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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得失且知 ...

  •   或许长欢不会知道,这夜里,也有人为他们保驾护航在所不辞。
      “大人,宋大公子走了。”
      李怀玉登于顶楼,眺望朦胧夜色,天地一体,与星作伴。自己隐于暗夜,无声无息,不晓人知。
      这一走,宋家便无人,彻底沦落,世人追捧的清风霁月无双公子转将成为过眼云烟。最终流落逃窜,无家可归。
      百年大族也不过如此,一朝落败,烟消云散。
      前有秦侯府,后有宋贵胄,官场起起落落,结局凄凄凉凉。
      李怀玉掩去眼中的落寞,转眼又是大无所谓。
      “青书,护送他们平安出大晋,然后不要再回来了,自己寻一处好去处,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
      “大人!”青书惊愕,李怀玉这是要遣散青衣卫。青衣卫作为李怀玉的后盾,必然是要同他出生入死的,如今故里已是青黄不接风云诡谲,这时候李怀玉遣散青衣卫无疑是要只身试险。
      “不然去找青云,你两关系最好,以后可以作个伴。”青云伤后就被安置了出去,想必如今也痊愈了,日后,青书要是无处可去,两人倒可携手并进,互帮互助。
      这些人跟了他一辈子,是他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人,他们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毫无怨言。名义是上主仆,其实对于他来说,早已超越主仆关系,演变成生死相随的兄弟。
      这故里就是龙潭虎穴,他已落入虎口,无路可逃,再不必要牵连更多无辜枉死,能活几个便多活几个,也是赚了。
      “求主子不要遣散属下,属下要与主子生死与共!”青书双膝跪地,哀声恳求着李怀玉。他常侍奉于李怀玉周边,最是晓得李怀玉的性情,不会做无原由的事,除非是他早有布局。故里是泥潭,李怀玉已抽身不得,他不图明哲保身而是想要顾全大局。
      作为侍卫,必然要与主子战斗到最后一刻,岂会有临阵脱逃的话,生为仆,死亦为仆,生死相随,不负主望。
      “这是我最后的交代,你得听着。”李怀玉坚持,有时候态度的强硬,才能没有不必要的牺牲。他强势了一辈子,杀伐果决,最后想留住的无非就是身边人的平安。
      长欢在外熬了一宿,甫一回房想歇个一时半刻,便有馨荣堂的过来告知郡主病了。长欢不得不又打起精神去了馨荣堂请安。
      “母亲,怎么就突然病了”
      安阳郡主一脸病容,头裹敷巾,眼下黑影重重,神色倦怠。
      “我昨夜梦见了先帝和先太子,可是一转眼他们就变成了你和李怀玉的样子。”安阳郡主言辞模糊,令人费解。不过是先帝,郡主却如梦见魑魅魍魉一般惊慌失措。众所周知,安阳郡主最受先帝厚爱,如何会是如今对先帝敬而远之,提都不能提的样子。
      长欢沉默不语,她不可能是由于病了意识混乱,而是刻意提到李怀玉,他隐隐隐隐能猜到郡主后面的话会是什么。
      郡主按着太阳穴,脑子胀痛,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熙熙攘攘,挤得她头痛欲裂。
      那日的所见时时刻刻不冲击着她的脑海,她也想让自己平心静气下来,不要胡思乱想,可是她做不到视若无睹。他们与当年的那俩人总是重叠,让她无法不怀疑。
      看见长欢和李怀玉,她就无法不想起先帝跟太子,他们是那么的相似,可就是这样,她就无法忘记自己遭受的罪孽,自己的痛苦。她问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原因,她日日夜夜都在困扰,她无法原谅他们,更不可能原谅如此的谢长欢!他背叛了自己,他伤害了一个做母亲的心!她那么痛恨那种令人作呕的关系,偏偏又是谢长欢,她悉心教导出来的孩子,不求他多么上进,做一个正常的人都不可以吗?为什么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存在!
      自己逃避了二十几年,原本以为会带着这个秘密归于黄泉,可到如今,却要她亲眼看着当年的荒诞重演!
      “长欢啊,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厌恶李怀玉吗?”安阳郡主偏头拉着长欢的手,看着她娇惯长大的孩子,眼里是为人父母的喜悦和自豪,可是又有显而易见的厌恶和痛恨。
      李怀玉本是一朝权贵,万人膜拜,郡主贵为金枝玉叶,看不起这类满身腐败的人无可厚非。起初,她对李怀玉只是看不上,后来是不喜欢,再后来是事不关己,而现在是深恶痛绝。她对李怀玉的看法多半都是因为长欢的关系,爱屋及乌,但不代表,可以触及她的底线。
      “因为他和你站一起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先帝跟太子。”明明是万人敬仰流芳百世的存在,却见郡主神色惶恐,似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无措、惊惶、怨恨。
      明明皆是翩翩少年郎,可比肩而立却只觉得刺眼。
      “以你的年纪,早已该成家立室了,可你不愿意,我也没逼你,但是,你最起码也要留个清清白白的名声!你这是什么啊你这叫丢人现眼!”郡主说着说着言辞格外激烈、目眦尽裂,盯着长欢是痛心疾首又是怒其不争。
      “不要再让李怀玉进静榭轩了,这是我的底线。”
      长欢已然明白,她这是知道了什么,说不定是瞧见了李怀玉在静榭轩的事。他知世间无不透风的墙,既然如此,长欢便想和盘托出,毫无保留的交代清楚。有些事情捂久了,只会恶化而不是烟消云散。
      “母亲,我……”
      安阳郡主似是知道了他要说什么,恼羞成怒的打断他的话。
      “闭嘴!”
      长欢被堵了回去,胸膛里也是憋着一股气,事到如今,彼此心知肚明,就算不让他坦诚相对也不过是掩耳盗铃,便是如此咬着牙也要说完,于是不顾郡主阻止,坚决要说完。
      “我已告知了宋家人,只剩下您和父亲了。”
      郡主偏过头去,不愿多听的样子。“我不想听。”
      长欢顿了顿,微微提了嘴角,强颜欢笑。
      “我以为您会为我高兴的。”宋家人那边,虽然没有祝福却也没有阻碍,长欢已经很高兴了,只剩下父母这里,他和李怀玉就能坦坦荡荡了。
      世间最好的祝福便是来自父母,父母伉俪情深,自然得长欢羡慕,若自己与爱人也是如此,便是此生之幸。
      安阳郡主似被激怒一般,面目狰狞,捶床怒斥。
      “高兴我高兴什么高兴你和李怀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吗!高兴你是那种悖常逆伦的人么!高兴你和李怀玉做的那档子腌臜事吗!”
      “我不高兴!”
      她怒目圆睁,瞪着长欢眼里是滔天怒火,狰狞的面孔不再慈眉善目端庄贤淑。她不是圣人,凭什么要心怀慈悲,普度众生,她连自己都度不过,凭什么还要受人气!她也只是一个母亲,她只想让自己的家庭美满和睦,她也想让他们的人生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受世俗眼光的打量。
      听着郡主刺耳的话,长欢也只能生生忍着,郡主的话会难听,长欢早有预料。
      “我觉得,这不该是世人对我们的成见,喜欢和自己一样的人有什么错?”这世上还是有很多这样的人的,他们这没有病,也不是错,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然后被举世不容。或许他们该受世人谴责斥骂,但家人不该是与他们一致对外吗?
      谢锦亭和覃子衿的事从广为流传津津乐道,骂得双方父老在故里抬不起头,可如今不也是随着时间消化,息事宁人了吗?
      时间是这世间最好的证明,沸沸扬扬起,风风雨雨过,平平淡淡落。
      “在我这里,就是错!”郡主情绪激愤,怒不可遏,已然听不进去长欢的倾述。
      错如何定义,他只知道自己不偷不抢,不吭不骗,光明正大得来的,哪里错了。他只是和一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私定终身,这算什么,天下之大,是是非非。
      然在郡主眼里,谢长欢就是执迷不悟,罔顾人伦,离经叛道。她自认为在教导长欢上,从未疏忽,为何会有这一天。
      二十几年的圣贤书啊,枉他读了二十几年的书,怎么就如此离经叛道啊!
      这世间有那么多人,为何就偏偏是他们,要她来承受这一切的苦果。
      长欢的固执,她只觉得心寒,到底不是亲生,连低个头认个错都是奢望。他已经被李怀玉迷晕了头,眼里已经没有她了。
      她真是意想不到,自从来了故里,认识的李怀玉,会成为他们母子的隔阂,要是当初没有带他回故里,该是多好。或许如今就不会是她一个人苦苦守着这个家,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谢长欢,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母亲,就必须和李怀玉断绝关系,不然,你我母子恩断义绝!”
      郡主心狠,撂下重话,逼他做选择,如果他选择郡主,便是对不起李怀玉,更对不起自己,成为背信弃义之人。可如果他拒绝了郡主,那么他便成为了无情无义的白眼狼,郡主二十几年的养护之恩,换来的不过是母子反目。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人生最难的选择如今就摆在长欢面前,他不出所料的左右为难难两全。
      长欢不愿放弃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但也无法伤害他们的母子情谊,可是,世间安得双全法。
      长欢低不了这个头,没法答应。郡主也不会退一步,这件事都触及到了对方的底线。母子俩不欢而散,两人关系降到冰点了,郡主也不再提长欢,长欢虽日日来馨荣堂请安,但郡主再也没有见他一眼,她势必是要长欢退步的,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长欢她的态度。
      母子俩这一吵,没有等来对方的和解,而是前线的噩耗。
      有些事情,势必要成为彼此的遗憾,有些执念放不下也化解不开。
      “边关捷报!谢将军斩杀大宛将领孟葵!大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谢将军乘胜追击,大宛撤兵!青峡关已收复!”
      “边关急报!谢将军带兵追击,不料落入敌军陷阱,谢家军五百多人全军覆没!易将军临危受命,驻守青峡,乘胜追击!”
      “大宛来函要求议和!愿划边境五城作为契约!与大晋止战!”
      战报一个接一个,有悲有喜,但结果胜尽人意。大晋终究是安全了。大宛这个难啃的骨头终究是认输了。
      可是,这一战,几乎耗尽了大晋的所有精力,也让大晋失去了一个可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帅。
      谢家军可惜了,谢厚远更可惜了,谢厚远一去,大晋还有几个能与之比肩的将帅。
      谢厚远的战死出乎意料,突闻噩耗,满堂死寂。
      或许李怀玉是其中反应最强烈的,因为他知道,谢厚远一死,谢长欢必然最是难过,宋家已然使他筋疲力尽,如今谢厚远出事他该如何自处。那个人最是看重亲情,却如此情浅缘薄。
      有的人为此默哀,感到惋惜,有的人审时度势,揣测这是好是坏。
      尽管谢厚远功高震主,可是大晋到底还是需要这样一个英勇善战的将军,不然国无勇将,列国可欺。
      事到如今,谢厚远也不能死而复生,如今最主要的是大宛的议和。这关系到两国的太平。大晋再无谢家军,这便成为了大宛能与之议和的条件。
      “陛下,臣请允诺大宛议和之策!”
      “陛下臣亦请允。”有了一个两个出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如今局势,议和乃是上策,这仗打得够久了,也该歇歇了。
      “大晋与大宛作战已久,军队疲乏,国库中空,休养生息刻不容缓。若要继续打仗,说不得是两败俱伤!”
      翟聿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个时候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况且大宛已经战败了,到底还是他们更胜一筹,五座城池已经是得之不易的结果了。
      “来年春暖花开,邀宛使入朝议和!”
      “陛下英明。”
      几家欢喜几家愁,大晋战胜,或将凯旋归来,这是全民的骄傲,翟聿的天下更加稳固,不可撼动。然对于谢家来说,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是谢氏的脊梁骨。
      谢厚远的讣告由宫中发布,长欢原是不知,如往常一样朝起暮歇,每天雷打不动的去向郡主请安,虽然郡主不再见他,直到宫中来人,打破了平淡的现状。
      来人面沉如水,看着长欢似有悲悯或惋惜。这人来的阵势较大,把足不出户的郡主也请出来了,看来,是有大事。
      长欢把各种猜想都想了遍唯独没有猜到是谢厚远的事。他知道的是谢厚远还在边关守关,奋勇杀敌,收复河山。他做的是身为大晋儿郎该做的事,顶天立地,不退不弱。
      长欢恍惚间听不清什么,只觉得那人说话声委实小了些。
      陛下哀痛,哀什么,又痛谁长欢恍若听不是很明白他说的话,谁战死了,怎么跑他这来了,这关他什么事他家又没人出事,都活得好好的呢。
      长欢如是觉得,可周遭人的哀号是为什么,那道挺拔倔强的身影又是为何在颤栗,强忍悲痛。
      长欢转身那刻突觉天旋地转,脚下的石砖似乎变软了,像踩棉花一样。他踉跄着给人扶住,只见下人都涌向他背后,他强硬的回头,只见郡主已经晕厥过去。
      家主新丧,郡主悲恸至极,一病不起,偌大的郡主府,迎来了绝无仅有的黑暗。
      长欢自以为的装疯卖傻也改变不了那讣告上谢厚远的名字,端端正正四四方方的印在上面,一如他的为人端正忠厚。
      何时开始的,那些他身边的在一个个离开。
      长欢这一刻才明白,原来,先前遇到的那个和尚说的都是真的……那日,他要是听他一言,是不是就能有转机。终究是他的一意孤行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
      那个时候的自己,想的什么,是如何保住宋家人,如何和李怀玉全身而退,现在么,他谁都没有留下来,这偌大的故里,最后只剩下了他与郡主母子,眼睁睁的看着身边人永远的离开自己。
      短短数月,与宋家人阴阳两隔,时至今日,又突闻噩耗,那个如天神一般的父亲终究是没有回得来故里,再看一眼他的娇妻爱子。
      他走的必然匆忙,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留给家中妻儿。
      他离开故里的时候,眷恋不舍,不知道濒死的时候想的是家国还是妻儿。
      安阳郡主过于悲痛,以至心中郁结,缠绵病榻,日渐消瘦。
      谢厚远战死,犹如是一道霹雳砸在郡主府,那个被长欢气着了的妇人,最后也没有听到一句她想听的话。她还想着,长欢如今如此叛逆,待谢厚远回来了,两人一起说教,他该是不敢违背的,可是,到底是天意弄人,她再也等不到谢厚远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如今只想陪着谢厚远去了。她舍不得他一个人走那段人鬼殊途的路,舍不得两个人就此缘了,再无瓜葛,如果谢厚远黄泉路上走的慢些,自己路上走的快些,是不是就能追上他了,下辈子两人必然要再见的,然后一一填补今生的遗憾。
      她这一辈子,起起落落皆是因为谢厚远,谢厚远就是她的命,他活着,自己才能活着,他死了,也带走了自己。
      她娇纵、任性,天下人皆知,有她在的地方,其她女子敬而远之。可也是这样一个人,在遇见谢厚远后,卸下了一身的骄傲与尊贵,甘愿相夫教子持家理事。
      她和谢厚远的故事世人称颂,广为美谈,英雄美人,天作之合,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只可惜,到底是要历经生老病死的普通人,一转身便是天人永隔。
      自那日后,她便日日藏匿于屋室,最反感别人穿白裹素,又怯于走出房门。她还是在奢望什么,就算是蒙蔽自己,也无法改变现状,千里之外的疆场上,或有谢厚远抛洒的热血。满城皆知,无不带着怜悯之心投向郡主府,妇人丧夫守寡,多是可怜。
      四下无人的时候,最是冷寂,馨荣堂里更是凄清,以往不觉得,但自从谢厚远出征后,越加孤冷。
      她似乎能看见谢厚远的存在。他就在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有他的身影,只是她口中的谢厚远,不论她再喊几声,也不会再有人应她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正豆蔻年华,而谢厚远也正风华正茂,两人本是相见却不识,后来相识怨相恋,最终相爱得相守。他们会白了头发,驼了背,弯了腰,慢了步,却也会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前路漫漫,不知尽头,周遭无人,踽踽独行,可有彼此在,便义无反顾,心无外物。
      她不是没有想过和谢厚远白头到老,那是她最美好的期望,可是,她好像不被上天偏爱,她敬了半生的佛,终是没有如她所愿。
      谢厚远遗体由青峡关谢家军旧部移送回故里,辗转千里,路途漫漫。
      如今府里郡主不当事,丧仪都是长欢主办的,现学现卖,和着有宫里的人帮衬,才能不出纰漏。
      在等灵柩回城的这段日子,安阳郡主已经半月不曾出过房门了,先是因为与长欢的争执,后又遇噩耗,她必然身心俱疲,濒临溃败。她怕见到那满府上下的缟素,更怕别人眼中的悲伤。
      他知道,她其实和长孙茵娘一样,以夫为天、视比命重。她们这样的女子,本该幸福一生,可惜,造化弄人,不被眷顾。
      没有人会愿意让自己喜欢的人死去,可是,他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能阻止得了什么。
      她日渐消瘦,就像是秦老侯爷。
      她眼里没有了明亮的光,不染口脂的唇泛白,面容枯槁,一蹶不振。
      长欢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脖子,呼吸困难,难受得紧。突然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毫无用处,这时候连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看着颓丧的郡主,他已然也苍凉了心境。
      自此长欢守着她不敢离开半步。
      那日,安阳郡主睡醒看见床边趴着的长欢,慈爱的抚摸着他的头发。不再是当初争执时狰狞的模样,好像又回到了以往母慈子孝的时候。
      长欢感觉到动静,醒来后看见了睡醒后的郡主。面色看上去比昨天好些了。
      “母亲。”长欢欢喜,不觉喜极而泣。这些天里,他过得比任何时候都煎熬,又满心期待着,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他的黄粱一梦。可每当看着床榻上的郡主,又看着阖府的缟素,看着自己一无所有的双手,他才惊觉,原来自己最擅长自欺欺人了。
      “嗯。”郡主抚摸着长欢的轮廓,笑意浅浅。
      “我越发觉得,你长得像你父亲了。”
      长欢又非谢厚远骨肉,长得同他像什么,可是长欢明白,这是郡主的寄托。她看着自己,必然是想起了父亲。
      她浑浑噩噩的这些天,想必每一个梦里都会有父亲吧,曾经那么被人钦羡的一对神仙眷侣,就算是死亡,也不会变淡的深情。
      她必是不好过的,她在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无依靠之人了。她虽说强势,却也只是一个妇人,离开了皇宫,只有郡主府才是她的容身之处。她的生命里,也只有丈夫和儿子。虽是还有亲眷,却也濒临失去。
      翟霄落难,如今被囚宗人府,谢厚远战死,这个郡主府也已经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长欢不知道这个家他能撑到什么时候,或许,从谢厚远离世的时候,这个家就已经散了。
      谢厚远一死,翟聿就急不可耐的罗列了翟霄数状大罪,包括劫狱之罪,剥其爵位,夺其封名,投入了宗人府。
      可怜他权势滔天,最终也只能束手就擒,给翟聿死死的踩在了脚下。
      翟霄一生立志于夺位,却从来没有真正出手过,应该说,是他逼出了一位冷酷无情的君王,和先帝几乎如出一辙。翟霄想过,这人或许会是下一个嘉善太子,也会是下一个先帝,翟聿做到了,他几乎学会了先帝的绝情寡义。真是可笑。
      “我想去见见你舅舅。”郡主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那个被她遗忘的落难兄长。
      翟霄犯下大罪被关押在宗人府,时隔数日,她本该早点去看看,却一直没有行动,先是因为长欢的事疏忽了后来又出了谢厚远的事,她心绪不宁,似疯非狂。今日突然大梦初醒一般,执意要去见翟霄。
      翟霄落在宗人府,本应该不得见外人,可是郡主丧夫,翟聿不好不答应。
      宗人府,自古来囚禁犯了死罪的的皇室。
      那是一个幽暗的地方,比深宫还要冷清孤寂,难熬。偌大的宗人府,沉寂数十年,然重启只为困着一个人。
      这个地方,成为了翟霄最后的归宿。
      犯了罪的皇室子弟最终都会魂归宗人府,上一个死里面的人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是啊,这一次,却会是翟霄。他战功赫赫、功高震主,名扬四海,年少有为,得天独厚,天之骄子,国之栋梁。一朝跌下云端,便再也脱不掉一个囚字。
      曾经的皇宫是一座囚牢,她也知道这个故里更是囚牢,而她身处的宗人府也是囚牢,他们兄妹,都把自己留在了不喜欢的地方。
      翟霄尊长,他的出生是带着千万人的期盼,虽非嫡却为长,他一出生就有一批人为他前仆后继。那个时候的先帝,后果佳丽三千,皇后仁厚,阖宫平和,大皇子的出生也给了先帝翟畟初为人父的喜悦,可也仅此而已,随着后宫子嗣相继出生,翟霄不再耀眼,直到中宫高龄平安诞下嫡子,结束了皇嗣们众星捧月的奢侈。
      翟霄居长,又不得重视,因此自小就比别人努力,可惜他如何光彩夺目,始终都照不进先帝的眼里。
      说实话,翟霄这一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自以为的努力都比不上太子的一句话,他年少远走他乡,入营摸爬滚打,跌跌撞撞也混出了一身功名,这样勤奋好学的皇嗣,赢得了无数人的赞赏,于是他和太子两派对峙,争着一个位置。但翟霄趋之若鹜的却是太子避之不及的,他当时要是早点知道太子的意愿,会不会就不会有这么多平白无故的怨恨。
      “你我兄妹,最后一面,却是在这个地方。”好歹也是当朝摄政王,最后的归宿就是一方暗室。
      翟聿也是心狠,对待自己的长辈丝毫不心软。宗人府么,一朝入府,终身不得出,直至死亡。
      宗人府里,能如何好过,落井下石的人大有人在,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翟霄便是如此。
      看见此时落魄的翟霄,安阳是说不出的滋味,血浓于水,她即便对他有过嗔怨,却也始终待他如初。
      她从来都知道他要什么,他图什么,尽管她也明白他是徒劳无功。
      他拼命了一辈子,又要强,这样性格的人结局都不好过,所以啊,他也还不是落得个身不由己被囚禁的下场。
      他们兄妹本该尊贵一世,恣意一生,才不枉他们皇室子嗣的身份,可是,谁好过了。翟霄一生被算计得妻离子散,而自己,遗憾终身。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执意要嫁谢厚远的时候,他问自己,这样强求来的婚姻,能开心吗,当时自己说,只要谢厚远在自己身边,便不会不开心。最后也如她所愿,谢厚远终究是对得起自己的一往情深。
      “我以为我和他会白头到老的。我虔心礼佛为的就只有他,可我只留了他二十几年,连一句再见的话都没有。”
      她有多喜欢谢厚远,别人口中都差远了,自己她自己知道,一往情深深几许,生同衾来死同穴,奈何桥头不饮汤,追将来世复重逢。
      当年为了让谢厚远留在故里,不出征,她求父皇把他调离了军中,于是她留住了他,后来为了留在他身边,她差点断送了他的前途,让他失去谢家军,在自己没有子嗣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失去他了,可是却是他伸手留住了自己。
      和谢厚远携手同心的这些年,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个人,不善言辞却总是能无微不至。自己这个不可一世的性子,也只有面对他才会收敛棱角。
      而现在,这个人不在了,她,只觉得,自己,虽生犹死。
      “安阳,是哥对不住你……”翟霄愧疚万分,谢厚远死了,她最喜欢的人不在了,叫她如何好过。他知道她的性子,必是伤极了,若是没有自己的痴心妄想,一意孤行,或许就不会让谢厚远成为一缕孤魂。他到底是对不住她,他自以为会护着她安逸一生,可终究让她痛失所爱。
      “你没错,错的是父皇。”安阳郡主神色一变,眼里不再悲凉而是痛恨。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为何父皇对我们这么绝情”对翟霄不闻不问,对自己心狠手辣,那个被天下人奉为神明的帝王,他何德何能成为千古一帝。
      “他,翟畟!丧心病狂、罔顾人伦!”
      “他才是那个罪恶的源头。”
      “他……不爱他的皇后,不爱他的后妃,他爱……爱上了他的儿子……哈哈……是不是很意外,很疯狂。”安阳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最后大笑不止,看似癫狂。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那个被我们、被天下人敬仰的皇帝,居然有这肮脏的心思!”
      “先太子就是被他逼得不得不逃离皇宫,逼得失望自尽。”
      “这样的人,最后也还是没有好下场,这是他活该!”她的恨都在这些话里,她痛恶的指摘着先帝的过错,对他,不再有敬爱!她隐瞒了一辈子的秘密,说出来却是如此畅快淋漓。
      她本以为会带着这个秘密魂归故里,可是如今的她已经没有了在乎的,她怕什么,她要世人都知道先帝的真实面目,那个虚伪的君王,他枉为人父!
      翟霄为何有今天,都是他害得,他凭什么到现在还要一无所知的赎罪!而自己却要带着这个秘密憋屈难受!
      翟霄被安阳的话震慑住,瞠目结舌,喉咙里挤不出一个字。
      先帝……太子……
      原来这就是困扰了他们一辈子的真相么,兜兜转转,一切皆是因先帝而起。他原来不是冷漠无情而是因为他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一个人,其他人就分不到一星半点了。
      难怪就算翟聿少不更事他也要力保他登基,原来还是因为他。
      自己是什么时候就输了,那个出生就被视如至宝的太子,而自己居然怨恨了他一辈子,从他的出生到离世,仓促一生。自己没有一天不在讨厌他,觉得是他抢走了属于自己的荣耀,可是,真正受委屈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被他恨了几十年的人。
      翟霄幡然醒悟,更是凄凉,这都算什么,他这一生的荣辱得失究竟算什么,不过是笑话一场。他埋着头喉咙里发出了悲恸又不甘的笑声,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一时之间,无人不在消化这个惊天离谱的秘密,好比吞了苍蝇一般。而立于外墙的长欢更是震撼。随着郡主来此地是不放心她,为了给他们兄妹两个相处的机会,他没有进里面,而是在外面守着,这里四下无人,只有他们里外三人,他们的谈话自然一句不落的都传进了长欢的耳朵。
      安阳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不让自己留有遗憾,要告知翟霄这个秘密,反正他们都是这副模样了,为何还要兜着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委屈自己。
      安阳郡主说出来后只觉得格外痛快,就像是心里膈应很久的东西终于清空了,大笑而去。独留长欢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本是同道中人,他替他们感到遗憾,可是,这毕竟有悖常伦,父子亲情,怎能悖逆。可怜那先太子,为此了结残生。
      他所知道的这种不可言说的感情少之又少,原以为这故里也只他和李怀玉谢覃两少年离经叛道,却不知那个天下之主,也曾和他们一样,爱上最不该爱的人。
      可叹!可悲。
      原不知先帝和太子还有这一段往事,难怪,母亲对先帝的事情讳莫如深,又过分痛恶自己和李怀玉,不过是因为先帝的原因。长欢能明白郡主看待他们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了,只是,他震撼之余是对先太子的惋惜。
      他知道的嘉善太子,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后来背井离乡,客死他乡。本以为是真的病故,却不知还有这段不可思议的旧事。
      长欢无法想象嘉善太子当初的处境,他必是被逼无奈,无路可退。
      爱上了自己的儿子,简直是丧尽天良,身为一国之君,他终究是为了自己的私欲逼死了儿子。
      翟霄此刻最是痛苦,犹如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汲汲一生啊,终是错了,恨错了人,也爱错了人。呵。枉他自诩一生成名,奈何不过一场空话。
      翟霄内心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这暗无天日的宗人府,传回了他的苦笑。
      长欢看着里面悲凉沧桑的翟霄,心中更是不是滋味,酸楚伤愁油然而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寻找的真相,一直的坚持,在这一刻化为了乌有,他汲汲一生,不过想要先帝给他一个解释,最后却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答案。他以为他面对的是不爱自己的先帝,是被偏爱的太子,却也是一无所有的自己。
      长欢无法身临其境去感受翟霄的苦楚,但也能知他所苦,受他所怨。
      却是缄默无言,不知该如何是好。
      翟霄抬起头回头看了一眼外面表情复杂的长欢,用他沙哑的嗓子道出了最后的临别寄语。
      “谢厚远死了,你母亲可能不好过,你要照顾好你母亲。她是最爱你的人,她没有错,错的是生她的皇家!”她生在皇家,众星捧月,金枝玉叶,本该顺遂一生,却爱上了一个人,然后开始了她悲惨的一生。
      如果没有太子,又或者她爱的不是谢家军统帅,或许她的人生会很美好。
      “舅舅……”长欢呼唤,可只觉得喉咙被堵住了一般,那声舅舅轻的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
      说他阴险狡诈,老谋深算,却也是在让自己活着,说他因果报应屡试不爽却也是一个无辜受害者。他这一生吧,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自取其辱,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孰是孰非了。
      翟霄终是大彻大悟,更痛不欲生。
      “错的皇家!是先帝!”
      “父皇!你看见了吗!你做的孽啊!你满意了吗?你为什么要如此心狠!我儿不过幼年,你居然能害他死于马蹄之下!素心又有什么错!为什么她要背负你的罪!安阳又有什么错,她可是你最喜爱的公主啊,你居然能在她出嫁当日骗她喝下秘药,从此不能有所出!你当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狠的人!嘉善的死就是你的报应!他是因你而死!你罔顾人伦!你冷血无情!你咎由自取!”
      翟霄对着空气质问,声声如诉如泣,悲壮河山,所有的愤恨在此时爆发,细数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毫无人性,冷酷无情。作为父亲,他怎能做到如此冷血无情,事不关己。他枉为人父,他自诩最爱嘉善,却以爱为借口,牺牲所有人,逼得嘉善饱受折磨,逼得他厌世轻生。他用爱为利器,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侩子手,手上沾染了子女孙儿的血。
      偌大的皇室,终是因为他,飘零单薄。
      终到临死,他才知道所有真相。
      自己一生无不在努力的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嘉善,比翟聿,比任何人更适合当皇帝!自己可以隐忍五年,在军队立于不败之地,可以沉沉浮浮十年,在朝野上下有一席之地!更可以,让天下人忌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可是,不管他如何优秀都不入他眼半分,他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就一个嫡庶之分要他承受了这么多不公!他为了要嘉善顺顺利利的坐在储君的位置上,为了他以后能无异己的登上帝位,那个他敬爱的父皇啊,不惜暗害他的长孙死于马蹄之下,那时的世子不过也才幼年,当时自己痛失爱子,整日消沉,他却想着如何算计自己的儿女!安阳倾心谢厚远,奈何谢厚远手上有兵权有十万谢家军,他为防谢厚远日后成为嘉善江山的威胁,他也能笑着让自己的女儿喝下秘药,断了她做母亲的资格!他是这世间最冷酷无情的人!他不值得被人歌歌功颂德。
      何为人父若他不配,先帝更不配!这世间亲情,独皇家最凉薄。只愿来世不生帝王家生为寻常子,不争名,不争位。
      没有人能理解这对兄妹的痛苦,他们生在最尊贵的地方,却活成了最大的笑话,父不慈,子不孝。
      如果说,翟畟对得起天下人,却唯独对不起这对兄妹,他给了大晋一个安稳太平的天下,却让这对兄妹饱受痛苦,活得不堪。
      终究是一个人的错,让几代人为此赎罪,背负沉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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