粉末。
装食物的皮口袋也被露茜拎在手里,随着她的步伐摇晃着。现在她看起来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女财主。
她们暂时可以饱餐几顿了,露茜这样想着。当然了,要是这个游侠好好给她们带路的话,她也乐意匀一些吃的给他。
看上去,马克斯是自顾自地向前走着。他不时用手里的树枝拨开草丛,或是试探一下地上的那些石块踩上去是否稳固。
露茜猜想,要不是他自己也正有出去的打算,又被她们救过命而没有理由推脱,他一定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她们让他领路的无礼要求——谁会甘心带上两个麻烦又无知的小女孩当累赘,更何况她们差一点就了结了他的性命?
这时,露茜突然感到有一丝口渴,就信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扯下了一串浆果。
“你在那里干什么?”马克斯回过头,冲露茜不耐烦地叫道,“想要一个人迷路吗?”
也不知是出于对他的不满早有积蓄,还是从不知名处骤然萌生出的一股顽皮劲儿,露茜假装没有听见他嚷嚷,却猛地抛出一颗熟透了的浆果径直朝他的脸砸去。
马克斯的反应远比她想象中的迅捷,他在露茜看清他的动作之前及时伸出手挡在了脸上。露茜看见那颗浆果蹿进了他的手心,被他徒手抓住。
已经熟透的浆果在他的手掌里迸裂开了,弄得他满手都是紫得发黑的汁液。马克斯站在那里,摊着他被浆果汁液弄得黏乎乎的手,一时不知所措。
“这是为你摘的,快尝尝吧!”露茜憋住笑,在马克斯将信将疑的目光的注视下,又往自己的嘴里塞了几颗浆果——她猜到马克斯没尝过林子里的浆果。
马克斯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手掌放到了兜帽的阴影下。
露茜胡乱嚼了几下嘴里的浆果,和着口水快速咽了下去,尽量不让它们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停留太久。
露茜这时看到了她想要的那种结果。
那只手掌突然从兜帽下的阴影里移出,无措地半举着,接着是急遽而又短促的“呸呸”几声。
等他表面上的动作平静下来时,露茜觉得他的斗篷差不多要被他的怒火给点着了,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恶作剧得逞时难以抑制的喜悦。
马克斯的右手移到了剑柄上,他把挂着剑那一侧的斗篷掀起来,好让露茜看清那里有一柄随时可能会出鞘的剑。
露茜的心里不由地敲起小鼓,但她只是站在原地假装无事发生,瞪着眼睛坦然地朝他望去,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畏惧的表情,还对着他耸了耸肩。
马克斯的剑到底没有出鞘,他的右手在剑柄上猛拍了一下,剑在他腰间发出“哐啷”一声。他放下斗篷,转身愤愤地走了。
他的腿仍是瘸着的,走起路来有些踉跄,步伐却挺快。
露茜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伊娃,她半举着的小刀还没放下,血色正慢慢回到那张被吓得惨白的小脸上。
露茜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挽起伊娃的手臂,蹦蹦跳跳地赶上马克斯,心里泛滥着难以言说的得意。
到了归巢的黑色鸟群再一次如同一阵风暴般呼啸着掠过头顶的时候,马克斯丢下手里作为拐杖使用的树枝,挑了一块覆有青苔的低矮岩石在上面坐下。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他俨然一副首领风范,“现在可以准备晚餐和生火了。”
马克斯说完这些,眯缝着双眼,仰起头望向由蔚蓝色向金红色渐变的天空。兜帽倏地自他的头顶滑下,浅金色的头发流泻至肩头,在夕晖下既似波光潋滟的水又似无声燃烧的火。
露茜只不过是驻足欣赏了片刻,发现他的目光由天空转向了自己,便不情愿地解开了装着食物的口袋。
晚餐是硬面包配干酪,当露茜把马克斯的那一份递给他时,他踌躇了一下,向她点头道谢后才接了过去。
在打火石一阵刺耳的碰撞和摩擦声之后,鲜红的火苗一下子窜上来,像一条灵活的舌头,舔舐着晚间的空气。伴随着他们咀嚼食物的声音,枯枝败叶“噼噼啪啪”地在火焰里跳动着,焦苦的味道随着袅袅青烟盘旋上升。
露茜和伊娃依旧亲密无间地相互依偎着;隔着火焰,马克斯带着一种陷入沉思的神态,托腮静坐着。在露茜的视线中,马克斯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和火焰上方腾腾上升的热空气流的阻隔下,悄无声息地扭曲变形,几乎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每当马克斯看着她们的时候,伊娃就不再和露茜说悄悄话了,她们俩之间的默契仿佛被他那冷色调的目光戳穿了。
“我们来讲故事吧。”露茜觉得这气氛有些难以忍受。
此时,伊娃正被困意袭扰,倚靠在露茜肩膀上,嘟嘟囔囔地答道:“好……”
马克斯的脸上挤出一丝微弱的笑容,他先看了看火焰,用一根树枝翻动着火焰中心那团焦黑的灰烬;然后,他把目光转移到了露茜的脸上,当他们即将四目相接的时候,他飞快地点了点头,又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了。
“好吧,女士优先哦。”这就是他的回答。
“很久很久以前……”露茜以传统的方式开头,从篝火传来的阵阵暖流让她忍不住回忆起卡汀城堡的壁炉,还有幼年时待过的格温娜女士的怀抱。
这是一个理查德和格温娜都会讲的童话,不得凯的兴趣,却是露茜最喜欢的那一个。
“很久很久以前,在森林边缘的一座小木屋里,住着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
他到森林里去打猎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小夜莺。
好心肠的男人把这只小夜莺带回了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小夜莺在晨曦中蘸着百合花瓣上的露水梳理羽毛,在银白色的月光下为男人放声歌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小夜莺站在男人的掌心里一展歌喉的时候,一只凶神恶煞的猫头鹰突然从对面的树梢上向他们飞来……”
以前每当讲到这里时,无论是理查德还是格温娜,都会故意瞪大眼睛,还要装出慌张的语气,引得露茜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现在,她早已熟谙故事的情节发展——
“没等他们察觉到危险,猫头鹰就扑向了可怜的小夜莺,用锋利的爪子将它一把抓了起来,然后拍打着翅膀向漆黑的夜空飞去。
男人冲出屋子,想要去拯救小夜莺,但是他没有办法到达高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猫头鹰抓着小夜莺越飞越远,最后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男人流下了痛苦的泪水,悔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小夜莺,让小夜莺陷入危险之中。
他爬上了森林里最高的那棵树,寻找猫头鹰和小夜莺的踪迹。
就在这时,他看到猫头鹰栖息在旁边的树冠中,正打算用尖利的喙啄食小夜莺。
小夜莺在猫头鹰的爪下瑟瑟发抖,高喊着男人的名字求救。
情急之下,男人腾空跃起,奋不顾身地向那处树冠扑了过去,但那距离对他来说还是太远了些,他疾速地坠向了地面……”
这对儿时的露茜来说是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她会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要是讲故事的人在这里停住,她就任性地催促着,要求快点讲下去。
“就在他即将摔死的那一刻,他的身后展开了双翼,他的身体被一阵强风托起来,从而升向了空中。
猫头鹰看到了这一幕,赶紧停止了伤害小夜莺的举动,抓着小夜莺向夜空里逃去。
猫头鹰深色的羽毛与夜色融为一体,男人的眼睛看不见猫头鹰逃往的方向。
就在这时,遮蔽月亮的乌云一下子都消散了,一轮皎洁的圆月悬挂在男人的头顶,美丽的银辉把整片森林都照得透亮。
猫头鹰再也无处躲藏了,男人一下子发现了这只邪恶的鸟儿。
男人的翅膀比猫头鹰的更宽广和有力,他轻而易举地追上了猫头鹰,狠狠地揍了那家伙一拳。
猫头鹰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终于松开了爪子。小夜莺趁机逃了出来,飞向男人的怀抱。
男人用双手捧着死里逃生的小夜莺,平稳地降落在他的小木屋前。
月亮再一次躲进云彩的后面,但是男人的双翼却并没有消失,它们永恒地留在了男人的背上,成为了他勇气的标志——那是众神馈赠他的礼物。
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五彩斑斓的鲜花都会盛开,男人和小夜莺将会一起在森林上空自由翱翔。”
这就是故事的圆满结局。
但露茜发现自己讲出的是另外一个故事——一个由她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她回避着,不想重复本来的那个故事,正如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敢于回想起她待在理查德和格温娜身边的时光——他们并没有如此圆满的结局。
“一只凶神恶煞的猫头鹰突然从对面的树梢上向他们飞来……”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马克斯问道:“然后呢?”
露茜的思绪随着火光的跃动而变得迷离,她的口水在喉咙里哽咽了一下。
“猫头鹰趁男人只顾着保护小夜莺,用尖利的喙啄下了他的一对眼珠——是一位瞎眼的老巫师指使猫头鹰这么做的,因为他想要复明的话就必须夺走别人的眼睛。
猫头鹰抓起男人的眼珠,然后拍打着翅膀向漆黑的夜空飞去。
男人捂住空洞的眼眶哭号着,痛苦又无助。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不是因为月亮被厚厚的乌云遮蔽了,而是他彻底失去了光明。
小夜莺既没有宽广的翼,也没有坚硬的喙,它无法追上猫头鹰夺回男人的眼睛。
它只能默默守在男人的身边,为他歌唱以减轻他的痛苦。
可是,尽管小夜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男人,并用美妙的歌声不断制造欢乐,男人还是一天天意志消沉下去。
一天夜里,当男人睡着后,小夜莺飞到屋顶上,用凄婉的歌声诉说他们的不幸。
一位仙女碰巧从附近路过,为它歌声里的哀伤所动容,就问小夜莺需不需要她的帮助。
小夜莺恳求仙女帮它夺回男人的眼睛,但仙女知道猫头鹰已经把男人的双眼献给了老巫师,而凭借她的法力还无法与老巫师相抗衡。
仙女告诉小夜莺,如果要帮男人恢复视力,就只能再找一对眼珠来。
小夜莺不忍心再伤害别人,决定为男人献上自己的双眼。
但是仙女遗憾地回绝了它,因为小夜莺的眼睛是鸟类的眼睛,而不是人类的眼睛,不能换给男人使用。
不过,仙女在这时又想起了另一个方法,她可以为男人制造一只义眼——一只有灵魂的、能帮助主人看清东西的义眼——而那需要一个深爱着他的灵魂,唯有这个灵魂才能给他带来光明。
只有小夜莺的灵魂才符合制造义眼的要求。残酷的是,抽离了灵魂,它的躯壳就会死亡。
当然,它的灵魂会被注入义眼,使得它和男人拥有共通的生命,那比它作为鸟类的寿命要漫长许多——除非男人意外早逝,它的生命也将会随之消逝。
这么做是有风险的,而且,这会使得小夜莺再也无法歌唱了。
小夜莺明白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牺牲,它只请求为男人歌唱最后一曲。
那样做的话会吵醒男人的,仙女用她的法术把小夜莺的歌声藏进了森林中的树叶里,只是小夜莺还不知道。
当男人还在睡梦中到时候,仙女已经悄无声息的完成了她的工作,她捧起小夜莺毫无生气的躯体,向森林中悠然踱步而去。
天亮时,男人发现一只眼睛已经回到了他的眼眶之中——或许是那种感觉太过于熟悉,或许是仙女用法力造就的义眼和他原生的眼睛完全一致,又或许是在他的常识中义眼不能用来看东西,总之,他没有发觉眼眶里的其实是一只义眼。
男人用他新得的义眼寻找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他的小夜莺。他翻遍了他的整间小木屋,声嘶力竭地呼唤,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男人踏着清晨的露水走进森林,就在这时,他听到树叶间传来熟悉的歌声,咏叹的是离别,却毫无悲伤之情,反而充满了喜悦与欢乐。
男人欣喜地呼唤着他的小夜莺,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从眼前掠过,在他头顶的树梢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如一阵风一般消失在森林深处——那其实是仙女的法术。
歌声随之停止了——那是他第一次在白昼听到夜莺的啼鸣,也是最后一次。
他觉得是时候放小夜莺回归自然的怀抱了,于是默默地朝着森林挥手告别。
那装了义眼的眼眶中忽然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泪水。
男人觉得,小夜莺永远离开了他,却又像是永远在陪伴他……”
“我的故事讲完了。”露茜捡起脚边散落的枯叶,向火堆里抛去。
马克斯把他的下半张脸埋在膝盖后面,手臂环抱着小腿,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视线垂落到火焰深处。
“我讲得不好吗,游侠先生?”隔着火焰,露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马克斯稍微抬了下头:“很不错,算是个好故事吧。”
露茜第一次发觉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那么,该轮到你了,游侠先生。”
“很久很久以前,”马克斯酝酿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了,“在一座遥远的镇子上,住着一位年迈的商人和他的四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