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22、21

　　过了很久，老人擦干净眼泪的时候，彻底平静下来。眼里还沉着痛，却已经重新蓄起了光。平静而平和。
　　他在泪水里，埋葬了自己的孩子，立起碑，痛哭着祭奠，然后擦干泪生活。
　　人是需要爆发的，在痛哭号啕里挖掉腐烂的肉，把伤口洗干净，然后能够新生。

　　“不好意思。”郭忠客客气气地向秦旭道歉，为他之前的失态。
　　“没事。”秦旭摇头，了然而包容。
　　他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刚才抽空发了短信，让肖盛安排人过来，趁着大部分人还没出门，完成剩下的询问。他直觉上不认为能在这栋楼里再发现什么了，但是搜查面前，直觉永远不能代替事实。
　　“我能……去看看小武么？”老人有些犹豫地问，又叹了口很长的气，“有好多年没见他了……”
　　秦旭点头：“当然可以。”然后又委婉地建议，“我建议您等法医把他带回局里，处理完后再看。毕竟……”毕竟死时的模样，真的不太好看。
　　郭忠沉默了一下，固执地坚持：“没事。我还是想看看他走的地方，想看看他……最后在这世上的样子……”
　　秦旭手指从放着钥匙的证物袋边缘划过，凝视着郭忠，不知道在想什么，开口还是冷静理智：“好。但是可以麻烦您先协助我们了解一下情况么？”
　　“……好。”郭忠撑着桌面站起来，领着两人走进一间房间，“这是小武的房间。”

　　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靠墙一个书柜，书柜的对面是一个衣柜。床上铺着素色的床单，很旧，洗得发白，但很干净，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书桌上摆着一盏台灯，笔压在一叠草稿纸上，摆在书桌的正中间，桌角放着几本专业书。书柜里塞得很满，高中的各科参考书，大学的专业课本，还有若干的小说、杂志、科普读物。衣柜里收拾得整齐，左侧是挂着的外套，右侧是叠放好的衬衫、T-恤。
　　像任何一个大学生的卧室。而且大概是个优秀、严谨、讲究秩序的大学生。
　　在这间房里面，顺着郭忠的讲述，郭武的人生慢慢展开。又逐渐合拢。

　　郭武生于37年前，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为人谦和。
　　他们家并不富有，但也已经算得上小康，吃穿不愁，还能时不时地给少儿时期的郭武买一两样新奇的玩具。家里更多的书，从童话到纪实，从科普读物到小说文学，几乎在家中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书籍。
　　郭忠和妻子张小勤都是温和但有原则的人，在教育孩子上更是如此。他们很包容郭武，但绝不溺爱他。带着他读书，周末全家一起去郊游或是运动。带着他整理房间，教他做饭、洗碗、做家务。
　　一张老照片上，儿童时代的郭武带着一顶纸叠的帽子，手里拿着小铁铲，蹲在地上，仰起头来看相机，笑得灿烂。旁边，郭忠一手扶着花盆，一手拎着株幼苗，低头把土压实，侧脸无奈又幸福。相纸的边缘，露出一只细白的手，比了一个“V”字的手势，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素圈的婚戒。
　　郭武在这样温暖宽松的环境下长大，顺顺利利的，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也没有犯过什么大的事情。

　　小学时略显平常的男孩，随着年龄一点点增大，慢慢崭露头角，变成了别人家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秀，待人谦和。
　　一组他中学年代的照片上，少年穿着校服，站在升旗台上，手里捧着个奖杯，站姿笔挺，神情严肃认真。似乎是注意到了相机，朝这个方向望过来，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微微低下头笑起来，微笑腼腆温和。额发垂下来，发梢扫过眼尾的小痣。
　　很多张类似的照片里，少年捧着书坐在阳光下，抬头露出笑容；坐在餐桌前，头上戴着生日的王冠，稍稍侧过脸，绷着表情，但略带不好意思的笑意从嘴角滑出来；站在月台上，踮起脚，朝镜头张望，手半举在空中……
　　他在那一帧帧的图像里，从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男孩，长成了沉静出挑的少年。带着镜头后面父母满溢的爱意，平顺安稳地走过流光似的十几年。

　　然后，没有意外地考上了大学，扬海市的A大，计算机专业，人人眼里的天之骄子。
　　郭武在大学里并不热衷参加活动，但成绩依旧优秀，再加上和善稳重的性格，人缘很好，和舍友、导师的关系都很良好。不乱花钱，每个月回家，回家路上给父母带一些水果点心，回宿舍路上给舍友带零食小吃。
　　他向来是个很好的孩子。
　　家里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他给郭忠买的一整套《国学典藏》，旁边是给张小勤的外文原版名著。保存得妥妥当当，不落一点灰尘。
　　毕业后，郭武顺利地进入了一家新兴的互联网公司。他在公司附近租了房，不加班的周末就拎着菜回父母家，工作日也隔三岔五地给父母电话。

　　这么过了三年，他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电话里总是反复强调让他们注意安全，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警惕和防备，却又有着一股向上的意气，像含着期望和目标的蓬勃。似乎有很强的矛盾在他心里相对抗争。郭忠和张小勤担忧，却没有办法。
　　这样表面平静下暗潮涌动的日子挨过去一年，终结在郭武回家的某一天。张小勤在捡起郭武掉在地上的包时，无意中从里面发现了枪。
　　忐忑，质问，争吵——一并爆发。酝酿了一年的风暴终于席卷这个家，虚假的平静被打得粉碎。
　　郭武离家。一个月的冷战后，他在一天半夜悄悄回去，收拾走了行李。音信全无。
　　四年后的春节里，他才第一次打电话回家。他在电话的那一头说，一切都好，不用担心。说，对不起父母，不求他们原谅。说，让他们注意安全，可能的话尽早搬家。
　　他在电话的那一头平静温和地自说自话，偶尔回应父母。好像还是多年前那个沉静懂事的少年。
　　可他母亲的哭声再也带不回他。
　　他都没有再回过家。

　　“最后那次吵架的时候，每次电话里他妈妈问他为什么的时候，那孩子总是跟我们说，我们不懂……”郭忠隔着相册的塑料膜，摩挲着郭武少年时期照片上的脸颊，“我们一开始想过，他是不是卷进什么麻烦里了。但是真的不像。我们从未见过他样子……像是认准了一件事的样子。”
　　郭忠回忆着，痛苦而迷惘：“其实，在他妈妈发现枪之前，他的一些行为……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还有，他那几年打给我们账上的越来越夸张的数额……我们总觉得，他像是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跟我们吵架时说的话、态度，和后来的电话里，我基本可以确定了……我不想怀疑他的，但是……我不能视而不见啊……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他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可我没法拉他回来，我什么都做不到……”
　　他的脸微微抽搐，沉在那段无能为力里面。想做什么却不知道要怎么去做，想相信自己的孩子却没办法向自己的道义妥协。他用手背抵住下唇，一手捏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像要借此给自己一点勇气，以求平静下来：“我从那时候就每天担心，他会出事……做梦都在祈祷他平安健康啊，可是我知道的，做错了事情，总是要还的啊……”现在，终于到偿还的时候了。
　　时至今日，郭武当年为什么会走上歧路，怎么产生了越轨，已经不得而知了。为了利益？寻求同伴？个人崇拜？自我实现？或是别的什么？
　　他从一条世人眼里的光明坦途，自己走进了黑暗。没有受逼迫，也没有无奈。他在完全清醒和理智的状态下，出于自己的意志产生了偏离，并且在内心有一部分，始终执着于这种偏离。
　　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没有人知道了。理由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消失。再也无处追溯和求证。
　　他陷入黑暗里面，必然犯下了罪，而最后被用另一个罪去偿还。
　　可这偿还不止是他的生命，还有他父亲此时的痛苦，和他父亲母亲十多年的揪心。

　　秦旭往后翻了一页照片，愣住了。
　　相册里跳过了半年的高三时光，头一张是郭武大学入学时的照片。一家三人站在A大的正门口。郭武站在前面，穿着短袖衬衣，背脊挺得笔直，手规规矩矩放在腿边。郭忠和张小勤站在他两侧稍稍靠后的位置，手搭在他肩上，得体的笑容里能清楚地看到开怀。
　　郭武的脸被记号笔结结实实的涂黑了。
　　后面所有的照片里都是，父母、老师、同学、路人，甚至风景，没有一点沾污，只有郭武，每一张照片上，脸部都被记号笔涂黑遮住了。无一例外。
　　秦旭看着那黑洞洞的一片，心里本能地升起些寒意。又很快被他压下去。
　　郭忠看着那些照片上儿子的脸，目光悠远悲伤：“这是十一年前小武彻底离家之后，我跟他妈妈才发现的……我们猜……是他自己涂的，在回来拿行李那一天……”
　　一个人，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寂静无声的深夜里，对着一本相册，一张张地把自己的脸涂掉。
　　是愤怒，仇恨，还是悲伤，无奈？

　　“我能看看他的照片么……很多很多年没见过小武的样子了……”郭忠犹豫了一下，说，声音里压抑着忐忑和悲伤。
　　秦旭把手机按亮，调出来那张身份证的照片：“他跟小时候不大像了。”说完，他一愣，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去看照片。
　　身份证照片上，郭武的脸轮廓线条更硬朗，肤色深了许多，和小时候完全不同的板寸头，眼梢的痣被一小块擦伤盖住了。刮花的图像里，也能看到他盯着镜头的眼神清明，带着几分犀利，温润扫得一干二净。几乎看不出少年时的模样。
　　“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更像现在还是更像高中的时候？”秦旭问。
　　郭忠几乎不用回忆就回答：“都不大像其实……可能在两者之间吧。”
　　“那跟大学时候比呢？”
　　“那会儿跟大学时候更像一点……毕竟上了大学整个人的精气神可能会变了。”
　　秦旭“唔”了一声，说：“如果排除情绪性因素，把照片涂黑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到那一块——这里是郭武的脸，他不想让人从照片上把他认出来……”
　　百里陌从刚才一直沉默着在屋子里走动，隔着点距离，像生活里一样，触过房间里的东西。书桌、衣柜、书橱、床，书本、文具、衣物……她这时候在秦旭的停顿里接上他的话，虚虚地点了一下房间的四周：“郭武把他在这个家里的，能被外人认出来的痕迹抹掉了。他在当时认为，有人可能会进来这里，而他不想让人知道，你们跟他有关系。结合他的警惕以及反复提醒安全问题——他认为有很大的危险，一旦被发现你们和他的关系，就有可能遭遇不测。他不希望你们因为他牵扯进去。”
　　“这可能也是他离家的一部分原因。”秦旭说。
　　他想起来过来之前，问百里陌为什么是59栋。
　　百里陌回答他，郭武的房子里，没有人住过的痕迹，但是卫生情况良好。而更重要的是，他把这个钥匙挂在随身的钥匙扣上。说明他会来，也可能会住在这里。而且是经常。
　　但矛盾的是，在这样的卫生条件下，没有看到任何打扫用的工具，扫帚、抹布等等都没有。加上屋子里表现出的气氛，有人刻意制造了他从来不来的假象。
　　能费尽心思做到这一步，说明他很担心有人会进入这个屋子，从“他住在这个屋子里”这件事上，发现点什么。但屋子里很空，也排除了有暗格或是别的空间的可能性。
　　屋里唯一有点生活气的床单看上去很旧，但是摸着是干净的，说明他会用到。对着卧室窗户的是57栋。可在前面这样的谨慎下，他必然不会把自己关注的目标这么放在眼前。而靠在床上，离得最远又恰好能看见的，是59栋。
　　秦旭心下有几分复杂。
　　郭武这样费尽心思地，拼命想把他父母和他划清了界线，藏在安全的地方，可又忍不住回来看一眼。再看一眼。
　　秦旭忽然问：“您要去郭武的房子里看看么？”

　　他们又一次打开了那扇门。屋子里和一个多小时前没什么分别。
　　郭忠走过客厅、厨房、洗手间，最后到卧室。他走得很慢，像是要一寸寸地描摹过郭武走过地方，从里面复写出他的影子。
　　郭忠低着头，表情藏在阴影里。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固执的离了家、十多年没有回来的孩子，在这里偷偷地望着他们，望着他再也回不去的家。想要离他们近一点，又那么害怕伤害他们。
　　他曾经总是想，他的孩子做错了事，不知悔改，他那么痛苦地想把他拉回来，想看到他悔改，回到正道上。可是在这里，他听到了孩子蜷缩在角落里的哀哭。
　　郭忠走进卧室，站在窗边，望着床上的旧床单，心里交错着复杂的酸涩。
　　“你经常在这里么？”百里陌手扶在窗台上，另一只手指了指窗外。
　　楼下，两条人行道中间，圈着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摆着几张长椅。
　　郭忠不明所以地点头，嗓子有点发哑：“嗯。他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后来她走了之后……我偶尔也会去。”
　　百里陌没说什么，望着那个花园，手指一次次抚过窗台上一个焦痕。烟头掉上去烫出来的痕迹，凹凸的木纹里还落着几星没擦净的烟灰。
　　郭忠凝视着那焦痕，和百里陌站在那里的身影，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郭武曾经很多次站在这里，这么望着楼下。
　　恋恋不舍。
　　郭忠的平静终于再一次崩溃，表情扭曲在一起。他顺着墙面滑下去，蜷缩起来，头埋在两膝之间。

　　“他为什么要把户口落在这里？”百里陌和秦旭出去的时候，问。如果不是户籍，他们可能都不会知道这间房子的存在，那么对郭武忌惮的别的人也是如此。
　　秦旭回头看了一眼卧室，和在墙边一动不动的郭忠的身影，低声说：“因为对很多人来说，户籍在的地方，是根在的地方。”
　　郭武把根放在家的附近，好像这样就能维持住他和父母的联系，就能得到一点温暖，就不会再漂泊。这是他在小心翼翼而又绝望的保护里，为数不多的任性。

　　其实他从走进黑暗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了退路，他没法再回到阳光下——不论他想不想回来，能做地都只有跟家人划清界线，用自己的消失去保护他们。
　　不论开始的时候走上这条路，是出于逼迫还是本意，走到这一步，都那么无奈而绝望。
　　他曾固执地不愿意回头地走在黑暗的路上是真的，他曾犯下的罪是真的，而他曾那么爱他的父母、曾梦想归家，也是真的。
　　人性那么矛盾，丑恶又纯真。
　　他应该为自己的罪恶付出代价，但不应该是这种形式。

　　百里陌顺着秦旭的目光望过去，侧着头沉默，面无表情的，像是困惑又像是通透。良久，她转头看向秦旭，抿了下唇，却什么都没有说。
　　来协助的警察过来了。
　　秦旭朝胡海岩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简单交代了两句，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百里陌，没头没脑地说：“有一些东西，对侦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这就是他们走过的人生。”
　　他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半个多小时的故事就能讲完。可他曾经活过。
　　没有人应该以这种方式谢幕。