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30、29

　　“这一系列的案件，从至少一个多月前，就开始铺陈了。”秦旭的声音微沉，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
　　可下面听着的人，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从一个多月前开始铺陈。
　　一个多月，铺陈。
　　这意味着什么？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不知道，只知道这起案子，远比他们以为的要来得棘手的多。
　　好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从大案重案里淌过的，迅速地冷静了下来。连带着程翔一干年轻的警员也很快地收拾好了情绪。

　　“10月13日，凌晨两点到五点之间，星源企业工程师陈家梁被害。死亡原因是头部受到钝器击打。被分尸后丢弃。
　　“装着尸块的袋子在当天上午，出现在城郊一处公园中，被陆海洲、周大国目击。同时，两人还看到了疑似犯人的一名男子，并对他们做出了威胁的动作。
　　“14日凌晨6点左右，装有尸块的垃圾袋在东城大桥下被发现。
　　“14日傍晚，周大国联系陆海洲，两人约定于15日来报警。
　　“15日凌晨一点半到三点之间，周大国被害，颈动脉被利刃割断，失血过多而亡。尸体被丢弃在这边附近的一个垃圾桶里，在那天早上6点10分左右被回收垃圾的环卫工人发现。
　　“当天，陆海洲到达警局报警。我们对他进行了侦讯。陆海洲向警方求助，表现出对自身安全的极大担忧。于是，由二支队派警员到陆海洲家，进行24小时的保护。
　　“16日，锁定了嫌疑人为徐景明，并在他家里发现了日记本，日记本中坦白了杀害陈家梁的罪行。徐景明失踪了。针对徐景明的通缉令立刻签发了，在全城和周边地区搜索徐景明。但是一无所获。
　　“20日，陆明的家门口发现了血衣，血是鸡血。本人提出不进行调查。
　　“21日，赵国良收到了品名为‘警告书’的快递，里面是一只被砍下来的黑猫的头。本人提出不进行调查。
　　“22日，陆海洲借助隔断墙中的空间，从自己家中离开，并造成了失踪的假象。
　　“23日，王康辉收到品名为‘警告书’的快递，里面是一件血衣，同样是鸡血。本人提出不进行调查。
　　“24日，方钦收到品名为‘警告书’的快递，里面是一具无头猫尸。本人提出不进行调查。
　　“25日，在青溪县旧瓷窑中，发现了疑似人骨。并在其中一个的炉灰中，发现了一枚白瓷袖扣，基本可以确认是徐景明当时穿着的衣服上的。
　　“26日，凌晨三点到四点，郭武在老兴业坠楼而亡。”
　　秦旭说完最后一句话，马克笔也正好在白板上划下最后一笔。他一边讲，一边把时间点写在白板上，旁边贴着现场的照片或是被害人、犯人等等有代表性的线索照片。他放下笔，单手撑着桌子，背对着众人靠在桌沿上，眯着眼看那半黑板的时间节点。沉默了一会儿。
　　底下也没人说话。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都稍稍仰着，在打量秦旭飞扬而筋骨分明的字。
　　单看一个个案子，档案馆失窃、陈家梁-周大国被害一案、恶作剧事件一案，郭武坠楼一案——或者怪异、或者暴力，都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的“正常”的刑事案件。可当这一条条案发时间节点被秦旭以这样子的方式汇总呈现，那里面隐隐约约的连贯性，让人不由地震悚，触目惊心。
　　而恶作剧事件一案中的四起案件，在秦旭刻意保持了一致的句式中，他们很清楚地意识到了问题——本人提出不进行调查。

　　“秦哥，为什么这些案子是一起的？”刘晨阳问出了大部分的人心声。
　　秦旭半回过身，伸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他的同事们稍安勿躁：“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我们先按着调查到的内容，和我……的一些推测，重新整理一遍案情。然后，我想整个问题会自然有答案了。”
　　他一把揽下这些推论，为了不把百里陌推出去。他可以用“公大研究生协助查案”的名义把她带到现场、带到搜查会议，但他到底不想让她受到过多的关注。就像他尽可能地不带她去出外勤，去接触更多的人。越多的关注意味着越多的质疑和危险，他要在能做到的范围里去尽可能的保护她。
　　秦旭不等人回答，换了一支蓝色的马克笔，用笔身轻敲了一下白板，第一笔划在了所有的事件发生之前。

　　“三个月前，徐景明在公司酒会上，无意中得知，陈家梁是两年前撞死了他独子的肇事司机。”秦旭在最上面一行，离“档案馆失窃案”空开了点距离，写下了一个时间点——“三个月前，徐景明->陈家梁”。
　　“10月11日，徐景明决定杀死陈家梁复仇。”秦旭很快地在先前写下的“10月13日”一行黑字上，添上了“10月11日”一行，又在前面打了个问号。
　　“我怀疑，在11日之前，有人联系了徐景明，这人很可能是调查星源企业中员工私人恩怨时，意外得知了徐景明与陈家梁的私怨，于是唆使徐景明进行报复。
　　“这里存在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是星源企业的员工，一个，我们先称他为‘协助者’。
　　“这么怀疑的根据是，陈家梁尸体上的伤痕及分尸的原因。有理由推测，分尸是为了掩饰死后的刀伤……”秦旭把一张陈家梁尸体的照片贴在了白板上，慢慢把先前百里陌的推测用他的方式重新整理导出。
　　“而且，徐景明死了，尸体必然有人处理——他的尸体已经被焚毁，没有被‘协助者’处理掉的骨头也完全灰化，无法进行鉴定。所以，我们直接证据断定，徐景明确实已经遇害。”
　　秦旭用了“遇害”一词，立场很清楚，他相信徐景明没有直接杀害陈家梁，或者说，他推测徐景明不是这一系列案件后面那个穷凶极恶的策划者。他的意思也很清楚，即使无法证明，但基本可以确定，徐景明已经遇害了。
　　说到这里，秦旭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接下去：“我推测，徐景明在13日，按原定计划自杀。但是，他用他的死，给我们提示了‘协助者’的存在，也打乱了‘协助者’的计划，逼迫他露出了更多的破绽。”
　　秦旭一点一点，说明徐景明的日记、着装、死亡时间，和他一定要被处理掉的尸体。他说完很长的一串分析，总结陈词一般：“徐景明的死，也给我们指出了‘协助者’的目的——他真正的目标是周大国，陈家梁的死是为了给周大国的死，制造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以掩饰背后真正的理由。”
　　秦旭用笔把周大国的名字圈了出来，在边上画了个问号。他无视了下面的人一副被雷劈了的震惊模样，把笔移到陆海洲的名字边，写下了“合租者”三个字。
　　“陆海洲的目击不是偶然，是被设计的必然……”秦旭分析陆海洲被设计进这个案子的经过，在其中充当的任务，“合租者”的存在，他和“合租者”不同寻常的关系，他对“合租者”的保护，以及他自发的失踪。

　　“关于星源企业的那个员工，目前最可疑的是，陈媛。”秦旭把一张一寸照贴在徐景明和陆海洲的照片之间，“我也怀疑她就是‘合租者’。
　　“昨天下午，我重新问询了陆海洲所住的公寓楼中的住户、管理员，对陈媛照片的印象大多比较模棱两可。也重新问询了陈媛，她本人没有表现出，对‘陆海洲’、‘老公寓楼’等的特殊的反应。对徐景明、以及陈家梁被害，也仅仅给出了符合一个‘知情人’的反应。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非常冷静。”他把重音放在了最后四个字上。
　　百里陌抬头看了他一眼，秦旭微微点了下头。
　　昨天从青溪回来后，秦旭马不停蹄地走访了老公寓楼和星源企业，一直折腾到大晚上。原本打算今天和百里陌详谈，被郭武的被害打了个措手不及。下午又是一个去查郭武的情况，一个去翻旧卷宗，只来得及在去档案馆的路上，大致概况了一下情况。
　　现在，秦旭借着叙述，细细回忆了一遍昨天的问询。过程很简单，结果也没有任何突破。可他想起来公寓楼里的住户和管理员皱着眉，拼命回忆的样子，和陈媛精致的妆容。那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年轻得像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客气甜美，让人生不出恶感。
　　面对秦旭的问询，该犹疑的地方犹疑，该惊讶的地方惊讶，情绪没有一次失控，纯真无辜。听到陆海洲名字时候微微的诧异和困惑，几乎要让他觉得自己怀疑错了人。
　　可是，那双眼睛，他现在想来，依旧觉得太过冷静了。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还是百里陌点出的“那边”给了他十二分的谨慎，他总觉得，陈媛完美的无辜里，有什么东西显得虚假。
　　只是再一次回忆后，他能肯定的是，那份冷静，并不是他的错觉。

　　“到目前为止，陈家梁-周大国一案，基本如上。
　　“在这里面，幕后的犯人，‘协助者’，表现出的人格特质如下。
　　“总体来说，此人非常冷静，计划性强，头脑清晰，智力水平较高，极端谨慎、冷酷。
　　“但在陈家梁被害中，表现出对于犯罪过程的控制不足。然而，在周大国被害中，又极为干脆利落。如果两者是同一个人所为，此人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并且，陈家梁被害很可能是他初次杀人。
　　“此外，他对于警方办案流程不熟悉，在一些方面过度谨慎，符合初犯心理。该人很可能没有前科。”
　　秦旭说着，忽然感到了一点不协调，说不出是哪里。他习惯性地去看百里陌，碰到对方望过来的目光。百里陌轻轻点了一下手指，又摇了摇头。
　　她也意识到了，这里有问题，但又抓不到究竟是什么。

　　秦旭用力抵了下下唇，把这点疑虑暂时压下去，继续往下顺案情：“陈家梁-周大国一案中，需要另外注意的一点是，周大国的特征。此人34周岁，单身独居，为人礼貌周到，不与人深交，不与人结仇。
　　“注意这个点。”秦旭指节叩了一下桌面，以示注意。

　　“恶作剧事件一案中，四个受害者，陆明、赵国良、王康辉、方钦，分别为43、41、44、39周岁，除了陆明有妻女，其他人都是单身独居，四人目前看来，完全没有交集。
　　“包括陆明在内，周围人对他们的评价都是，为人温和有礼，不与人冲突、没有仇家，也不和人深交。”秦旭刻意在这里留了一段很长的停顿。
　　连最没有经验的程翔都听出来了问题，瞪大了眼睛盯着秦旭，像要从他脸上盯出来个真相。
　　“四个受害者分别就业于私立康欣医院、和合金融、东华重工、何茂电子，工龄十六年、十一年、十七年、十七年。其中，赵国良在进入和合金融前，在益创风投工作过四年，益创风投倒闭后，进入和合金融。四人均工作稳定，在同事中风评都不错。
　　“但是，在进入单位之前，也就是，十六年前、十五年前、十七年前、十七年前，经历都是模糊。他们本人也绝口不提。”
　　王川多年的警惕不是白说的，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十七年前？”
　　秦旭点头：“对，跟失窃卷宗所在的年份很相近。我怀疑，这两者有一定的联系。”
　　王川沉吟了一下：“不好说。但是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他们四个，之前可能牵扯进了什么案子里……或者，服刑？”
　　“服刑的可能性不大。四个人都没有案底——如果他们的身份是真的的话。”
　　秦旭的最后一句话，让很多人心头紧了一下。
　　户籍重新排查、身份证全面换新后，假身份有多难做，他们再清楚不过。这也是为什么秦旭先前冒着被李建业责问的风险，也要托赵琦山给百里陌把身份办好了。
　　那么，如果对方可以伪造身份……这将意味着什么？
　　秦旭抬手，做了个安抚性的动作：“这一系列的案件中，犯人——这里暂时称为‘寄件人’，在四次作案中，避开了摄像头，没有引起任何关注，甚至是在警方通知了各快递公司注意可疑人物的情况下。根据快递点工作人员事后的回忆，‘寄件人’年龄特征不明显，礼貌客气，不引人注意。事实上，大部分人对他的印象都十分模糊。”
　　“礼貌客气……”不用秦旭强调，肖盛抓住了这个词。后面有人跟着“嘶”了一声。

　　秦旭没有接他的话，马不停蹄地继续，像是要把这些错综的案情压缩到尽可能短的时间里，用高度的集中去把里面铺散稀释开的线索暴露出来：“郭武坠楼一案中，被害人是他杀的可能性非常高……”
　　秦旭清晰详细地重述了他和百里陌在老兴业天台上的对话，隐去了因为跟“那边”关联较深而显得不自然的、以及百里陌有关的部分。
　　“这起案件中，犯人，或许可以把他叫做‘推手’，表现出对犯案过程和被害人心理、状态超乎寻常的控制力，行动力极强，冷酷无情，极度冷静，谨慎。
　　“此外，根据郭武的父亲所言，郭武很可能是……暗社会的，至少有很深的关联。”

　　秦旭这句话一出，空气立刻像是凝固了一样，沉重地压下来[注一]。
　　秦旭双手撑着桌面，在这沉默里微微出神。他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快速地过着案情。
　　一些东西他没有说，比如陆海洲失踪中的不协调，犹如博弈一般，比如郭武被害中，对于群体犯罪的推测。这些基本都是他们基于直觉的推断，至少，连看起来站得住脚的证据目前都无法给出——那就不能拿到前面来，冒这个误导了思路的风险，即便他在私心里有多么认同。
　　秦旭承认他自己的局限性，承认他也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他不自觉地想到百里陌说“这只是开始”，那种从骨缝里渗进去的森寒似乎还没有散去。

　　秦旭稳了稳心神：“这四个案件中，犯人表现出非常相近的特质。更重要的是，被害人表现出非常相近的特质。而这种避开人群、不引人关注的做法，非常像是，藏匿，或者避祸。
　　“事实上，这种特征，在这些案子里，如果刻意去关注，很明显。
　　“当有一定数量这样的人，在几个案件中聚集起来的时候。并且，如前所述的，有一些旁支的佐证。
　　“我想有理由认为，这四起案件是有关联的。我建议成立联合搜查。”
　　秦旭顿了顿，五指用力按住桌面：“此外，基于犯人、受害者的上述特点，以及郭武的个人背景，有理由认为，这一系列案件，与暗社会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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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再强调一下，这个说的“暗社会”和现实中的出入很大！前面正文里有过说明，后续还会再说明一下的，切勿代入！
另，感觉前面的案情铺的有点开了，琐碎的线索很多，这两章整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