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剩山残》时欲

4、思倾

　　已是连着好些天，吴蕴慈没有见过程玄侗的人影了。听张嫂说，程玄侗常常半夜回来，早上天不亮就出门，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归。
　　“程先生工作起来老忙额，萨啊伐想切，个能噶哪能莱赛。”【1】有天早上吃早餐收拾碗筷，张嫂愤愤地说。吴蕴慈不太听得懂上海话，张嫂一般也不讲。能让张嫂罕见的讲上海话，可见严重程度了。
　　“囡囡侬要劝劝程先生的。”张嫂又说。吴蕴慈不是不想，但她知道程玄侗一向不让人干涉他的工作。她可以对着程玄侗撒娇，让他买裙子；可以当着他的面，从他手里抢过烟；可以犯了错一两句话糊弄过去……她从十二岁的时候跟着程玄侗，对他的底线最熟知不过，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好比现在，即使她再担心，她也不能要求他停下来——这是他的工作。
　　天气才晴好了几天，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外面也到处都是举着横幅的工人学生。她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也不喜欢这样的氛围，总觉得有人扼住了喉咙，压抑地让她喘不上气来。
　　郭婉莹也发现了最近吴蕴慈安静得不像往常的她，探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往自己的额头上贴住。
　　“没有发烧啊。怎么这么安静？”
　　吴蕴慈偏过头靠在手臂上，怏怏地说：“不喜欢下雨。”
　　“下雨天确实让人难受，鞋子好容易弄湿……”郭婉莹絮絮叨叨的，硬生生把话题岔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凑到吴蕴慈耳边说：“你说，赵家小姐的订婚宴还能举行吗？现在外面这样子。诶，你二哥有没有说什么。”
　　吴蕴慈被她吵得有些烦了，摆了摆手说道：“他不跟我说这些的。赵家既然现在没有说取消就能举行，我们就别操心了。”她一直相信程玄侗，经他手的事情没有办不好的。
　　也不知道是郭婉莹乌鸦嘴还是吴蕴慈受凉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大大的打了个喷嚏，脑袋昏昏沉沉的，意识到自己感冒了。
　　“哎呦，真是作孽！一个个病倒。”张嫂端给吴蕴慈一碗白粥，皱着眉头说道。
　　此时的程玄侗正在为即将举行的会议做最后的准备。为了这次的会议，他和司里的几个部长熬了好几个晚上。距离上一次比较重大的会议是什么时候了？记不清了。真是安逸的生活呆久了。他靠在椅背上自嘲地笑了笑。
　　“扣扣。”门外响起敲门声。
　　“进。”他一边说着，一边理了理身上的衬衫，坐直了身体。
　　宋秘书拿着稿件进来放在桌上，说道：“您过目一下，没问题就可以签字了。另外，程公馆打来电话。”
　　程玄侗正要签字的手顿了顿，抬头问：“说了什么？”
　　“张嫂说吴小姐感冒了，还有点发烧。”
　　最后一笔画写完，他合上文件，想了想说：“让谭医生去看看。今天下午还有安排吗？”
　　“原定还要和几个工会的会长谈话，大概到六点左右。”宋秘书拿了文件站在一旁，看着程玄侗指尖敲击着桌子，等着他的指令。
　　“要推到明天吗？”见程玄侗许久没有说话，他小心翼翼地问。
　　手指停了下来。“不用。把它提前，现在就去约见。让他们整理好自己的文件，只给他们两个小时的时间。”现在是两点一刻，都处理完说不定能赶上回家吃饭。他心里想着。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说：“玄明那边应该已经处理好了。让他尽早搬回程公馆，敢鬼混就断了他的生活费。”最近太忙了，他实在没办法照顾吴蕴慈，让玄明在家也好放心一些。
　　程玄明实在是被他二哥这招“不听话就断生活费”吓怕了。从前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谁知在圣约翰大学【2】入学的第一年，对身边的环境都感到无比的新奇，逃了课跟着几个本班的上海本地富家子不知道到哪里逍遥，被他二哥抓了个现行，当下程玄侗就扔下了一句：“这个月的生活费断了，你自己看着办。”
　　他真是说到做到。程玄明从那时候起就不敢跟他二哥在原则上的事情产生分歧，独独上次参军的那件事情。
　　“小蕴慈，在哪儿呢？”他回到程公馆，摘下帽子，用手拨了拨头发。
　　“小程先生回来拉。小小姐在楼上，谭医生来过，煎了药端上去。”张嫂正从厨房出来。
　　程玄明目光落在青花碗里面那黑糊糊的汤状物上，热气刚冒出就被消散的差不多了。他记得吴蕴慈小时候最讨厌喝药，每次生了病都会假装自己很好，就为了躲避喝药。
　　吴蕴慈的房间里放了一台市面上畅销的华生电扇【3】，扇叶慢慢地转着，似是能减少一些热气。窗帘拉开了一半，他看到吴蕴慈靠在枕头上，眼睛微微闭上。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三哥。”她的声音中带着沙哑和鼻音。
　　“真是小祖宗诶。二哥不放心你，特意要我回来。”程玄明说着接过张嫂手中的碗端到吴蕴慈面前。
　　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往后躲了躲。
　　“三哥知道你怕苦，喝完就给你蜜饯缓缓苦味。”吴蕴慈知道躲不过，壮士一般接过碗一口气就灌了下去。
　　她皱着眉头，放下碗就捡了一颗蜜饯往嘴里扔，好歹有点甜味了。待缓过来，她犹豫地问道：“三哥，报纸上说的，你和赵小姐的事不是真的吧。”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把碗递给张嫂，又说：“三哥不瞒你，我确实和赵小姐谈过恋爱。但报纸上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三哥在你眼里不会这么差劲吧。”他笑着说。
　　“我知道不是真的。”
　　“那就可以了。任他们怎么说，我自岿然不动。”
　　其实她更想问问程玄侗怎么样，他什么时候回来。想到这里，她又垂下头。
　　不知道时不时产生了幻听，她居然听到了张嫂在楼下说：“程先生回来拉！”她一下子掀开薄薄的被子，光着脚就跑出去，也不管身后的程玄明。
　　她的脑中突然蹦出了一句看过的诗来：我伫立台阶，情波荡流，刹那间瞧见美丽的宇宙。她就这么看着程玄侗离她越来越近，看着他因为熬夜眼睛下泛起的青色。
　　程玄侗看见她光着脚站在楼梯上，说道：“像什么样子。”语气却不严厉。视线绕过吴蕴慈看到站在她后面的程玄明，说：“去把她拖鞋拿出来。”
　　程玄明耸了耸肩，又看了他俩一眼，笑着进去乖乖给吴蕴慈拿拖鞋。
　　晚饭的时候，连带着吴蕴慈的胃口都好了不少。“二哥，你多吃些，张嫂说你最近都忙的没好好吃顿饭。”
　　“小蕴慈你就偏心二哥，也不关心关心三哥。”
　　吴蕴慈转过头朝他扮了个鬼脸，说：“三哥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要我关心？”
　　程玄明瞪大了眼睛，作势要用筷子敲敲她的脑袋，说：“哪儿听来的鬼话？”
　　吴蕴慈正想往一边躲开，一只手挡在她的头顶，程玄明的手恰好敲在手背上。三个人都静默了一瞬。程玄侗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看向程玄明，说：“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我还是不是你亲弟弟？”程玄明觉得自己不应该呆在这个家里。
　　“你要不是谁乐意管你。”他头都不抬说道。
　　最后还是吴蕴慈笑着夹了一筷子藕片，安慰道：“我知道三哥最喜欢吃藕片了。”程玄明这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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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翻译:程先生工作起来可忙了，什么都不想吃，这样怎么能行。
作者本人虽说吴语，但是对上海话不是那么精通，有错误望包容指正。
【2】:上海圣约翰大学，又称上海教会大学。诞生于1879年，是当时上海乃至全国最优秀的大学之一。本文中的程玄侗、玄明两兄弟均毕业于此。
【3】:华生牌电扇是我国近代民族工业上第一台电扇。创始人为江苏镇江人杨济川。1924年产品畅销海内外，打破了美商独占市场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