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泪》Heartbud

15、以游侠之名（3）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遥远的镇子上，住着一位年迈的商人和他的四个儿子。

　　有一天，商人像往常一样告别了他的儿子，率领着他的商队出远门去送货。

　　跋涉了半个月之后，商队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以至于在崇山峻岭之间迷了路。当他们不慎进入一处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山谷时，一条巨龙突然从天而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巨龙愤怒地咆哮道：‘你们竟敢擅闯我的领地，那就把你们的性命留下吧！’

　　巨龙口喷毒焰，商人的货物一沾上这毒焰的火星就立刻化为了灰烬。商人和他的随从躲在石头后面才逃过一劫。不幸的是，巨龙凭借灵敏的嗅觉很快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当巨龙迈着笨重的步伐向他们逼近的时候，年轻而瘦削的随从飞快地挤进了岩石的裂缝中，巨龙并没有注意到他。

　　年迈而肥胖的商人刚试图挤进去就被卡住了，只好向巨龙哀求道：‘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四个儿子在等着我回去，只要你饶我一命，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巨龙对商人说：‘回去把你的儿子带一个过来献给我，不然我必定血洗你们的镇子！’

　　说完，巨龙腾空而起，消失在云层中。

　　商人和他的随从先后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家中，镇子里的人看到他们狼狈不堪的模样都非常吃惊。

　　商人当然不愿牺牲自己的儿子，打算立即举家逃跑，但他的随从已经把在山谷里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镇民们。

　　镇民们包围了商人的宅子，要求他献出自己的儿子来保住他们的家园。

　　商人进退两难——被献给巨龙就意味着走上一条不归路；但如果不这样做，镇民们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家人。

　　绝望之下，商人终于向不幸的命运妥协，开始思考献给巨龙的人选——

　　大儿子作为他的继承人，无疑是要留下来的；二儿子身强力壮，是家庭不可缺少的保卫者；三儿子一向最为善良和孝顺，是四个儿子中他最喜爱的一个，自然也舍不得献给巨龙。

　　所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他的小儿子。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他长大以后，不仅相貌丑陋而且生性孤僻，成了全镇最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之一。除了商人善良的三儿子，没有人同情这个可怜的丑八怪。

　　于是，商人哄骗他的小儿子说：‘好孩子，我将带你去看一种被称为龙的神奇生物，你可一定要好好跟随我的脚步。’小儿子对巨龙的危险一无所知，父亲难得地主动和他说话，让他觉得无比快乐。

　　大儿子和二儿子对商人的决定颇为赞成，三儿子对商人说：‘父亲，这一路上危机四伏，我想和你们一起去，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你们。’

　　商人为了三儿子的安全考虑而不愿答应，但是三儿子一再恳求，最后他只能同意。

　　第二天，商人带着他的三儿子和小儿子上路了。

　　他们走了半个月，在一场同样突然的龙卷风后置身于那个山谷，巨龙立刻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巨龙问商人：‘哪一个儿子是献给我的？’商人连忙把小儿子推到前面。

　　但三儿子已经抢先挺身而出，对巨龙说道：‘请不要伤害我的父亲和弟弟，要献给你的人是我！’

　　巨龙咆哮道：‘你确实看起来比那小子要美味多了。’

　　说完，它扑向了三儿子，把他一口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看到这残忍的一幕，商人悲痛欲绝。接着，他把悲伤和怒火发泄到了小儿子身上：‘都是你这个令人厌恶的家伙，把你的亲兄弟给害死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小儿子也因为哥哥的牺牲而泪流满面，他苦苦哀求商人：‘父亲啊，我也是您的儿子，请不要抛弃我啊！’

　　‘不，离我远点，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商人看着小儿子，脸上渐渐露出恐惧的表情，连连向后退去。

　　小儿子疑惑地望着惊恐万状的父亲，接着他发现坚硬的鳞片正在自己全身的皮肤上疯狂生长，快速膨大的身躯、骤然展开的双翼和无中生有的尾巴一下子将他的衣服撕扯得粉碎。

　　他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形变，但他丝毫没有感受到痛苦，仿佛那是一种无比自然的变化。最后，小儿子变成了一条龙，他想要呼唤父亲，发出的却是令人生畏的咆哮。

　　年迈的商人被这一声咆哮震得内脏俱裂，倒在地上痛苦地死去了。

　　小儿子变成的龙流尽了他作为人类的最后一滴泪水，在山谷上空盘旋了很久，最后孤独地飞向了云端……”

　　“我的故事到此结束。”马克斯说。

　　露茜没有回话，火光把她浅色的头发照耀成几乎透明的红色，就像巨龙喷出的烈焰。无时无刻不在跃动的火焰映衬着她静止的轮廓，她看起来仿佛是被火焰供奉着的一尊坐像。

　　马克斯探了一下身子，压低声音问道：“你睡着了吗，露茜小姐？”

　　过了一会儿，他在干树皮爆裂的“噼啪”声中听到一两声微小的吸鼻子的声音。

　　“这就是全部吗……”她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带着点儿哭腔，比起那块注定令他难以忘怀的石头和那颗砸向他并且诱骗他品尝的浆果，他第一次相信有什么东西真正来自这个坐在他对面不到二尺远的女孩。

　　马克斯回答道：“没错，这就是全部了。”

　　“所以，这是个悲剧？”

　　“为什么这么说？”马克斯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这分明是个圆满的结局——大儿子和二儿子可以合作延续商人的事业，老商人和他最心爱的三儿子将会在亡灵的世界中相伴，镇子里的民众和食人的巨龙也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至于小儿子，他之所以变成一条龙，是因为他在人类的世界中找不到同伴。”

　　“可是，他就不能在人类的世界中找到同伴，过属于人类的生活吗？他真的想要变成一条龙吗？”

　　露茜用一根长长的树枝地翻动着火堆下燃烧着的树枝，当她这样问的时候，一不留神把一大块已经焦黑的树皮剔到了火堆外面，火焰顿时萎缩下去，对面马克斯的脸庞在浓黑的夜色中被将熄的火光所点亮，略显肃穆的眼神和含笑的嘴角突然清晰可见。

　　露茜把倚靠在她肩上熟睡的伊娃轻轻放下，然后跨过只剩下最后一点火星的火堆，坐到了马克斯的身边。

　　她注视着马克斯，等待着答案，几乎忘了自己在傻笑。

　　“何必较真呢？这只是个故事而已。”马克斯轻描淡写般给出了回答。

　　露茜发觉自己不肯把停留在马克斯脸上的视线挪开，任由自己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这是你自己的故事吗？”

　　“我是个游侠，到处走走总会听到一些奇闻异事。”马克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露茜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露茜觉得他的回答就像是对着夜间空气的一次冗长的叹息。

　　露茜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像是种子萌芽时破土而出的那一阵躁动。“野种露茜”“私生女”，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称呼；不久之后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尽管现在可以说是失去了。

　　很幸运，这一切没能伤害到她。

　　她始终都有同伴，尽管沦落到这个地步；而他是个独行的游侠。

　　“如果你想要同伴的话，也许可以把我算作一个……”这话让露茜自己都觉得惊讶，但那些字眼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我可不介意跟着你当个游侠。”

　　说完，露茜把手轻柔地搭在马克斯的肩膀上，就像她往常安抚伊娃时那样。

　　露茜以为这个善意的举动能带来些许安慰，然而当她的手刚触及马克斯的衣服上的褶皱，他就向旁边一闪身躲开了。

　　他的话就像夜晚里猝不及防灌进脖子里的一阵冷风：“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从来不需要什么同伴。”

　　“好吧。”露茜移开了她的目光，把下巴抵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一根发丝随着夜风飘进火堆，从底下一点一点燃烧殆尽，就像她那无聊的小希望。

　　马克斯抓起一把落叶放进火堆里，火焰一下子窜上来，很快又变得旺盛，火星如萤火虫一般绕着火堆飞舞。

　　这时候，马克斯注意到露茜的脖子上似乎环绕着一圈金色光芒，宛如一条绵延的金色河流。

　　他忍不住凑近了一些去看，一团银白的光泽在他眼前倏地闪动了一下。

　　不巧的是，就在这一刻，露茜扭过头来，和他目光相撞。

　　马克斯退回原处，火光把他的脸颊映得通红。他无从躲避，只好任由露茜再一次打量着他，那目光比原先的增添了些许失望和不解。

　　“露茜小姐，你的项链很特别。”露茜听到了一句夸赞，但是听起来不太像是真心话。

　　“谢谢。”她还是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并且看起来也不太像是发自内心的。

　　马克斯的好奇心促使他又冒失地吐出一句未经细想的话来：“可以允许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露茜稍稍侧转身子朝向马克斯，用手指把项链的珍珠吊坠摆正。

　　“你可以把它摘下来吗？”马克斯放弃了靠近她去看的念头。

　　“不是我不愿意这么做，只是我不知道如何把它摘下来。”露茜的手指沿着金链轻轻地划了一下，“这上面没有扣。”

　　“可以让我来试一下吗？”马克斯试探着问。

　　露茜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马克斯坐到露茜跟前，凝神观察起那颗珍珠上的吊坠。

　　他靠得太近了，露茜本能地向后一缩，但马克斯把项链的吊坠抓住了。

　　马克斯把指间放在吊坠上仔细摸索，微微蹙起的眉头是他正在思考如何解开项链的证据。

　　隔着衣服，露茜都能感受到他旋转吊坠时指关节的细微动作，她的胸脯甚至可以感受到从他鼻孔里喷出的气息。

　　“吊坠能在项链上自由移动吗？”马克斯问。

　　他在那一刻抬了一下眼皮，露茜的眼帘正垂下来——又一次目光的碰撞。他们都怔了一下，同时看向别处。

　　“不能。”

　　马克斯把吊坠翻转过来，沿着吊坠的边缘抚摸了一圈，他突然发现珍珠上端和镶嵌着吊坠之间存在着极为微小的间隙。

　　他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吊坠和项链的连接处，然后试图朝着一个方向转动那颗珍珠，便惊喜地发现虽然那颗珍珠和吊坠之间咬得很紧，但确实是可以转动的。

　　当他转到第三圈的时候，终于转到底了，突然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指腹滑落，原来是链条的一端从吊坠上脱落了下来——那一端挂有一个极小的弯钩。

　　露茜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脖子上滑过，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脖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项链已经被解了下来。

　　马克斯拎起项链在露茜眼前晃了一下，一种得意的神情自嘴角向上，渐渐浮现，然后填满了他的面孔。

　　“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向露茜展示那个吊坠上出现的缺口和从其中脱落的小钩，“在这个吊坠里面有一个环和一个螺旋，链子上的这个钩子原先套在环上，被珍珠挤到吊坠的顶部。当转动珍珠的时候，珍珠就会顺着螺纹向下移动，环与吊坠顶端之间就会出现空隙，三圈之后珍珠降到螺旋的最低点，这时候钩子就可以从环上被取下来。这个螺旋的上面比下面要略小一些，转到顶部时最紧，所以解开项链的办法是很难发现的。”

　　“天哪，这是多么奇妙的设计啊！”露茜惊叹道。

　　“是啊，可是你作为项链的主人，对解开项链的方法一无所知，这不是更令人惊讶吗？”

　　露茜从马克斯手中接过项链捧在手心，好奇地欣赏和把玩——这是她第一次把这条她戴了十四年的项链拿在手里，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窥见它的全貌：“我的确不知道。自我有记忆以来，这项链就未曾离开过我的脖子。”

　　“这可不像是一般人所能够拥有的东西。”马克斯示意露茜观察手里捧着的项链，他手指灵活地翻转着那项链，指向每一个被他发现的细节，“你看看这链条和吊坠，我敢确信它们是纯金的；还有这颗珍珠，同时拥有这样的形状和大小无疑是罕见的；最重要的是，这枚吊坠上的纹饰……”

　　露茜感觉到掌心里痒痒的，她借着明亮的火光观察起吊坠上雕刻着的图案。

　　那枚吊坠看上去只比她小指上的指甲大一点，朝外的一侧依稀可见重重叠叠的枝叶纹样，在枝叶中央有河流穿过；朝内的一侧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纹章的浮雕，只是由于表面遍布的磨痕而无法识别纹章的内容。

　　露茜猜想马克斯见多识广：“这些纹饰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很遗憾，这个纹章已经损坏了，不然你就会知道它来自哪个家族。不过，能够把微小的部件雕琢得如此精致，并且把如此贵重的珠宝赠送给幼儿，至少得是富裕的大贵族了。”

　　“我已经说过了，我的养父是纽斯达公爵理查德。”

　　“我可不认为在纽斯达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城邦，连个养女都可以佩戴价值连城的珠宝。更何况这条链子的长度只适合幼儿，你长大后却他们却不为你加长链子——这可用不了多少黄金。这只能是因为连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解下这条项链吧。”马克斯盯着项链，若有所思，“还有，这个纹章显然被是破坏过的，如果只是长时间挂在脖子上，金子根本不会磨损得如此严重。”

　　露茜感受到在自己的胸腔里，心脏猛烈地一颤。那一刻，她怀疑自己误入了异境，看到了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枝叶与河流。

　　“那么……”

　　“经验丰富的采珠人往往可以通过珍珠的样貌判断它的出产地。我曾听说在密哈森有一个世世代代以采集珍珠为业的家族，他们曾经把一颗异常完美的珍珠进献给王室，因而名噪一时。我正打算去密哈森周游一段时间，如果你愿意把它交给我，我想我可以顺便帮你打听一下。”马克斯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露茜，他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映出红黄交错的火焰，像一对深色的奇异宝石，仿佛随时都能吸走旁人的灵魂，“这就作为你救我一命的回报，小姐。”

　　露茜不自觉地望进那对眼睛里，喃喃道：“那么你如何把你打听到的结果告诉我呢？”

　　“这不是很简单吗？只要你们跟我一起去密哈森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