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29、28

　　会议室里坐着十多个人，刑侦科的警员占了一大半，还有几个技术科的。要么刚跑外勤回来，要么刚从鉴证室出来，大都抓紧了开会前这十来分钟在吃饭。泡面味、外卖味、烟味，还有外勤身上的汗味混杂在一起，一屋子说不出来的怪味道。
　　里面的人都像没闻到一样，或者低头拼命扒饭，或者跟同事小声地谈话，淡定得没边，展现出了我局警员同志们良好的心理素质……
　　秦旭一推门，差点想扭头把门再关上。
　　葛青山抢先一步，越过他开门进去，一边还扭头嘲笑秦旭：“啧，老秦你这明显是没待过解剖室的人，尸体的那个味道，尤其是高腐的……这酸爽，不敢相信……”说着，还故意抽了两下鼻子，“跟那比起来，这味道真没啥啊。”
　　秦旭冷哼一声：“葛胖子你是被福尔马林熏坏脑子了吧。”
　　葛青山翻了个白眼：“你才神经搭错呢……”说着反应过来，“不对啊老秦，我记得你早先也没这么讲究的，你也跟他们一起混着的来着，局里这味儿应该早习惯了不是……”一凝神，看见了走在后面的百里陌。
　　她面无表情地跟着葛青山进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葛青山恍然大悟，颠颠地跑到窗户边开窗，一边故作严肃地呵斥满屋子的人：“干什么呢？搞发酵呢？这么股子味道憋着也不知道开窗！”

　　“葛主任，您那解剖室也没见着您开窗通风啊。”二支队的崔皓笑着调侃。
　　葛青山阴笑着看过去：“哟，那我明儿开门你试试？”
　　崔皓“嘿嘿”笑着摆手：“别别，谁不知道您那地儿要通风，遭殃得可得是整个局子了。”说完话，发现后面一片都静了，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声音在跟秦旭打招呼，喊着“秦哥”、“秦队”。
　　崔皓顺着一干人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女孩子走过去，到窗边，搬了张椅子坐下来，旁若无人地望着一处出神。
　　生面孔。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她。
　　市局一向是个男女比严重失调的地方，更不用说刑侦科和技术科，尤其是主要负责恶性案件的一支队和负责暴力犯罪的二支队，更是名副其实的和尚庙。上午派去安抚报案人的女警于小寒，还是从三支队借调的！
　　见着个女同事就能当梦中情人的一众汉子，骤然看到那张细腻矜贵里带着股清冷的脸，不约而同地深感自己找到了加班的动力。
　　一时间，整个屋子的“和尚”都安静了，三两次呼吸里就收起了平时不着调的模样，外卖盒、泡面桶扔的扔藏的藏，烟不管剩多少赶紧全掐了，生怕吓走了人家小姑娘。当年在警校里特训的时候都没见着这么利索的。
　　秦旭咳了一声，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瞎说：“我侄女。公大研究生，协助破案的。”这谎话说的多了，他自己都快信了。
　　“奥！”众人猛点头，继续行注目礼。
　　百里陌稍稍抬头，慢慢环了一圈屋内。她有意识地克制了眼神，目光里寒、锐，带着明显的距离和冷淡，但毕露的锋芒和那些冷兵器一样的凶戾，一起被压了下去，好像她只是个被学术打磨过的研究生。
　　一圈环过，她收了目光，回到先前出神的姿态。

　　秦旭打量了一下她的姿势，忽然意识到，她一点都没有不自在，习惯了面对很多人，习惯了被很多人注视着。她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也不必去在意眼前的任何人。她只是在这里等着会议开始，淡然自若。
　　他耳边又似乎又掠过那个朋友的话。
　　“特大犯罪组织里面救出来的人质、被控制被训练的‘杀手’等等，所有这些可以被划归成受害者的，因为受到了长期的威胁和迫害，多半有一些应激性创伤，并且症状比较一致。主要表现为，对刺激的过度反应，极度畏惧生人，对别人的关注异常敏感，胆小、谨慎、极易受到惊吓……”
　　记忆里那个声音报了一长串的反应，秦旭隔着近三个月的时光，一项项和百里陌对照——其实根本不用对照，太过于一目了然。
　　“这些，她身上完全没有。她很习惯面对众人，习惯在一群人面前讲话——甚至，习惯发号施令。”
　　她惯于引导人的思路，指引一个群体的行动。
　　“我怀疑，她不是什么简单的受害人，她是被培养的。”
　　朋友总结陈词的声音，经过了记忆的修饰，还是低沉阴郁，带着浓浓的忧虑。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我相信我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相信给自己递消息的人，也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她。
　　想握住最快的刀，怎么能不冒着被割破手的风险？
　　时隔近三个月，回头来看，他对自己能不能控制住她，有了深刻的怀疑。她比他以为的，要扎手得多，不管是那一身的锋芒，还是出鞘利剑一样的才能。
　　可是，他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她。没有理由的，只是他摸爬滚打在一线那么些年的经验告诉他，她的眼神、她的思考方式，意味着，无论她再怎么冷漠，再怎么不明白感情，可不知为何的，她就是被捆在了“正道”上。
　　这种毫无来由的直觉，真是危险。还不如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她。秦旭暗自嘲讽，却又心知肚明，不管怎么样，他们现在需要她。
　　而只要她不脱离控制，他也可以压下去探查的欲望。
　　他敲了两下窗户：“散开散开，没吃完的赶紧吃完饭，等王队过来，咱就该开会了。”

　　周围的人迅速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扒饭的扒饭，闲聊的闲聊。
　　百里陌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她无意识地伸手，碰了碰眼镜的边框。顿了片刻，垂下手。眼里空空荡荡。
　　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几分钟，伸手去摸口袋里那张折起来的卷宗清单。指尖碰到纸张，越过纸张，又碰到几个四四方方的棱角。
　　她屈起手指，裹住那些棱角，往外拿。掏出来一把糖。
　　四四方方的，包着蓝白色的糖纸，边角规整但不尖锐，圆润地硌着掌心。看起来清淡，却又甜美温润。
　　她垂眸望着那满把的糖，想起来昨天严子安把糖放到她手里的时候。
　　少年人垂着眼，皮肤很白，头发生黑，眉眼里含着凌厉，下颚到脖颈的线条漂亮又不失硬气，表情里有些许天生的冷淡。他瘦长的手指裹着糖，端端正正地放在她手心里，指节擦过她掌心的皮肤。他松手，收回去，抬眼看向她，漆黑的眼，锋利的东西被盖起来，沉静通透。
　　百里陌手指轻轻蜷了下，指尖碰了碰糖纸，眯起了眼。
　　她突然握了一下糖，往侧边倾过去。
　　“诶？怎么了？”葛青山看到她靠过来，赶紧让出来地方，热情洋溢地问。他没等到回答，只看见百里陌轻轻扬了一下手，把满手的糖丢进了角落里的纸篓。然后她冷淡地收回手，没有半点留恋。
　　葛青山愣了愣，看着纸篓里包装精致的糖块，颇为心疼地摇头：“诶呀，丢什么呀多可惜……”

　　王川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分多钟到，显然也是出外勤刚回来，向来挺括的制服有些皱巴，手上还端着碗还没拆的泡面。
　　“王队。”一屋子的人站起来打招呼。
　　王川从警二十多年，经手过不少大案，自然也立过不少工，而且待人干事都客观公正，从不拿职位压人，深得警局上下尊重。就是为人太过肃正，不大能跟同事打成一片，颇有些积威深重的意思。
　　王川客客气气地冲众人点了点头，坐到最后一排开始泡面。
　　秦旭站起来，走到前面的白板旁边：“除了几个外勤的同事还在工作，案子相关的大家应该都到了。我们抓紧开始吧。我先讲，各位补充。”

　　“先梳理一下案情。这里面有一些我个人的推论，麻烦各位进行质疑。”秦旭的开场跟他平时的风格很不一样，甚至跟他此时站在前面松松垮垮的样子也很不搭调，严肃谨慎得过分。但跟他共事过的人都很清楚，这就是他谈案子时候的风格。

　　“第一个事件，9月18日，老档案馆失窃案。”秦旭在白板上写下第一个时间，把复印过的失窃卷宗清单贴在旁边。
　　下面的人都愣了，大多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案子，一时之间有些想不明白。老档案馆失窃，好像是性质有些恶劣，挑衅到警方头上了这是，可是跟他们在查的杀人案或者快递案，有什么关系？
　　秦旭不理会下面的反应，把从吴卫华那边、和刚才从三支队调档了解到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基本和吴卫华所言没有什么出入。
　　说完，他不等有人发问，直接问俞洛：“俞洛，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在档案馆楼下等百里陌的时候，秦旭就发消息让三支队的人传了卷宗过来。又让俞洛去查9月18日前后，公安系统是否遭到了入侵，尤其是刑事的电子卷宗一块。
　　俞洛从进屋坐下就开始鼓捣电脑，键盘敲得劈里啪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会儿被点名，才如梦初醒般抬头，条件反射地“啊”了一声，然后揉了把脸，意识这才从二进制被拉回现实：“那个啊……秦旭，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试图入侵公安系统么？数不清啊数不清。扬海这种特大城市，总有些神经病以成功侵入公安系统为目标。”
　　他冷哼一声，没注意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但是！自从我修改过系统之后，从没有成功进来搞过破坏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你要找的那个。”
　　头一次有人在搜查会议上把“我不知道”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秦旭无奈地掐了掐眉心，点头：“行吧。”
　　“9月18日前，半个月之内，只试图入侵过档案系统，没有破坏行为或意图，查看过电子卷宗涉及的时间，没有其他操作。可以查到么？”百里陌忽然插话。
　　俞洛想了想她的话：“很难。我更新过防火墙，多加了几道保护，近期没有成功进入内网的，要想留下浏览记录更不可能。唉……有时候防火墙太牢固也不行啊……”俞洛的语气非常欠揍。
　　周围的人倒是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共事久了，知道他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讲话风格，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别的意思。
　　“那突破过一道或者两道防火墙的呢？对方很可能擅长网络攻防。”
　　俞洛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思忖了片刻：“我试试，不过时间太久了，别抱什么希望。”
　　“好。”百里陌点头。

　　他们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听得周围人一头雾水。林于敬终于忍不住，举起手问：“秦哥，这个案子跟我们在查的有什么关系啊？”
　　秦旭看了一眼百里陌，轻轻敲了下白板，一点点拆解分析：“档案失窃和归还的过程中，犯人没有惊动值班的门卫大爷，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附近的监控没有发现异常，没有目击者——说明犯人在实行盗窃的过程中，非常的谨慎，甚至是专业。
　　“失窃的卷宗126份，从22年前到18年前，分布几乎平均，而且涉及各个类型的案件。每份卷宗都被打开、取出过。但是比起这126份卷宗都是特殊选择的，更有理由认为，只有其中的一份或几份是犯人的目标，其他的只是为了混淆视听。
　　“卷宗在失踪一天后归还，几乎可以算是立刻归还了。也因此，案子没有再进行深入的调查，我们一头雾水，摸不清他的目的。更重要的是，这个案子的性质，因此，从一起挑衅警方的恶意盗窃，变成了一出闹剧。
　　“不得不认为，这个时间掐得非常好，恰到好处的使警方快速结案，而不要对案子投入过多的关注。
　　“这里面，这些犯罪计划上，以及，为了‘窃取档案’这样的‘小案子’，而制定缜密的计划，并且详细考虑警方的心理和反应——都表现出非常精巧和缜密的思路，以及极度的谨慎。
　　“像是玩笑一样的行为下面，是非常的冷静和有组织性。反映出犯人冷静、严谨、异常谨慎、行动力强的特质。
　　“这种情况下，首先，很难认为犯人的目的只是窃取一次档案。其次，我们需要关注这种犯罪能力和表现出来的犯人类型。事实上，之后的案子里，这种犯案能力，和人格特质，会反复地出现。
　　“所以，有理由认为，这个案子和我们调查的案件，是有关联的。”
　　秦旭说完上面一句总结陈词，停顿了几秒，重新开口，声音微沉：“也有理由认为，这一系列的案件，从至少一个多月前，就开始铺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