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48、47

　　35号舱。
　　空荡荡的舱室，舱门大开着，被门轴吊着，晃晃悠悠，像妖物张着的嘴。
　　——妖物吞噬人，它吐出人，咽下去的是生命。
　　舱室外侧本应该扣死的门锁没有扣紧，眼下已经完全脱开了。里侧门锁的锁簧被人破坏了，自动锁死的定位孔和限位块被做了微妙的调整，错开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
　　关上门，锁簧在撞击作用下弹出，锁舌却没有达到锁紧工位，反而撞上了侧边的壁面。锁簧上细微的裂痕，在这一点外力的作用下，不可避免地扩展，最后在内部的撞击力下，发生了断裂。
　　舱门的双重防护失效，最后一重的软件系统系统又没有报错——本应该万无一失的安全保障系统，眼下看着像个笑话。
　　年代久了么……肖盛仰头望了一眼摩天轮，还是高大坚固的样子，油漆却远没有那么鲜亮。
　　华江游乐场，今年已经是营业的第二十个年头了。
　　二十年间，游乐场的设施经过了不断的维护、升级、更新，毫无疑问是与时俱进的，然而这个摩天轮……他记得，现场那个明显有不安却又意外冷静的操作员，低声嘀咕过一句，说摩天轮预定在今年年底要进行维修和系统升级的，没想到居然在现在出事了……
　　巧合么？还是说，犯人就是盯上了这一点？
　　不对，更大的问题是，方钦为什么会出现在游乐场？为什么会坐上摩天轮？又为什么会掉下来？

　　李秉辉带着一组人，在轮班监控方钦，这点他很清楚——人手是他安排的，情况大多是通过他联络的。
　　然而，说是监控，实际上，因为陆明等四人不是嫌疑人，反而是受害者，况且四人先前都明确地拒绝了进一步搜查，而为了赶时间，秦旭和肖盛都默认了他们不等上面的批复——事实上，他们的行动除了那点推理分析和直觉，没有任何根据，又是在人手这么紧张的时候，上面多面会驳回他们的申请——他们的行动其实并不符合规定，说好听点是调查中必要的非常手段，说不好听点就是跟踪、就是犯罪。所以，他们也不敢过分靠近那四人，只是在远处进行监视。
　　虽说也是半点没有松懈，但到底是隔着距离又隔着楼，要碰到个看不见门的房子，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
　　肖盛记得，那四个人的住处，楼道都不是开放式的……就是说，李秉辉等人在监视的时候，只能通过大楼的情况，判断他们是否遭遇了危险或者正常地出门，而并不能看见他们到底是否离开了家门——如果他们在变装后离开，李秉辉他们根本没有办法。
　　而秦旭认可了这种监视方式的原因，除了没有更好的办法外，更重要的是，陆明、赵国良、王康辉、方钦，都没有瞒过众人的视线、偷偷离家的理由——他们都表现出了对“恶作剧”的恐惧，但也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更不像是有短期内解决麻烦或者离开扬海的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人真的会主动走向危险么？尤其是在他们足够谨慎的情况下。
　　甚至，连百里陌都没有对这一点提出异议。
　　——那么，是什么促使方钦离开了住处，还特意地掩人耳目？
　　退一步讲，如果说离开了住处，远走高飞、找人求助，虽然不符合方钦到目前为止的行为模式，但是还都属于可以理解的范围。那他为什么来到了游乐场？甚至是坐上了摩天轮？——这跟他的性格、处境、行事风格等等都不相符。
　　而且，更奇怪的是，摩天轮属于观光类的游乐设施，非常温和，理论上，只要游客坐在舱室中，不随意走动打闹，又有一定程度的谨慎，就算在运行过程中，舱门保持开启状态，也不至于发生意外。甚至，就算走动，意外跌落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而方钦一个人在摩天轮上，他又显然不像是会乱跑乱撞的，不存在跑动中撞上舱门的可能。同时，他受到了快递的警告或者恐吓，必然更加谨慎，会有意识地回避可能的危险……
　　——那是什么造成了他的跌落？

　　肖盛仔细查看舱室内部。
　　内部很简洁，除了两张相对着的塑料长椅，没有别的设施，也没有之前的游客留下来的物品或者垃圾。空荡荡的，干干净净。
　　肖盛趴在长椅旁，弯腰侧身检查下方的地面。没有任何异常。
　　他一手撑地，慢慢直起身，视线跟着动作上移。
　　视线比长椅的凳面稍高的某一个瞬间，一个印子在他视野里一晃而过。
　　他立刻顿住，保持着偏着头的姿势，一点点弯下腰，认真地盯着椅面。
　　在某一个角度，迎着光，他看到座椅上有半个模糊的脚印。
　　脚印主人的鞋底很干净，至少没有沾到淤泥污水之类的脏污，但只要在外面走动，多多少少总还是沾到了些灰尘——因而脚印非常浅，甚至只有在特殊的角度才能看到，但还是留下了。
　　脚印在对着门右手边的一张长椅上，靠近门的一侧。
　　肖盛顺着脚印往上看，估计了一下方钦的身高。
　　方钦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出头，站在长椅上的话，需要屈膝低头，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也不稳定。
　　——他为什么要站上去？
　　肖盛仰头检查舱室的顶和舱门上方，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方钦看到了什么么？他想检查什么？还是……想去拿什么东西？
　　肖盛伸手，试着在平地上模拟了一下方钦的姿势。
　　他在门的上方看到了东西，恰好在最靠近边角的地方。由于座椅的阻挡，伸手没有够到。
　　于是他站到了椅子上，舱室不高，他得弯曲着膝盖，低着头才能站住。这个姿势让他不方便保持平衡。
　　同时，他伸手去够那个东西，整个人向一侧倾斜。
　　为了稳住身体，他下意识地寻找支撑点，于是，他撑了一下舱门。
　　刚刚搭上的门锁，没有触发的锁死装置，带有裂纹的锁簧，在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下，终于不堪重负，断裂、脱开。地狱的门洞开。
　　——他到底想去拿什么？又为什么要去拿？

　　*** *** ***

　　“我当时换下下午的班没多久，刚把一组客人送上摩天轮，就听到有人尖叫，扭头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对，我当时背对着摩天轮，所以没有看到他掉下来的过程，等我转过去的时候已经……我想着这不是正常死亡，肯定得叫警察……”
　　案发后，第一个反应过来要报警和维护现场的，是当时在摩天轮下迎接客人的工作人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叫钱博文，本科毕业后想作为过渡，就在这里打短工。没想到一干就是三年。
　　他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很冷静，说话里条理相当清晰。
　　“当时送被害人上去的不是你？”肖盛从他的措辞里推断出了答案。
　　钱博文摇头：“不是我。是孙清，他今天应该是上上午半天的班，35号舱的客人是在换班前上去的。”
　　肖盛点头。游乐场里都有录像，其中一个摄像头正好对着摩天轮——钱博文没有说谎的必要，也没有说谎的意义。
　　肖盛正对着钱博文，余光里注意着周围人的反应。钱博文口中的孙清不像在聚集着的工作人员里面。已经离开了么？
　　“他不在？你们都是上半天班的么？能联系上孙清么？他有没有什么异常？”肖盛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过于急切了，苦笑了一下，到底是心急了。
　　钱博文推了推眼镜，很准确地抓到了他的每一个问题：“我们一般上全天班，两个负责在摩天轮下面接待，中午的时候会错开时间，轮流去吃饭和午休，每个人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操作室里一般是三个人，也是一样，轮流去吃饭和午休。”一旁操作室中的三个员工都点了点头，肯定了钱博文说的话。
　　“今天是轮到我和孙清当班，中午的时候我先去吃饭，休息了一会儿，去换他的班。他应该是回来吃饭了，现在不在可能是去上厕所了？这有点久啊……”钱博文有些犹疑，说着看向边上的同事。
　　一个操作员挠了挠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小孙没有回来吃饭啊……”
　　钱博文愣住了：“他没回来？我记得交完班他就往这边来了啊……”
　　肖盛本就严肃的表情一下子紧绷起来。
　　另外两个操作员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紧张了，赶紧回想了一下，附和着点头：“是啊，小孙没回来吃饭啊。”
　　钱博文反应很快，立刻摸出来手机，给钱博文打电话。没有人接。
　　“小孙他……”一开始回答的那个操作员战战兢兢地问。
　　肖盛摇了摇头，盯着钱博文的手机。
　　钱博文握着手机，一般继续拨号，一边继续回答刚才的问题，也难为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思路清晰：“孙清有没有什么异常……我印象里好像没有，早上我们还聊了两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中午换班的时候也挺正常的，他跟我点了个头，就急急忙忙去吃饭了。午休的时候晚吃饭的人不好受的，他每次中午去吃饭都挺着急的，没什么不一样的啊……”
　　钱博文努力回忆着，忽然一拍脑门：“非要说有什么的话，他这两天戴了口罩，从前天开始的吧。一般来说，我们这种服务行业，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允许戴口罩，给游客的观感很不好。但是他坚持换季的时候可能有传染病，我们这边管得又不严，也就随便他了……别的，好像实在没什么了。”
　　一个操作员也想起来了，笑了一声，又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立刻收了笑：“这两天小孙是突然戴起来口罩了，还非要撺掇我们一起戴，说什么现在传染病可能会有传染病，如果感染了就不好了……正常！小孙这个人吧，好人，就怎么说呢，有点缺根筋？”他像是说了人坏话，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头。

　　“孙清是，正式员工还是短工？”肖盛绕回了钱博文之前话里的一个词。
　　“我印象里是……”那个操作员下意识地接话，接完了卡住了，翻了下白眼望天，用力地回想。
　　“短工。”钱博文很快化解了他的尴尬，说完又赶紧给园方找补，“但是我们园里不管正式工还是短工，都是经过严格培训和考核的，不应该出现大的问题啊……”
　　“嗯。”肖盛应了声，陷入了思考。
　　孙清，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是否跟案件有关？如果有关，他是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目的，还是中途起意？他跟恶作剧事件是否有关？跟“那边”是否有关？
　　而更多的，在场的这些员工，在方钦的遇害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跟“那边”又是否有关？
　　肖盛揉了揉额角，一瞬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正常的谨慎，还是有些神经过敏了。
　　他很快回过神——他们在面对一个从未踏足的、陌生的范围，一切的谨慎和摸索，都是必由的，他们在不断的磕碰中习得经验。

　　门突然被打开，“砰”的一声开直了，撞在墙壁上，又回弹回去。门外的人被回弹的门板磕了一下，哀嚎了一声，然后跌跌撞撞地几乎是滚了进来。
　　年轻人跑得满头是汗，口罩挂在脸上，他抬头看向肖盛，又看到边上站着的众人，一惊，目光瑟缩了一下，然后又有些茫然：“这是怎么了……”
　　钱博文和三个操作员都一愣。
　　还是钱博文先反应过来：“孙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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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本来应该有次更新的，请个假，实在来不及了，明天补更，非常抱歉！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