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剩山残》时欲

3、花朝

　　周六，程公馆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说不出的是炽烈的火夏……”【1】吴蕴慈哼着歌儿湿漉漉地从浴室走出来。
　　她的头发蓬蓬松松的，略微有些卷。女孩子有爱美的小心思，吴蕴慈也不例外。她原本想去南京路上新开的新式理发店烫个卷发，郭婉莹那一头卷发看的吴蕴慈心动。她的零花钱也够用，可就是怕二哥不高兴。
　　不过，她也有办法。晚上睡觉的时候用发辫绑成两个小球，睡上一晚上，起来松开便是卷发了。她满意地理了理刘海，想到今天可以和程玄侗去永安百货试新衣服就高兴得不得了，蹦跳着下了楼。
　　谁知宋秘书拎着公文包急匆匆地往楼上走。周末的时间，程玄侗很少让司里的人来家里处理公事，除非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就这么停下了脚步。
　　“小小姐好。”天气很热，许是因为太过于急忙，宋秘书的额头和鼻尖上都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是黏腻地贴在额头上。他稍稍侧身和吴蕴慈打了个招呼，脚步不停地立马往楼上书房走去。
　　吴蕴慈的手紧紧地握着楼梯扶手，她犹豫了一下，悄悄地转身上楼，书房在走廊的最里面，她看见门虚掩着，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她靠近了些，声音越发清晰。
　　“司长，加急文件。今早就有市民在经济司门口聚众，现在几条比较重要的交通道路都是人。”
　　她听见宋秘书说。程玄侗没有说话，只是有纸翻页的声音。吴蕴慈抹了抹鼻尖上的汗珠，深吸了一口气。
　　“全国反日大会？【2】”他翻看着自己大哥发来的加急电报，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南京那边是这样说的，大约是七月中下旬的样子召开。”宋秘书今晨也是突然接到了这份电报。群众人数太多，总要给点反应。
　　“我知道了。拟份公告，贴在门口。联系各家报社，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吧。再去通知各个部门，让他们明早开会。”
　　宋秘书松了口气，重新拎了公文包就要出门，吴蕴慈见状，急忙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程玄侗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宋秘书：“等等。找个路熟的司机在楼下等我，去趟永安百货。”
　　“可是现在外面……”
　　“走小路没关系，很快就回来。去准备吧。”他靠在椅背上，没再说话。宋秘书自知没办法再反驳他，点下头便出去了。
　　书房里安静了没多久，有个身影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他没睁眼，说道：“听到多少了？”
　　吴蕴慈扁了扁嘴，说：“没多少，听到你要开会。”
　　“那怎么没听到现在我要带你去永安百货。”这句话犹如一颗小石子，让吴蕴慈原本平静的心乍起了涟漪。
　　“真的吗？”她绕到程玄侗边上，近的能够闻见他身上木调香的味道。
　　程玄侗的嘴角扬了扬，“我会带你去，但外面现在不安全。一会儿答应二哥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也不要乱走。”
　　她一个劲儿地点头，头发也跟着上下舞动。
　　门外已经有司机在等着了。吴蕴慈第一次因为私事和程玄侗坐在一辆车上，紧张地不得了。
　　她拘谨地像在学校上课那样，双手放在膝盖骨上，头微微垂下，盯着脚上的鞋子发呆，但又时不时偏头用余光看看程玄侗在做什么。
　　车子穿过铁门往右开进了一条小道，她的身子也跟着往边上倾了一倾，右手臂贴上了程玄侗的西服外套。
　　巷子往前的尽头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原本是电车和汽车的身影，现在全被人占满了。有人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吴蕴慈听得清也看得见。喊叫声，辱骂声……将原本“祥和”的环境硬生生劈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
　　“绕开人群，走小路。”她听见身边的程玄侗这样和司机说。
　　于是车子又拐进一条巷子，声音也越来越远，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她神使鬼差地又回望了一眼后车窗——什么都看不见。仿佛刚才的画面都是一场幻象。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很小时候的事情，想起了自己父母被抓走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吵闹。
　　“答应过二哥什么？”
　　吴蕴慈转头对上程玄侗的眼睛，弯了弯嘴角，说：“二哥，我不害怕。”
　　程玄侗一早便和永安百货的郭经理打好了招呼，汽车停在了后门，下车的时候便看见永安百货的经理等在边上。
　　郭经理已是年过半百，两鬓有些微微发白。吴蕴慈认得他，他是郭婉莹的叔叔。
　　“程先生，吴小/姐。”郭经理笑着走上来，同程玄侗礼貌地握了握手。
　　“出了今天这档子事儿，我们本来是准备闭门一天的。不过您和吴小/姐倒也来的凑巧。”郭经理一面为他们领着路一面说。
　　“给您添麻烦了。”
　　“程先生哪里话，永安百货还要仰仗程先生呢。”程玄侗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带着吴蕴慈走进店里。
　　“去看看喜欢什么。”程玄侗不懂小女孩儿的心思，更不懂怎么给别人挑衣服。他一向在穿着上讲究个“不逾矩”，通常都是司里的同事穿什么，他也差不多。只不过料子要挑好些的罢了，平常也以西服较多，索性也就让吴蕴慈自己挑。
　　吴蕴慈上次就看中了一款白色蕾丝的纱裙，她抱着裙子见程玄侗在看着玻璃上的画报没有往这儿看才进了试衣间。
　　纱裙的设计极为简单，只是背后的系带让她有些费力。在试衣间磨了半天，也没办法自己系好，胳膊也举酸了。
　　“二，二哥？”她小声地说道。
　　“嗯。”那边回了一声。人少的好处在于听的清楚，坏处就是听的太清楚了。
　　她揪着衣服的系带，好半晌才说：“我，裙子的系带我没办法系，能来帮我系一下吗？”
　　这下，没有人回答。
　　好半天才响起皮鞋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吴蕴慈瞧见一个人影挡住了灯光站在帘布前面。她用力咬了咬嘴唇，让自己用平静的声音讲话。
　　“您，您进来点，系带在我背上。”她脸红的不行，手指也有些微微颤抖。
　　程玄侗的手摸过钢笔，碰过枪，但还是第一次，帮一个女孩子系衣服带子。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看见那两条细长的白色带子就这么垂下，垂到吴蕴慈的腰际，她转身露出的脖颈还有瘦小且白皙的背部，就这么展现在程玄侗的面前。他小心地拿起系带，慢慢地往上。
　　吴蕴慈感觉自己的背部传来热量，惹得她有些战栗。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开口说话，害怕让程玄侗看出自己的紧张——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不过是打个蝴蝶结的时间，可在她看来是那么长，煎熬的堪比上国文课的时间。可又是那么喜悦。
　　为了配上这条裙子，吴蕴慈特地自制了卷发。在光亮的地方，程玄侗终于看清楚了这条裙子的样子。他一直知道吴蕴慈很美，现在的她，在程玄侗看来，就像是橱窗里展出的洋娃娃那样。
　　可裙子未免露了太多。几乎整个背部，只有系带挡着。
　　吴蕴慈看出了程玄侗的眼神略有些不满，她小心地勾起了程玄侗的手，软声说：“二哥，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她希望自己和程玄侗的第一次舞会是美丽的，希望和程玄侗的第一次跳舞是惊艳的。
　　程玄侗在吴蕴慈这里的脾气只能是一再妥协。他没办法让自己对待她像对待司里的同事那样，一个眼神就让他们听话。
　　“下不为例。”他又一次妥协。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个下不为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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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选自《季候》，由现代诗人邵洵美创作的诗歌。
【2】：1928年7月21日至27日，全国反日大会在上海召开，针对山东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