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38、37

　　乐天娱|乐|城里面，算不上干干净净，但也确实就是个普通的娱|乐|城该有的样子，不多什么，也不少什么。顶多是比别的地方气派了一点，里里外外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娱|乐|城每天傍晚五点开门，到凌晨五点歇业。歇业之后，整理，打扫卫生，到五点四十左右关门。袁斌虽然身为老板，却很是兢兢业业，经常到店亲力亲为——这一周每天锁了门最后一个走的就是他。
　　“我走的时候还一切正常的啊……”袁斌一张脸丧得像把半辈子的霉都倒上了。
　　路段的监控没有对着娱|乐|城的，附近街道上人来人往，劳动路上人影稀疏，画面里一切都很正常，技侦瞪大了眼都没找出来个可疑的人影。至于乐天娱|乐|城的监控，倒是有一个立在门口，然而……
　　“我谁想得到会出这么个事，关门的时候就把监控一起关了啊……诶哟，早知道不省这几个电费了。”袁斌像是要把肠子都悔青了，“谁知道白天会把监控关掉？这肯定不能到处说啊，怎么可能告诉客人。员工里也就几个领班知道吧……都信得过，不然要让打工的偷了东西算谁的？”

　　*** *** ***

　　“百里，袁斌有问题，对么？”秦旭靠在驾驶座上，不急着开车，回想男人浮着层油光的脸。袁斌跟着后来赶到的肖盛的车去了局里，做笔录。
　　“他看着胆小怕事，满是破绽，好像吓一吓就能把什么都抖出来，实际上……他能经营起乐天娱|乐|城，不会是什么没见过场面的小角色。他多半是装的，对么？”
　　“对。他跨在黑白两侧。”百里陌答得痛快，“这种人，多半擅长话术。他反复在强调‘没有违法犯罪’，好像急于把自己撇清，又主动提起来‘小姐’——他在暗示你把违法犯罪往□□交易那边去考虑。对于‘那边’的人，真要查起来，‘黄赌’反而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如果能用这个把警方的视线引过去，那再好不过了。
　　“他被抓住手腕的第一反应，不是挣脱，而是去胸前摸武器，说明没有经过很专业的训练，至少没有到养成条件反射的程度。而会让这种人安心的，多半是枪。但是他手上没有枪茧，说明用枪不频繁——综合这两点，他不是打打杀杀里混出来的。
　　“他身上没有带枪，但在被拍到胸口，以及车子被注意到的时候，是实打实的慌张。他下意识地害怕别人注意到他带着武器，说明武器确实是防身用的。不善于打斗，平时也不会参与冲突——他在‘那边’很可能是个左右逢源的角色，负责经营。
　　“这种人，徘徊在‘这边’和‘那边’两侧的可能性非常高。尤其是袁斌这种表现的。既脱离了常轨，又不是完全属于‘那边’。
　　“他对于车子切实的慌张，有两种可能。车上藏着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东西很可能是枪，他害怕被警方搜身，在下车前把枪放在了车上。人的话，这个时候过来，出面的是他，很可能是他的上级。但是，在谈话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任何看向车子的动作，或者这个倾向。人在紧张当中是会下意识向权威求助的。而袁斌虽然油滑，但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可以克制住这种本能——大概就能确定，他车上没有别的人。
　　“那么，如果他连开车、见警方、再开车回去，这个过程中，都要带着枪——甚至在见警方的时候只是把枪放在车上，这样都要带着——他得有多担心自己的安全？”
　　秦旭沉着声：“郭武。”
　　“情况很像。他们在怕什么？”
　　秦旭和严子安都在深思。几分钟后，秦旭摇了摇头。

　　“你放他走了。”秦旭说。刚才，他故意转身，故意装作不知道百里陌和袁斌的对话，不过是他跟百里陌演的一出红脸白脸。
　　“嗯。”百里陌坦坦荡荡，“总得演得像那么回事。”
　　“你想怎么做？”秦旭问。他不知道百里陌想要做什么，只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后近乎盲从的配合。
　　而信任和盲从之间，很多时候只隔了那么一条模糊的线，这里面的区别，恐怕只有秦旭自己才能说得清、把握得住。
　　百里陌透过车窗，看着对面乐天□□的大门和外墙，上面大片的鲁米诺反应残留的荧光，技术科的警员正在善后。
　　葛青山到底把整面墙上都喷了试剂，然后大张旗鼓地在外面拉起了遮光布。荧光反应显示，门和墙面上所有的痕迹都是实打实的血液。
　　为了进一步确定是哪种血液，葛青山正带着指挥着法医、技侦、痕检，技术科的一干人等一起铲墙皮。
　　百里陌望着外面，目光没有收回来，有些冷淡地一摇头：“还没想好。”
　　秦旭有些意外，扭头看向百里陌，神情逐渐复杂。
　　良久，他吐出一口很长的气，沉着声说：“百里，你别乱来。”
　　“不会搞砸的。”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秦旭难得的严肃，语气里沉着些不太明显的担忧。
　　他对百里陌的心思，算不上透彻的了解，但他总觉得，她是真的对什么都不在乎，也是真的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他多害怕，怕她哪一天，就这么把自己交代在外面了。

　　百里陌没接他的话，转过身，单手撑在椅背上，看向坐在后排的严子安：“联系下白无。问他那几个地方是哪家的。”
　　严子安看向她，而秦旭在扫了她一眼后，转向严子安，没有掩饰自己探究的意味。
　　严子安抿了下唇：“他不想再牵扯进去。”
　　百里陌跟他对视了片刻，垂下眼，像是一声叹息：“混乱要开始了，他……逃不过的。”
　　严子安愣了愣。他轻轻蹙起眉，像是在权衡。
　　有一点点的挣扎，很容易就忽略过去，却是秦旭第一次看到他身上有外显的情绪。
　　但很快，他抬头，看向秦旭：“不好意思……”他说的很客气，语气里却是不容拒绝的逐客意味。
　　秦旭瞬间了然。他有些无奈，但什么也没说，笑笑，很干脆地推门下去，反手碰上车门，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毫无形象地在花坛上坐下，摸了个烟叼着，姿势像极了蹲在田埂上的老农民。
　　严子安从口袋里拿出来手机，没有再犹豫，拨号。在等电话接通的间隙里，他调大了音量，同时问：“扬海市？”纯粹的好奇。
　　扬海市的事情，问白无，不算是一个太好的选择。
　　百里陌很直接地回答：“扬海我不熟。”所以没有足够的情报，也没有情报来源。
　　渝宁是她的主场。她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来到扬海，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上，只能孤军奋战——不对，她根本就，不是在“战”，一切都是本能的反应。
　　她只是在那里，在一片过去从未踏足过的土地上，无论身边有什么人，都像是孤身站立。
　　现在，她踏进这个战场了。

　　“喂？安仔，大早上的你找我干嘛，昨天才见过，这才一天又想我了？”白无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是才睡醒，带着点鼻音。
　　“白无，海天酒业，乐天娱|乐|城，桓业财会事务所，明诚金融，新瑞有限公司，这几个单位，是哪家的？”严子安直截了当地截断了他的口水话。
　　白无那头静了下，然后他笑了声：“安仔，你身边是谁？”
　　“嗯？”严子安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
　　“你那边有汽车喇叭和引擎的声音——你在路上。
　　“很模糊，像是隔着玻璃——你在车上。
　　“你周围很安静，没有人声——你在私家车上。
　　“安仔，你没到能明目张胆开车上路的年纪，你也不会在自家车上给我打电话问这个。
　　“那么，安仔，请听题，你在谁的车上，边上又是谁？”白无语气里带着笑，循循善诱，听不出喜怒。
　　“啊，安仔你别说话，我来猜一猜。百里陌？秦旭？不对，只有百里陌，对么？”白无略微有些绷紧的声线稍稍松开了一点。
　　“我猜我们家安仔那么乖，不会把我卖给警察的。可是，你也不能拿我去讨好你的小女朋友啊……”白无的声音里都是调笑。
　　严子安跟白无太熟了，他能轻轻松松想象出来白无散漫的语调后面，那双冰冷的眼睛，像盯住了猎物的蛇。可是，也因为太熟了，他仅仅对着白无的声音，实在是生不出多少泄露情报之外的警惕，反而觉得头疼。
　　白无的口无遮拦，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他跟百里陌对视一眼，有几分无奈：“白无……”语气里有点责怪的意思。
　　“哦我错了，她还不是你女朋友。”白无赶紧找补，“安仔你这不行啊，什么时候能搞定人家啊。黄花菜都要凉了。要不要哥哥帮你一把？”白无没个正形，像出了栅栏的疯马，东南西北撒欢乱跑。可是，大多数人只看到白无的疯，没想到疯马还有能踢死人的蹄子。
　　“你够了……”严子安很难得地显出些窘迫，抬手掐了掐眉心。他大概是永远不可能习惯白无的不着调了，尤其是白无口中的半个“当事人”还在他边上坐着。只是他这会儿还没意识到，正常情况下应该礼貌地跟人道歉的自己，眼下却只剩下了窘迫的感觉。

　　白无还在那边喋喋不休：“安仔，真的，要把握机会啊，这年头能碰到个喜欢的不容易啊。何况你这一天到晚性冷淡的模样。哦我忘了，你那张能冻死人的脸，除了当摆设没什么别的用，这不是要吓跑人女孩子么……嗐，安仔你别急，跟哥哥我说啊，哥哥保准帮你手到擒来……”白无越说越没个谱，满嘴那何止是跑火车——火车早八百年前就脱轨了！
　　严子安知道，白无借着胡说八道的功夫，一边敷衍着他的问题，一边引着百里陌开口。在浪得没边的表象下，他透过电磁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严子安边上的人。
　　可知道是一回事，心境是另一回事，他眼下终于被白无逼出了点愠怒：“闭嘴。”
　　严子安从小到大，沉稳冷淡了十几年，能把他逼出点符合年纪的模样的，统共不过三个人……现下除了楚江明，大概就只有白无一个了。
　　他单手握着手机，手肘撑在前面的椅背上，微微低着头，嘴角抿紧了，眼神冰冷，脸颊却有些微微发红，要不是他皮肤白，根本看不出来。可就是这点淡薄的红晕，冰刀霜刃一样的少年骤然生动了起来，寒凉的眼尾挑着一点点窘迫，和随之而生的火气。

　　百里陌忽然笑了一声。很低的一声，含着点模糊不清的玩味和愉悦。转瞬消逝，像是谁的臆想。
　　严子安一愣。愉悦，他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类似的情绪。
　　一起停下来的还有白无。
　　情报贩子几乎没有听力不过硬的，白无又是其中翘楚，显然也听到了那一声。
　　沉默里气氛不知不觉就压紧了。
　　严子安扭头去看百里陌，猝不及防地看到她骤然放大的脸。
　　百里陌靠过来，一手抵着椅背，凑在严子安脸侧，慢悠悠地说了一句：“白无，辈分错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点似有似无的揶揄。
　　温暖的呼吸落在严子安的皮肤上。
　　说完，她坐了回去。
　　那片皮肤落到微凉的空气里，生出轻微的战栗。严子安稍稍转头，偏过了一个角度，听到电话那头白无低声骂了一句：“操。”
　　严子安眯了下眼，嘴角扬起来。

　　百里陌偏着头看他，忽然伸手，从他手上拿过手机：“白无。”
　　那头的人愣了愣，笑起来：“百里陌。”
　　“海天酒业，乐天娱|乐|城，桓业财会事务所，明诚金融，新瑞有限公司？”百里陌用跟严子安完全一样的语气，报出来这一串名字。
　　白无叹了声：“跟我买情报很贵的……而且，我金盆洗手很多年了哟。”
　　百里陌同样叹了声：“金盆洗手啊。”
　　“是啊。”白无似乎颇为遗憾，“人在江湖飘，身不由己啊。”
　　“我知道你没有叛出‘盟约’。”百里陌轻声说，平淡没有起伏。
　　白无像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震住了，没有再说话，连呼吸都压到几乎没有。
　　严子安眼神锁住百里陌，他也察觉到了那一头的反常。
　　白无的全部注意力、警惕、攻击性，真真正正地全部调动起来了——他在一次呼吸里面，从懒散，一下子提到了完全的对敌状态！
　　沉默像有千钧之力，偏偏这三个人都像毫无察觉。

　　白无终于哼笑了一声。笑声把橡皮膜划开了口子，压力泄出去：“百里陌。”他笑着，玩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百里陌没有回答。
　　“海天酒业，乐天娱|乐|城，明诚金融，是园江帮的。桓业财会事务所，是城铁帮的。新瑞有限公司，我并不清楚。”白无像是完全没有指望她会回答，没有停顿地说下去,说完叹息了一声，半真半假地遗憾道，“唉，这么多年，说好不卖不卖的，还是破例了，晚节不保啊……”
　　“城铁帮？”
　　“对，就是那个没存在感十几年了的小帮派，这两年有些起来的意思了，不过也还是小帮派，都是些小打小闹。”白无感叹归感叹，答倒是答得痛快，像是反正晚节不保，不如糟蹋个彻底。
　　“高天？”
　　“领头的是高天，但是背后还有人，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了。”
　　“园江帮是吴震宇？”
　　“对。”
　　“郭武？”
　　“这个名字不清楚。”
　　“周大国？”
　　“城铁帮的老人了。”
　　“白无。”
　　“诶。”这两人一来一回接得飞快。
　　“‘盟约’破裂之后，‘世家’一直在旁落。小心一点。”百里陌轻声说。
　　“啊……”白无怔了怔，然后懒洋洋地笑开，“谢啦。”渝宁市的漫画咖啡吧里，白无半倚在椅子上，对着手机比了个口型，“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