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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46 ...

  •   “摩天轮一周的运行时间约为十五分钟,请勿在舱室中打闹。祝您行程愉快。”他一边鞠躬,把一对游客送入一个运行到了最底下的舱室,一边微笑着说完提示语。
      他直起身,用了一点力,把门碰上,听到里面细微的“咔哒”声。
      声音很轻,在游乐场嘈杂的环境下几乎听不到。但他在这里工作了快四年了,好耳力虽然没练出来,却养成了对这个声响的特别的敏感。
      里面的自动锁在关门的碰撞下,锁簧弹出扣死,同时触发自锁,保证游客不会因为在里面的冲撞而误开门,排除了可能的危险。
      他舒了口气,这个轻微的声音意味着一切正常,没有安全威胁。
      他利落地推上外面的锁,仔细扣好,又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
      摩天轮这样的大型游乐设施,要求万无一失,必须有两重安全保障,对于门锁,就是里外两层。他干了这么几年,闭上眼睛都不会出错。同时,监控系统会自动检测门锁的闭合情况,几乎是排除了最后一个出问题的可能。但他还是一点都不敢马虎,只要站在这里,就是责任。
      完成了检查,舱室正好从他身边擦过,离开平台,开始上升。他侧过身,习惯性地对里面的人又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准备迎接即将到达的下一个舱室,以及下一组客人。
      “啊——”有人尖叫,声音惊恐而凄厉。
      有什么从他余光里掠过。
      “砰——”。
      一声闷响。
      尖叫戛然而止。
      声波的余韵在空气里震荡。
      四周却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空气,静得反常。附近的人都被定格住了一般。
      他迅速地转过去,探出身。
      他一下子僵住了。
      一个人形的物体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穿了衣服的麻袋一样,绵软松散。
      下面缓缓地流出殷红的液体。
      浓稠的血液一点点漫延过地面。
      他听到有人开始尖叫,是一个女声,尖锐而高亢。
      然后更多的人开始尖叫,人群开始流动,像无规则运动的微粒。一些人涌动着靠近尸体,一些人争抢着远离,更多的人站在外围,面带着恐惧和兴奋。
      嘈杂而混乱。
      他听到“咯咯”的声音,有些困惑,什么东西在敲打么?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牙齿在碰撞又分离。
      像假的一样。他茫然地想。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吼:“报警!不要靠近伤者!”
      ……

      *** *** ***

      肖盛从接待室出来,掐了两下鼻梁。
      早上把袁斌带回市局之后,核对身份、询问事发前后袁斌的情况、询问先前是否有什么异常……各种问题都问了一遍,事无巨细,笔录也在接近中午的时候做完了。
      肖盛看不出袁斌到底哪里有什么不对,却下意识地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有意地拖了一拖。一个小时不到之前,他收到了秦旭的消息,让他先把人扣下。
      他的判断没错,只是……袁斌似乎有些急躁了,十分钟前就让负责看守的警员来叫他,询问什么时候可以走。
      袁斌很警惕,也很清楚他们的办案程序,他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疑点,甚至在涂鸦事件里完全是个受害者,警方没有理由长时间扣留他。
      肖盛站在走廊里,想是不是干脆给袁斌发个协查通告。

      三支队的支队长徐凯之从他背后快步经过,脸上表情很不好看,动作间带风。一边走一边讲电话,嗓门很大:“你们他妈给我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众所周知,扬海市市局刑侦科三个支队长,秦旭有成为斯文败类的潜质,王川严肃板正,反而是负责相对温和的一般刑事案件的三支队长徐凯之,脾气最粗糙火爆,而与之相伴的,他性格也最为直爽豪气。
      肖盛跟着整个市局的人一起习惯了他骂骂咧咧的个人风格,但也难得看到他那么难看的表情,立刻追了几步:“徐队,有案子了?”
      徐凯之刚挂上电话,也不隐瞒,一边走一边扭头对肖盛说:“命案,在游乐场,有人从摩天轮上掉下来了,听说现场很混乱。能不混乱么?要把小孩子吓死了。最近他妈的什么情况,半个多月,第四起了,局里撞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徐凯之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一般。
      肖盛心头一跳。
      陈家梁、周大国、郭武,还得算上徐凯之不知道的青溪瓷窑里的骨头——命案发生得太频繁了。
      一支队二支队在调查手上的案子,整队的警员要么在出外勤,要么窝在视侦那边查监控,一个小组的空闲人手都凑不出来。眼下又出了事,不怎么涉及命案的三支队都被拉着顶上了。
      这么多事情凑在一起,反而让肖盛很难相信徐凯之手上的这个命案跟他们的案子无关。
      “我跟你一起去。”肖盛当机立断。
      “走走走,赶紧。”徐凯之半点也不磨蹭,拉着人就往外跑。

      *** *** ***

      “还有一点,只是我的感受。”百里陌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说。她的语速不快,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然后又很快的略过了:“在陈家梁-周大国事件和郭武房间的快递盒中,表现出了一个共同的特点——掩饰性。”
      秦旭靠在食堂的塑料座椅上,习惯性地把玩着手上的东西,这次是他的手机,流畅地来回颠倒着。他脑子里思维比翻转着的手机更流畅:“你是说……用陈家梁的死来掩饰‘目标是周大国’,促使我们不去关注动机,从而掩盖他被害的真正理由。用快递盒来掩饰‘郭武遇害与恶作剧事件’无关,从而掩盖两者分别的性质。”
      秦旭说完,“啧”了一声:“越是掩饰,说明越是重要,而这背后的东西一旦暴露,对犯人的打击越致命……”
      “而我们可以由此来推断犯人的动机、行为逻辑,甚至锁定犯人。”严子安说。
      秦旭抱着胳膊,迅速过了一遍案情:“线索不够。我们的点很多,为什么要掩饰杀周大国的动机,‘寄件人’知道什么,青溪瓷窑里的另一堆骨头是谁,犯人B为什么对郭武动手了,为什么要让我们以为他的死和恶作剧有关……每一个都很诱人,都会引起重大的突破——每一个都突破不了。线索太散了。”
      “可能还是得从园江帮这边入手?但是能查么?” 秦旭又想了想,自问自答了,“他们不可能完全在‘那边’,一定有浮在明面上的东西。比如……”秦旭一敲桌子,“娱|乐|城。”
      百里陌把用过的纸巾叠好:“从严子安说的那几个地方、从金融入手,查园江帮势力范围下的产业,看他们到底是什么走向。
      “去见一见那四个人,排查筛选出来的六份卷宗的相关人员、以及延伸的人际关系。
      “等视侦搜查郭武的用车结果,等陆海洲的人际关系和个人详细经历的调查结果。
      “控制住陈媛,盯紧她的行踪。
      “——把现在能做的先做完。”
      把线索积累和汇拢,然后看它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姿态。
      搜查从来不是什么浪漫主义的头脑游戏。

      “走吧。”秦旭抓起手机,朝外走。
      刚走到食堂门口,手机震了起来。
      秦旭看了眼来电显示,立刻接起来。他听了十多秒,脸上绷起来,严肃,带着点沉重阴郁:“我知道了,马上过来。”
      他挂上电话,马上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对面很快接了起来:“老李,你们在哪里监控的人?立刻让人进去,确认人在不在,一定要实际接触。”
      对面好像问了什么,他顿了顿,扭头转向旁边的两个人,同时也对百里陌和严子安说,声音发沉:“方钦死了。”

      *** *** ***

      华江游乐园。肖盛站在摩天轮下面。
      他背后拉起了警戒线,三支队的几个警员在维持秩序。面前是尸体和已经开始凝固的鲜血,葛青山正蹲在尸体边上,做进一步的检查。
      高坠伤,当场死亡,坠落高度在二十米朝上。死者内脏破裂,有严重的内出血、皮下出血。肋骨、颈骨碎裂。死亡时间在三十分钟之内。
      排除坠落前后死亡的可能性——他确实是从摩天轮上掉下来、当场摔死的,就像众多游客目击的那样。
      周围的游客已经被疏散,目击到案发经过的游客被安排到了游乐园的服务中心,由三支队的女警于小寒和随队的心理专家进行安抚。
      案发之后指挥众人报警和保护现场的几个工作人员,被安排到了边上的摩天轮|操作员的休息室中,稍作调整。
      摩天轮上的游客已经完全疏散了,出事的35号舱还有大概五分钟到达地面。

      肖盛等着摩天轮的舱室转到地面,走神了片刻。
      刚才葛青山一边念叨着死者的伤情,一边小心地翻动尸体,肖盛就在他边上,等着他的结论。葛青山把尸体翻过来的时候,肖盛看到死者擦伤严重、面骨破损的脸,很快认出了死者。
      方钦。
      三天前,方钦在公司收到了物品名为“警告书”的快递,里面装着一具没有头的黑猫的尸体。由同事报警。
      恶作剧事件中的第四起。因为受害者拒绝深入调查而不了了之。
      当时,肖盛跟着秦旭一起出的警,见过方钦。眼下人已经面部严重受损,但一些基本的骨骼特征不会改变……这很快从死者钱包中的证件上得到了确认。没有任何悬念。
      认出方钦那一刻的心情,却在肖盛脑海中不断地回闪。
      震惊,无力,自责,愤怒,悲哀……一切刑警面对死者时的心情,正面的或者负面的,他并不陌生。
      可是,他近乎是惊惧地体会到了一种,类似于急切、豁然开朗甚至是轻松的情绪。
      也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等待新的事件发生。
      肖盛跟了一支队的完整的搜查过程,二支队的报告也看过了很多遍,几乎了解案情的每一个细节。他很清楚整个案件有多错综复杂,也知道他们在怎样的境地里挣扎。缺少线索,一切只能靠推测,却还要拼命去搜查,从看起来琐碎而无用的调查里,试图发现一些新的突破。
      秦旭带着百里陌,翻遍卷宗,一处一处地去走可能的地方;李秉辉带着手下的人,隔着距离,却几乎是日夜关注着恶作剧事件中的四个受害者;丁泉跟着刑侦看了一个通宵的监控,几个年轻人熬红了眼却还在继续;葛青山几乎吃住都在鉴证室,整天对着个骨头和尸体神神叨叨;王川、刘晨阳、二支队的几乎所有警员,连日的外勤,从陈家梁尸体被发现后,就连轴转到现在;他自己、林于敬、胡海岩……从昨天一早到现在,每顿饭都是在车上或者会议室里两口三口扒完的……
      在一团乱麻的线索,和走投无路的调查中,他们反反复复地、高强度地进行着琐碎的调查,却几乎没有收获。
      迷雾依旧浓稠,没有丝毫要散去的迹象。
      他们每一个人都迫切地想要破案,想要解决这种胶着的局面。
      而新的事件必然意味着新的线索,和可能的突破。犯人做得越多,可能留下的破绽就越多。
      他因此,不知不觉中,滋长了期待。
      人心在这里异化。
      他的无力感生于无法解决案件,无法阻止更多的人受害。然而,在那反复的无力感中,他对受害者的苦痛逐渐麻木。受害者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报告上的数据、冰冷的尸体和地上惨白的轮廓线。
      他几乎分不清是为了保护人而寻找真相,还是为了寻找真相而伤害了人。
      在那一瞬间,他感到了深刻的恐惧和寒凉。
      从警六七年,他积累起了经验,从一个毛头小子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刑警,却也看惯了生死。他慢慢麻木,再也不是程翔那样,会为了素不相识的被害人落泪的柔软心肠。
      好在,他到底是意识到了。

      35号舱转到了地面,摩天轮停了下来。
      肖盛用力抹了一把脸,抹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冷漠的情绪。
      去感受,去体会,去调查,去共情。去做所有他能做到的事情。
      他大步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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