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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8 ...

  •   百里陌把手机递还给严子安。她靠在座椅上,眼睫微低。刚才说话间的那点温度已经冷却下来,整个人又落回到了冰点,像是还活跃着的只有思维。
      严子安看着她,心下估量着她和白无的关系。
      对着白无的时候,她是生动的,和他对峙的时候不一样的生动。
      对上他的时候,她和外面的所有的隔绝被撕裂打碎,尖锐的刺捅进去,直达灵魂骨血。她是鲜明的,清晰真实到魂魄的每一个周折。她苏醒过来,带着生生剖开的血腥气。
      而对上白无的时候,活气从她身上泛起来,甚至隐隐地有了张扬和恣意,那些不像会是属于她的情绪,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探头。像是远远逃离了故里的游子,在别国他处,忽然看到了故乡人的模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乡音。
      可随着她挂上电话,那点活气又飞快地散开了,只余下一点缭在他耳畔,笼起来些微的酸涩。
      他不知道白无跟她是什么关系,可是下意识里觉得,白无像是来自她的故乡。而那是她永远失去的故乡。
      那双眼睛里的微弱的光亮,跟着她的人一起沉寂下来,冷得让人心里生寒。
      严子安忽然伸手,在她眉心碰了一下,指尖在虚空当中飞快地掠过,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尾。
      百里陌抬眼看向他。
      严子安半举起双手,放在身侧,坦坦荡荡一个投降的姿势。

      百里陌的目光滑过他,停留了片刻,投向远处:“扬海市跟渝宁市不一样。渝宁是暗社会的‘帝都’,势力汇交、世家聚集。”
      她伸手,双手指尖碰在一起,然后向两边分开:“数个影响力巨大的帮会组织,中心都在渝宁,势力由渝宁向外辐射。渝宁市的秩序下面,是暗社会的天下。而渝宁的秩序,建立在‘渝宁公约’上面。——这是两年前。”
      严子安看着她,很快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她在拉着他真真正正地进入“那边”。
      她不需要多问他是否做好了准备,不需要告诫他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残酷道路,不需要犹豫是否会把他拖进万劫不复。她知道他渴望的是什么,也知道那种渴望的心情。愿意用一切去交换,以求得偿所愿的。
      哪怕那所愿是虚无。哪怕付出一切换回的只是血和火的空寂。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指尖微微发麻,战栗一直蔓延上来。
      百里陌把两只手放下来,掌心向上,并在一起,在面前摊平:“但是扬海不一样。扬海作为特大经济中心,国家的制安管控力度不是渝宁能比的。过去的几十年间,前后有很多组织试图在扬海发展势力,甚至控制扬海,都以失败告终。这一带暗社会的势力,始终只能在‘暗’。
      “七家比较大的组织,‘扬海七家’——园江、赤旗、牧天、霸途、义堂、敖龙、忠义会,历史很长,但都没有凝聚起显著的影响力。势力划分从十七年前基本固定后,就没有再起过大的冲突。
      “其他散落着很多小帮派——有一些都算不上帮会,只是群聚——基本都没有发展的可能性。准确数据难以统计,但一般来说难以构成威胁。这两年形势可能有变动。”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收回手,没有任何过渡地,侧身越过驾驶座,打开那一侧的门:“秦旭。”

      *** *** ***

      【历史】

      “扬海七家”
      扬海市七家影响力比较大的组织——园江帮、赤旗组、牧天帮、霸途组、义堂、敖龙会、忠义会。
      十几二十余年前的“黑暗时代”,各个帮会、组织混战,争夺地盘,势力范围被不断地推翻重组。当年全国各地的大小组织,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全部被卷进了这场风暴,数不清的老帮会湮灭,新帮会诞生。
      扬海市同样未能幸免。
      当时鼎足而立的九家帮会,园江帮、赤旗组、牧天帮、霸途组、义堂、敖龙会、忠义会、黄巾帮、勤业会,不断地交换势力。其中的两家,黄巾帮、勤业会,彻底淹没在了黑暗中。
      十七年前,“渝宁公约”签订后,“黑暗时代”彻底结束。“扬海七家”形成了稳定的势力划分,进入了相对和平的休养期。
      而也是由于七家分立,扬海市帮会间相互制衡,瓜分了本就被压缩到极点的地盘,始终没有形成太大的势力聚集。

      “园江帮”
      园江帮,扬海市的老牌帮会之一,稳定后的势力范围主要集中在城西老城区。
      园江帮和大部分老牌帮会一样,早些年一直是家族传承。帮会的权力握在江家人手里,每代头目都是江家的直系。而随着人口流动增大,帮会成员的组成也慢慢变得复杂起来,为了制衡下面的一干帮众,也安他们的心,“提拔帮会成员作为二把手”渐渐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当年的九家帮会里,园江帮算是格外低调的。早年累积起了势力和影响力,后续却是始终不温不火,中庸路线不知道走了多少年,鲜少与其他帮会发生冲突。行事作风像极了白社会的工会,一度被认为“可以被踢出暗社会”了。
      也因此,园江帮的势力范围不断被侵蚀,从“九家”里沦落成了不起眼的小帮派,一度几乎彻底消失。
      直到三十多年前,上上代头目江余接手园江帮。
      要形容江余这个人,说简单也简单,一件事就能说清楚。
      当年九家会盟的时候,赤旗组的一个年轻人,对当时势微的园江帮反复挑衅,园江帮的二把手撸着袖子就要亲自跟人干架,硬生生被江余拦着了。江余就捧着个茶杯,笑眯眯地听他从头骂到了尾。直到会盟结束,后五年的分划和制度谈妥,前脚散会,后脚江余就一枪托,敲碎了那个年轻人的下颌骨。他一手握着手枪,一手端着茶杯,脸上的微笑跟之前没有半分差别。
      那次会盟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当着江余的面挑衅园江帮。
      园江帮自然也一改多年来得过且过和稀泥的行事风格,开始清扫组织内部、整顿势力范围,收拾下面一众蠢蠢欲动的小帮会……江余做事温和和强硬兼而有之,算不上多雷厉风行,园江帮也没有一扫颓势,闹出多大的动静。但确实的,它在渐渐恢复。
      江余缓慢平稳却不容抗拒地,把园江帮一点一点从低谷里推了出来。
      十年前,江余让位给他的儿子江浩然。
      江浩然完全不是他父亲那样温和却又威严的风格。年轻,自己还在上学,看着又不着调得很。人缘倒是很好,可混帮派靠的是人缘么?
      开始的时候,谁也想不通江余为什么要让这个儿子成为新一代的头目——这是跟自己多大仇多大怨,想搞死园江帮么。
      结果在短短一年之内,江浩然让那些看园江帮笑话的人、虎视眈眈等着园江帮垮掉来分一杯羹的人,都闭了嘴。他用比他父亲更加强硬的手腕和敏锐的嗅觉,带着经历了二十多年恢复期的园江帮,以前所未有的态势逐步崛起。
      当时扬海市的暗社会里流传着一个笑谈,被人骂能笑着看着你,回头等正事办完了,会盟期间的“不冲突约定”过了,一枪柄打碎你下颌骨的是江余;而能漫不经心逼着会盟成员为他改了规矩,当场打碎对方下颌骨的,是江浩然。
      之后的几年里,园江帮在扬海市多方势力的打压和排挤下,以及白社会逐步加强的治理力度下,顽强地站立住了,并一跃成为扬海七家之首,隐隐有了压过其余各家的态势。
      那一段时间,是园江帮前所未有的辉煌期。始于十年前江浩然接手园江帮。
      而终于两年前。
      江浩然没有任何预兆和解释地,离开了园江帮,彻底从扬海市消失了。扬海市、扬海市周边、乃是渝宁市的多方势力,一度大范围地搜索江浩然的行踪,一无所获。最终纷纷猜测,他大概是死了。
      江浩然离开后,当时的二把手吴震宇接手了帮会。
      吴震宇可能是园江帮所有头目中,最倒霉也是最有苦说不出的一个。当时的园江帮看着兴盛,也确实是兴盛,但老派帮会的一贯风格和扬海市的局势,注定了帮会里建不成多合理的体制——不管江浩然是不是努力尝试过改变,园江帮依然是江家的帮会,或者说,是“江浩然的园江帮”。组织里的大部分权力、帮众的制衡、利益往来的协调、和其他势力的冲突和调解……几乎所有决策的核心,都捏在江浩然手里。而随着江浩然的离开,切断垮塌了。
      吴震宇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暗社会中说起园江帮,提起的一定是江浩然,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说,是江浩然一个人撑起了园江帮。
      可惜,他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两年时间里,吴震宇拼命维持,但园江帮还是逐步从巅峰开始下滑,汇集起的势力再一次外流。好在,吴震宇到底不是什么中庸之辈,帮会的一众老成员也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局面渐渐稳定下来。
      园江帮不复往昔的昂扬之势,但也稳住了扬海七家的位置。

      *** *** ***

      “发自内心信任的人,因为利益关系而信任的上级——江浩然和吴震宇。能不能就此确定,郭武是园江帮的人?”
      秦旭先是听完了百里陌复述的电话的内容,然后是园江帮的历史。信息量不算特别大,却繁复错综。那些小说一样的历史背后,是怎么样的势力交锋,他没法想象。也无意去想象。
      秦旭其人,看着不着四六,内里却是精密准确如最尖端的机械,永远精确运行,永远目标明晰。人会失去判断力,一多半是被情感、成见等等影响,而秦旭鲜少会有被影响的时候。他也许不算是顶尖的头脑,但是他时刻清醒冷定。
      他自己都一度以为,世上没有什么能真的搅起来他的情绪,直到碰上了百里陌。
      眼下显然不是秦旭有情绪的时候。他很冷静地复盘了一下这段历史,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却又模糊不清。
      他停顿了片刻,呼出口气,自己答了自己刚才的问题:“还是不能确定吧,除了海天酒业,这就是个没有直接证据的事情……”
      “不能。”百里陌果断的回答让秦旭愣了愣,以百里陌的谨慎,他以为会是“不一定”。
      百里陌微微眯起眼:“至少不能凭借这一点确认。你知道两年前有多少组织发生了代系更替么?”
      “两年前?”秦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时间点,他的余光里看到,严子安在那一瞬间,完全是下意识里面,陡然冷厉起来的眼神。
      “光是扬海七家里面,就有四家,全部有可能符合郭武的这种情况。
      “而海天酒业确实是园江帮的,郭武也大概率是为海天酒业工作。但是,暗社会里面,势力的勾连、交锋,远比白社会的复杂,每个人、每个行为,都可能是棋子——没办法确认背后执棋的手到底是谁的。”百里陌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话接下去,像是完全没注意到秦旭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是两年前?”秦旭却又绕了回去,难得地逼到了百里陌眼前。
      两年前,这个时间点,他对发生了什么全然没有头绪,却本能地嗅到了不安。就像百里陌的状态让他本能地心慌。
      百里陌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低垂着眼帘,像是沉浸在什么情绪里面。可是,她那样空荡荡的壳子,风吹过都能听到回声的模样,会有什么样的情绪呢?
      秦旭没有像往常那样退让。他看着她的侧脸,淡漠冰冷,连线条都显出肃杀。
      他微妙地生出了一种像是家长在逼问孩子的错觉。
      秦旭下意识地觉得无奈,又有几分陌生的窘迫,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百里陌的笑,和她那双安静下来的时候,死寂的眼睛。
      不在乎一切的人不可怕,因为不在乎,他们只会沿着惯性去生活,没什么能够扰乱这条轨迹。野兽一样盯住了猎物的人也不可怕,因为不管怎么疯,人的身上只要有所牵绊,总能被拖回人间。
      真正可怕的是不在乎一切、还偏偏盯住了目标的人,因为不在乎,因为被绑在了一个目标上,所以可以为了达成什么,毁灭掉自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却又乘着风扑向了烈日,那么,就算把自己焚尽了,风筝也不会试图回到人间吧。
      秦旭眼里,百里陌似乎渐渐对外界开始有了反应和关注,她在一点点苏醒过来。
      他先是松了口气,然后被更大的慌张和恐惧抓住。他多怕啊,怕她下一刻就成了那只扑向太阳的风筝。
      没有任何根据地,甚至有些可笑的——一个在暗社会混过、对“那边”了如指掌的人,一个连正常的温情都不明白的人,凭什么为了他们的正义出生入死?
      可他就是那么觉得。

      他看着百里陌,眼神锋利,像是要从她身上逼出点什么。
      百里陌终于抬头,侧过去看向他:“秦旭,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秦旭一怔,反应过来。她在保护他,把他隔在真正的黑暗外面。
      他心里忽然有什么松开了,像是柔软的地方被戳了一下,牵连着所有绷紧的地方都松开了。
      秦旭笑了一声,语气里不自觉带上的压迫感散掉,散漫和无畏这两种矛盾的情绪漫上来,揉捏到一起:“刑警不就是,赌着命去换真相么?”
      她却偏了下头:“不是。该拿命去交换的,是我们这种人。”
      我们这种人,生于黑暗,立于泥沼,怀抱仇恨,向死无生。

      秦旭闭了闭眼。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同时压住了百里陌和严子安的肩:“我不知道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你们曾经到底是什么人,更不知道将来要面对什么。可是,不会再是孤军奋战了。”
      他不知道那深渊几许,却固执地想跳下去,带他们出来。
      那两个少年望着他,漆黑的、不见底的眼睛,和浅棕的、冷寂空无的瞳仁,是一样的干净。

      秦旭收了手,靠回去,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说起来,我真是连你们是好人坏人都不知道。回头要是被坑了,那不是,要被李局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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